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從這一山到那一山?

【這是何春蕤1996年11月在《婦女新知》雜誌第174期發表的文章,頁8-11。後收入《好色女人》並作為那本書的結語。台北:元尊文化,1998年2月,201-208頁。這篇文章的pdf檔在此提供閱讀引用。寫這篇文章時女性情慾議題已經延燒了兩年,這篇文章指出,女性主義不能只想靠國家法律政策來「保障女性」,這種維穩的心態和取向不會改變女人的社會宿命,也不會改變世界。新的女性主體必須透過另外一些已經在我們眼前卻被大家蔑視的實踐,透過改變我們對這些實踐的評價和情感反應來改造我們自己,這才是改變世界的第一步】

女藝人于楓自殺的消息勾動了許多女人兔死狐悲的惻隱之心,也引起了無數熱烈討論。保守的人嘆息紅顏薄命,順便警告女人不要重蹈做第三者的覆轍,進步一點的人則指責她的愚愛,說她不值得為那麼一個男人和那麼一段感情送命。

在這一片規勸女人自我警惕的言論中,我們欣喜的發現政治大學林芳玫教授的文章(中國時報85年11月1日11版),對于楓事件所透露的女性處境,進行了意味深遠的女性主義觀點分析。

林芳玫在文中指出,于楓事件顯示在一個以男性父權為中心的社會裡,女人的生命常常以男人為中心,以男人的「婦」自居,也因為這種自我定位,她們往往陷入「昨日情婦,今日主婦,明日棄婦」的宿命進行式:在情婦位子上的女人不但嚮往坐上主婦的位子,甚至早就在情婦的位置上扮演主婦的角色(于楓為她的男人持家養子,又為他賣屋還債,就是一個例子);坐在主婦位子上的女人則一心一意守著自己的名份,提防第三者的威脅,卻終究發現自己躲不過棄婦的下場(即使像于楓這樣的情婦,也在扮演主婦角色中因逐漸變成棄婦而走上絕路)。林芳玫因此在文章結尾時提醒異性戀女人,不管在哪個位置上,唯有保持自己心靈的獨立自主,才不會在這種女人宿命進行式的過程中全軍覆沒。

林芳玫的分析一針見血。異性戀婚姻體制不只是在法院或教堂進行的儀式,不只是民法上規範的那些關係歸屬。異性戀婚姻體制最深層的根基是那在于楓生命中清楚呈現的「(情婦-)主婦(-棄婦)情結」,這個情結從女人感情生活開始的第一天起,便按步就班的制約了她的自我定位,也限制了她的可能出路。它那不齒情婦、高抬主婦、憐憫棄婦的基本態度,早就說明了女人的情慾位置不能是複選題,而且只有選擇替男人做主婦才是明智的。就這個角度而言,林芳玫所言的「女性心靈獨立自主」可以引領我們往拒斥單一歸屬、拒斥異性戀的道路前進思考。

許多異性戀女人其實在理智上早就明白,過分倚賴名分和對一個男人的全面擁有,並不見得有利於女人,她們甚至已經知道情婦主婦棄婦身分在父權結構中的相同地位,可是,在情感上還是不由自主的想做主婦,還是渴望不受威脅和攪擾的擁有一個男人。這種「單一擁有並且同時單一歸屬」心態甚至也構成了許多女同性戀的心理情緒狀態。

在這裡,我們面對了女人在一夫一妻文化體制中長久養成的心理深層固著,它不但是安全感的源頭,甚至構成了個體有意識無意識的自我,和情緒情感的歸屬,而面對著這樣的結構性力量,理性分析的說服力顯得既暫時又無力。

於是有些異性戀女人轉而向國家政府訴求對婚姻的保障,發動掃黃反色情,或者在民法上維持通姦有罪,好讓情婦無從誘引她們的男人,或者在修法時拒絕推動無過失的離婚,使得她們的男人無法輕易把她們變成棄婦。諷刺的是,這些努力反而更鞏固主婦情結,讓女人更難以逃脫情婦-主婦-棄婦的宿命。

在這些所謂保障女人的措施中,不變的是女人脆弱容易受傷的位置,只不過她們多了一個寄望的對象而已--國家政府的法律。可是,當這個法律改來改去都堅持保障男人的優勢和權益,拒絕為同性戀及異性戀女人開路時,太多女人發現自己仍是無路可走,求救無門。

過去施寄青長年對女人依賴感的痛心責備,和此刻林芳玫對女性心靈自主獨立的呼求,都是看見了女人改造自我之必要。她們都看到,倚賴男人主導的法律,倚賴男人主導的國家機器,都和倚賴婚姻制度名分一樣,遠不如女人自己的壯大自足來得實在。

 

面對目前侷限的人生軌道和情感固著,女性的「心靈獨立自主」到底是什麼樣的具體涵意?以什麼做為物質基礎?女人倒底要到哪裡去找尋新的日常生活實踐,才能逐漸脫離情婦主婦棄婦的宿命,脫離「單一擁有並且同時單一歸屬」的情結,構築心靈獨立自主的自由?女性主義追求的另類女性實踐要從哪裡來?不需依賴、不需從一(而終)的情感和情緒如何培養?這些問題是我們需要接下去問的。

有人認為,當女人掌握政經大權之後,就會「自動」擁有「另類」於父權性別角色的的情緒、人格、心靈、性愛實踐。但是,這些「另類」情緒和實踐的養成,從來不是在政經的領域裡進行,更不可能在一夫一妻制依舊獨霸的社會中「自動」產生。過去也有人以為女人的經濟獨立就會自動帶來人格和情感的獨立,在于楓的例子中我們看到結果並非如此。可見,若沒有針對一夫一妻制及其相關的性控制、性別養成、情慾期望等等進行抗爭,同性戀異性戀女人都很難發展出「另類」的情感人格,而當女人沒有發展出「另類」情感人格時,她們又將以什麼情感人格模式來爭取和掌握政經大權呢?

