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6年12月22日何春蕤在《中國時報》家庭週報發表的文章,也是她那一年描述女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發生外遇的文章之一。或許是出於她1993年主持「性心情」工作坊認識好幾位中年主婦的經驗有關,她對幫助中年女人打開情慾困境特別有感。收入《好色女人》,台北:原尊文化,1998年2月,17-21。本文之pdf檔在此提供閱讀引用)
她在印刷名片的櫃台前停住了腳步。打這裡經過了無數次,從沒想過名片有可能變成她生命中的東西。
她讀書的時候,學生就是學生,沒什麼需要宣告的身分,因此還不作興有名片,哪像現在兒子女兒才不過一個大二,一個大四,就都揣著印得眩人眼目的社團頭銜的名片東給西送。
她做事的時候只是個小職員,兼作小妹,公司不是什麼大生意,老闆一人跑外務就夠了,因此除了老闆之外,公司裡沒有一個人有那種需要或自大去擁有名片。再說,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女人幾乎從來沒有那種遇見陌生人而進行交換名片的機會,要名片作啥?
結了婚之後,她變成了陳太太,生活圈子就更小了。誰會需要和鄰居、菜販、大樓管理員、郵差、醫生、孩子的老師、區公所的職員等等日常接觸的人交換名片呢?
此刻,在名片櫃台前,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對她這麼一個主婦而言,名片的真正含意倒不是什麼專業形象或社會地位,而是襯托出她生命中人際關係的狹窄--她連給陌生人名片、和陌生人交往的機會都沒有。
是啊!前幾天讀到港星阿B和妻子B嫂的關係可能破裂的消息,據說B嫂在訪問中一直強調,她和別個男人共進晚餐真的沒有什麼。她記得讀到這段報導時的震撼,倒不是因為又有一對恩愛夫妻破滅,而是清楚看見已婚女人居然連和別的男人吃個飯都需要解釋,需要祈求諒解。
她胸中的不平喚起了另一段回憶。大概是三個月以前吧!她一個人回中部去看看年邁的父母,在火車上同座的男人好像還蠻談得來的。她還記得他友善的笑容,有點尷尬,有點溫柔,是她結婚22年以來很少見到的。
是啊!也許結了婚的女人,尤其是中年女人,臉上常常有某種「生人勿近」的標示吧!不過,那一天她的心情特別輕鬆,清朗的天氣是一個原因,順利買到有座的車票是另一個原因。不管如何,她的臉色一定是很輕鬆的,要不然鄰座陌生的男人為什麼會有膽開口搭訕呢?
和陌生男人搭訕並不是她平常會做的事,或許是男人前胸T恤袋口上的小鱷魚吧!大學時代有個男生,她每次看到他時都是低垂眼光看他前胸的鱷魚,直到畢業也沒敢正面接受他表達的好感。欸!那時真是太保守了,想到這裡,她心中不由得對這個男人有點好感起來。
他們輕聲的聊著,沒有講任何和私人狀況有關的話,是嘛!萍水相逢,何必談那麼私密的事,更何況這種話題一開,立刻會擾亂他們談話的正當性,何必呢?就讓大家暫時做一下既無根又無牽掛的人吧!
於是,她們在車廂規律的軌聲中談著最近的台灣社會現象,談好吃的餐廳,談各地旅遊的經驗。眼光愈來愈柔和友善,臉色也愈來愈溫暖紅潤,原來和陌生男人的聊天可以那麼輕鬆又那麼心跳。
過了豐原,她下意識的開始整理衣裙,眼光飄向行李架上的包包,鄰座的男人遲疑了半晌,在列車的廣播聲中開口:「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她還記得自己的臉上發燙的感覺,霎那間好想繼續坐到南部去。
男人幫她拿下行李,她慌亂的覺得滿車廂的人一定都聽到了那句邀約之詞:「不太好吧!我很忙。」
男人的眼光中有一絲失望,但是禮貌的讓開過道,讓她下車。車廂滑過月台邊時,她依稀感覺到背上有他眼光炙熱的燒灼,也感到自己身體心靈上那股強烈的失落感。
那時我要是有名片,就可以靜靜的塞給他了,至少我們可以維繫某種連線,以後說不一定會有機會再見面聊聊,她想。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是以妻子和母親的自我定位來面對世界,好像早已忘了怎麼和別人進行自在的、不談公事的談話。這次撇開妻子及母親的身分來面對陌生男人溫暖的眼光時,她依稀感覺到少女時代那種被注目被吸引的熱力,一種使自己覺得真實存在的活力。
櫃台後面的小姐迎上來一個不由衷的笑容。中年女人義無反顧的說:「我要印名片。」
除了名字、電話之外,還要寫些什麼呢?她拿著筆在空中劃著。
名片是向陌生人介紹自己的,它應該表達自己的特殊愛好。好吧!上款就寫「美食研究」。以她每日的烹調工作和食譜研究,這個頭銜還頗恰當的。還有,也可以加上「名著閱讀」。
她興奮的幻想著鄰居的中年女人皮包裡都開始揣著各自的名片。對門黃太太的名片印著「花藝與盆栽」和「女性雜誌研究」,林太太是「傳統醃製藝術」,康太太則是「麵食專家」。她們在這些話題上的耕耘絕對可以勝任任何討論或檢驗。
想到這裡,她感到一陣雀躍。有了名片,有了和陌生人交往的橋樑,我們這些中年主婦也該向外發展新的人際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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