（1996年5月31日《中國時報》開卷版主辦了一場對談，題目就是「女人為什麼要造反」，由蔡康永主持，我和陳文茜擔任引言。選擇我們兩人，是因為當時我們都說了或寫了一些引起高度爭議的言論：陳文茜在民進黨的敵對心態中推動「大和解」的說法，我則在媒體家庭版發表多篇正面看待女性外遇的文章，都是逆勢操作的發言。不過，當時我的女性情慾解放言論被視為「造反」，然而就我個人而言，在整體文化氛圍中，愉悅的匱乏是更為嚴重的壓迫，因此愉悅的生產才是最重要的抵抗行動。以下是我的發言大綱。）
什麼是造反？
為什麼今天要談「女人為什麼要造反」？顯然有人覺得女人已經在造反而百思不解。可是什麼是造反？造反和權力的配置有關：
1﹒對立的局面
2﹒兩方有不平等地位
3﹒而且一方統治另一方
4﹒而被統治的一方採取了一些不為統治的一方接受的作為
5﹒統治的一方說：你想「造反」啦！目的是指出另一方在攪擾體制，反了！被統治的一方說：是，我是要「造反」，目的則是標明反對的立場
在這種理解之下，不接受現有秩序或資源分配的方式就是造反。先來看女人做什麼事會被稱為造反：
女孩弄亂了房間，不維持整潔，因為她沒有維持父母設定的秩序
女人搞同性戀，拒絕和男人結婚
女人不做家事，不侍奉公婆
女人不守婦道，紅杏出牆
女職員團結起來要求取消單身條款或者反對上司性騷擾，工作場域中造反
女人不再守著被動的角色，而主動操控事務，做重大決定，越徂代庖
這些女人當然可能不認為自己是在造反，只是做不同的事來肯定自我而已，可是在統治者的眼中都是造反，都是攪擾到了原有秩序。
不同的女人如何造反？
不同位置的女人受到不同程度的管理限制，相對而言，她被視為造反的作為也不同。
以群體來說，青少女打扮得妖嬌美艷就是造反。可是老年女人恐怕要外遇，才有遭遇那麼多攪擾力。妓女拒絕出賣情慾是一種造反，可是大學教授談女性情慾就是造反。從前女人從政就是造反，但是現在恐怕要做反對黨的文宣部主任才算得上有造反的樣子。
因此，不是所有的造反方式都一樣有攪擾力，很多時後是看當時的脈絡。祝英台要出門上學，當時是石破天驚，但是現在大概要在學校裡做大姐頭才會引發造反的聯想。
可是，以個人來說，某些女人只要拒絕做晚飯，想出去吃夜市就被視為造反，另外一些女人則是說要和對手大和解而被視為造反。有些女人稍微打扮一下就要承受周圍的人的猜忌和謠言，可是另外一些女人走上街頭才凸顯了造反。
所以，造反是沒有什麼公式的，女人在自己個人的處境中許多不同的事上都可能形成造反，就要看女人如何操作週遭的權力部署。
什麼樣的女人會造反？
所有的女人都會造反，以她們各有不同的方式。其實只要日常生活中的不滿有了具體形體和出路，什麼女人都有可能造反。例如，改變慣常的評價或反應（「外遇沒什麼呀！我不覺得有什麼罪惡感呀！為什麼一定要侍奉公婆？她穿那樣很有魅力很好看呀！」），改變因果報應的原則（「未婚懷孕不一定是悲劇下場，女人離婚也是一種投奔自由」），都可能招來「你造反啦」的批評。
而且說實在的，女人只要執意按照自己的慾望或需求來活（上空中大學，出國自助旅行，聽開卷對談女人造反），恐怕就已經會被視為造反了。所以問題不是誰有反骨或者什麼樣的女人會造反，而是想想女人處在什麼位置上，有什麼樣的說法來掀動她們的不滿，有什麼不一樣的出路浮現，有什麼機會被開出來，有什麼議題凝聚她們的關注等等。
今天談造反，就已經把一些念頭放進有無以名狀的不滿感覺的女人腦中，或許哪天她就會做點說點造反的言行了。
國家認同與女人造反
在國家認同議題上的造反並不是特別有位階的作法，並不特別具有造反性。（可是我的情慾言論會被封殺，陳文茜的「大和解論」還能著實吵了好一陣。）
國家認同也並不一定是先要解決的重要基礎。（對許多個別女人而言，有著更切身更急迫的痛苦問題，而且國家認同的優先位置常常形成女人的壓迫被再度壓下不處理。）
造反因此不是要玩現有的、有限的、排她的對抗遊戲，更不是要求檢驗忠貞的政治或國家認同。
如果要搞國家認同，就要有歷史觀點，要看到已經存在在內部的滲透力量。例如對台灣的經濟發展所付上的人力代價，新光女工的遣散，工人的折損，文化和外交的籠罩和左右。
要搞國家認同更要認識到反帝反殖的必要。因為國家就座落在這些力道之內。
我的策略
其實大家不必要把造反想得太巨大，太難做，更不要太悲觀。
以我個人而言，我覺得造反並不是為反而反，或者悲情怨忿而反。這樣的反，太苦了，而且只造就了法西斯情結的擴張。
其實，「壓迫」很多時候正是以剝奪愉悅的方式來進行。（父母師長對孩子的管制，婚姻道德對被迫沒有選擇的人的的壓抑，警察對新公園同性戀者的追趕或騷擾。）我們為什麼還要在反抗中複製那種壓迫、剝奪愉悅的情緒呢？
有一位我很欣賞的思想家說過，對付那些破壞的、毀滅的衝動，我們所要做的不是管制她、壓抑她，而是建構足夠的快樂來取代那些衝動。換句話說，繼續努力生產各種快樂愉悅，本身就構成造反的潛在意義。
要生產新的各種快樂愉悅，就意味著平反被抹黑被打壓的愉悅。這有點像先平反二二八的受難者一樣，本來就已經有的、被禁止的當然要平反，所以我所做的是多半是破除原先對女人的各種神話的拆解，顯露其中的因果報應說其實不是什麼天理，而是我們的社會建構出來的。在這個拆解的過程中，許多個別女人的個別經歷就成了非常重要的反證，因為她們具體的挑戰了原來的成見和刻板化，顯示女人的各種越界有各種可能的發展。
這麼一來，我也比較明白為什麼那些反對我的專欄的男人要封殺我，因為這些真實女人的真實故事不能被說出來。就好像政治高壓之下不同的政治言論不能說一樣，說了就戳破了承平的假象，說了就顯示還有其他的人生可能，就有可能使現在造反的女人得到平反，還有可能引發其他女人思考造反了。
可歎的是，女人連說造反的權力都被剝奪了。所以我說，政治上，言論自由已經有改善，有討論不同觀點的空間，都已經解嚴了。可是，女人的情慾仍然戒嚴，女人的情慾言論自由尚待努力。
是不是只要爽就可以，那麼孩子受到的傷害怎麼辦？
我從來不認為「只要爽就可以」。但是我同時要說，不爽，使得女人付上太大的生命代價。當母親的生命鬱鬱寡歡時，對孩子有什麼好處？父母生命沈寂無力，對孩子又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孩子一向被用來拌住女人，卻從來也沒能阻止男人實現他們的生命。
女同性戀的造反方式
最無形但是最深刻的壓迫常常是用剝奪愉悅，枯竭人生的方式來進行，所以，創造愉悅，拒絕被奪去好不容易才發現的快樂，是非常重要的造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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