「另類」不是在虛無中的想像創造,這一山和那一山之間也不是憑空的跳躍。事實上,有些「另類」已經在我們左右,只是我們一直不肯相認,一直排擠她們而已。

說穿了,我們不能只是想像激烈的挑戰父權,挑戰一夫一妻制,而在現實生活中看見那些已經在與父權一夫一妻婚姻體制周旋流竄的真實女人時,卻又迅速的戴上正義的面具加以迴避、排擠、譴責、懲罰。

如果我們希望女人能夠逃脫情婦主婦棄婦宿命所帶來的傷害,那麼,在我們周圍那些實際上已經在情婦主婦棄婦身分中全身進退、自在遊走的女人,她們的經驗就應該是我們首先要虛心收集、累積、學習、運用的對象。如果我們更進一步希望拆解情婦主婦棄婦的預定軌跡,那麼,我們周圍早就有很多女人已經內爆了情婦主婦棄婦身分的高下邏輯,她們不認為主婦好、情婦惡、棄婦慘,她們充滿愉悅的做「淫婦」(情慾不單一歸屬的女人)、「同婦」(同性戀女人)、「不婦」(不婚),這些女人的氣勢和生活方式的平反,正是突破其他女人情感包袱的有利工具。

比如說,早就有許多女人知道要如何做(一人或多人的)情婦而避開麻煩(像酒女、豪放女、豪放女同志等等),而且她們壓根就不想取代主婦的單一歸屬位置。這些只想做情婦/淫婦的女人卻被多數女人以仇視的眼光加以孤立或放逐,說她們是單身公害,說她們是花心,把她們的作為和經驗說成是陰險殘酷掠奪,要其他的女人小心防備。

在我們周圍有許多已婚女人不守(主)婦(之)道,不好好持家,或者出牆偷情,或者發展同性戀,或者甚至拋家棄子出走,自謀幸福。她們又作主婦又做情婦的努力,卻常被義正詞嚴的譴責為狠心、自私、貪心、不負責任。

我們常常看見一些很想結束現有婚姻的女人,她們恨不得(暴力的、冷漠的、無趣的…)丈夫能讓她們做棄婦,但是周圍的人總是勸合不勸離的要求她們往好處想、為兒女想,就是不要為自己想。偶爾也會出現一些很早就為被棄預作準備籌劃,或者已經被棄而拒絕在悲哀中舔舐傷口,反而立刻展開新生活的女人。但是這些渴望做棄婦或者不怕做棄婦的女人,就常常被冠上陰謀算計、冷漠無情的封號。

這些「另類」的女人正在攪亂父權社會為女人安排的「婦」的角色規範。父權社會雖然配合一夫一妻制度的需求而為女人安排了單選的「(主)婦」位置,卻又因著其他的社會矛盾(如情慾的需求或生殖的要求)而衍生出主婦、情婦、棄婦等等角色。父權對女人的控制,正在於要求女人無論在哪種位置上都扮演「婦」(服務)的角色,並且透過對女性社會角色的高下評價,來不斷強化主婦、情婦、棄婦的固定情緒和心理人格,不斷醜化不婦、同婦、淫婦的角色。

現在,另類女人--高高興興做棄婦、不婦、同婦、淫婦,或者做不屑主婦位置的情婦,或者做偷懶、紅杏出牆的主婦--她們都在愉悅地顛覆「婦」的規範和角色評價。可惜,由於這些女人被視為拒絕往來的眼中釘,她們的經驗和知識也被唾棄。

但是,我們不是渴望女人能擺脫那種脆弱倚賴的情緒和心理嗎?既然這些另類的同性戀異性戀女人都已經在她們各自孤立放逐的位置上,發展出各式各樣的生存方式和幸福愉悅之道,設立了可能的強悍榜樣,抗拒任何單一的歸屬或擁有,也直接間接的推動了父權婚姻體制的進一步動盪;那麼我們當然應該熱切的探索,她們是如何突破性別教養的?她們是如何生成那種堅韌人格的?她們的策略是什麼?她們的愉悅透露出什麼新的可能?--因為,拒絕受限、受傷的女人的經驗和智慧,正是創造另類的起點。她們的自在坦然是一種新的女性形象,她們向父權發動的不休止的游擊戰,時刻暴露了父權的脆弱不安。

女性的解放不會憑空掉下來,也不會來自父權國家機器的施恩,女人的另類出路就要從已經存在的、不合父權倫理的各種女性出路開始。

所以,如何從這一山到那一山?

就從平反這一山山腳下緊壓著的那些靈魂開始吧!就從仰慕地、支援地懇求她們分享她們的故事和經驗開始吧!就讓另類女人在友善的、不帶道德判斷、反而充滿羨慕和尊敬的傾聽中,宣揚她們的生活智慧吧!就讓女人一齊推動更徹底的社會、文化、法律變革,好讓情婦主婦棄婦身分之間的流動變形,好讓不婦、同婦、淫婦的浮現遊走,更順暢更快速更複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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