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6年10月何春蕤在《醫望》雜誌發表的文章。主要是女性情慾解放運動以來何在醫療專業相關的學校裡演講累積的說法。刊登於《醫望》雜誌51-53頁。1997年1月18日於立報轉載。後收入《好色女人》,台北:元尊文化,1998年2月,195-200頁。本文之pdf檔在此提供閱讀引用】
許多男人對(特別是婦科)醫生這個職業有說不出的羨慕。除了錢賺得多之外,還可以有機會天天免費欣賞看不完的女體,甚至是最隱密的女體部位,那該有多好啊!賺死了!就算要讀七年也值得。
另外一些發酸的男人則自我解嘲的說,如果天天要看那麼多身體和器官,恐怕也看膩了,再加上有的有病,有的有瘡,說不定還會噁心呢?
賺死或噁死當然是局外人的猜想,那麼男醫生們又是如何想這個問題的呢?
老實說,他們的答案有很大的出入。有些人愛看,有些人不愛看,有人當成收集嗜好,以便在男性同儕中自豪一番,也有人無意識中暗爽,而在性幻想浮現時心生慚愧。即使是同一個人也會偶爾想看,有時冷漠,那時很爽,這時討厭。醫生們也是有口味偏好,有情緒感覺,有不同性偏好的普通人啊!
雖然有這些差異,雖然不是所有的男醫生都會「享用」這個機會,但是男醫生和眾多陌生女體的方便貼近,畢竟是這個保守的性文化中的異數,是牽涉到深層文化意義的活動。
於是許多忿忿不平的人義正詞嚴的說,所有的醫生都應該有醫德,不能用色情的眼光來看女病人的身體。我們應該在醫師的養成教育中教導他們尊重女體,尊重專業,盡力屏除雜念,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
這套耳熟能詳的高言大志是一種自我期許。男醫生在專業中有貼切眾多女體的方便機會,這個特權當然不應該被濫用。可喜的是,不少醫師也立志以此為執業的基本原則,因而為他們的女病人消除了不少羞懼。
不過,在我們繼續叨唸其他醫師們改善態度的同時,讓我們也面對現實一下,因為男醫生們畢竟還是我們這個文化的產物,他們同時還受到另一套生活教育的薰陶。
作為男人,男醫生們也活在在一個時刻把女體視為有價而沽的貨品的文化中,男人們自小就知道「不管是偷是搶是換是拿,只要有愈多機會貼切愈多女體,就愈是賺到了」。不但如此,這套教育還是日復一日、無時無刻不透過各種管道來強化的——從男性應有的氣魄呈現、到男性自幼的消遣探險活動、到男性結盟時表現的共同慾望對象,無一不牽涉到對女體的好奇蒐獵。
在這種極為不平等的性別環境中,如果我們僅止於要求男醫生們不濫用特權,那就好像在台灣惡劣的交通環境中要求個別駕駛人遵守交通規則一樣。我們只奢望他們跳出文化框架,個個努力屏氣做柳下惠,要求他們自我克制不要執行文化教養鼓勵他們時刻展現的性別角色而已。
說穿了,這種做法充其量只是寄望於個別男醫生的良心和醫德,或是他們成功的性壓抑。也就是說,我們只不過增加他們個人的道德壓力而已。就女病人在裸露自身時的難堪,以及醫療過程中遭受性騷擾的可能威脅而言,這種高言大志型的自我期許實在是很無力的。
那些對性文化的成見和壓抑無所感的男人們大概永遠也無法體會女人在裸身面對陌生男人時的心頭掙扎。在一個「處女情結」、「看身如破身」的保守文化中,女人連在自己的親密關係中都再三考量身體的裸露,更何況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入診室,褪下衣物,讓陌生的醫師、護士、圍觀的實習醫師們細細觀看評頭論足呢!
再加上在醫院診所之內,這種裸身很可能還牽涉到一些在這個文化中難以啟齒的疾病,總牽連到私密生活、個人活動、性道德等等方面的暴露和猜想,以致於每一次造訪婦科都成為女人非到必要不肯輕易嘗試的事情。即使是應診的男醫師十分體諒,謹慎處理,這種尷尬的場面還是一點都不減其難堪。
更糟糕的是,許多男醫師(以及公衛人士)對我們的文化成見、道德假設以及本身的專業盲點都缺乏深刻反省,因此他們在媒體和日常看診中,以權威的身分談論與性相連的婦科疾病時,常常採取了最保守的義憤態度,一談到這些病,就對病人的道德生活加上問號和警語。
在這種時刻,與其說他們是削減病人痛苦的醫生,倒不如說他們是在做道德成見的把關者。而當醫藥的專業權威和文化的成見道德混淆在一起時,諱疾求醫的壓力就更強了。
說真的,女人不見得一定會對這些疾病完全無知,但是,婦科醫師們可能對病人生命的基本評斷態度卻使得女病人盡力逃避接觸這方面的常識。在這裡的問題其實不僅是醫師們對自身的道德成見缺乏反省,更嚴重的問題是醫師們對自身專業的眼界侷限也缺乏反省,只想擺出無誤真理的姿態,卻不考慮那些道德權威的論斷會對病人有何影響。
女病人在醫療過程中的躊躇和驚懼不但來自保守性文化的調養,也受到一些醫師成見的鼓勵,這種驚弓之鳥般的心態更為性騷擾提供了沃土。
許多女病人會把她們被性騷擾的經驗埋藏心底,形成永遠的痛。另外一些女病人在文化的封閉保護中,在醫師專業的形象光環之下,受到性騷擾的侵犯還以為是檢查的必要內容。還有一些女人則在驚弓心態之下形成高度敏感,不管醫師們如何自處,她們都覺得逃不掉性騷擾的可能威脅陰影。
在這個問題上,許多人繼續要求醫師們自律,或者發展一套套方法,教女病人們如何維護自身的權益。可是,我們也必須認識到,醫師們的自律或女病人的自保,只是局部的、片面的緩和問題,而沒有針對問題的核心。
畢竟,騷擾的男性慾望、封閉的專業知識、和脆弱的女性主體才是構成這個問題的基本條件。
如果男醫生們有心讓專業不再受到性/別因素的攪擾和滲透,那麼,他們的努力就必須超越自己在良心和自制上的掙扎,他們必須更積極的為改變這個文化的性/別成見、挑戰醫學的專業壟斷、和消除嚴重的性壓抑而努力。
這個說法聽來沈重,但是,事實上它可以是個三合一的做法。在過去兩年中,情慾解放運動的言論已經開始在女人中擴散,也就是說,女人已經從她們的立場出發,從她們的角度去改變這個文化的性/別成見。在這個過程中,她們很明確的挑戰了男性主導的醫學的專業壟斷,也具體的為消除我們社會嚴重的性壓抑而努力。
從這個角度來看,誠懇關心如何與女病人互動的男醫生,在這方面顯然可以成為女人們的同盟。如果他們肯對性/別成見、對自身專業權威、對性進行深刻的反省和學習,才會真正有助於掃除男醫生和女病人之間因著性騷擾而來的猜忌。
轉載本文請保留網頁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