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7年2月16日我在《中國時報》家庭週報上發表的文章,收入《好色女人》,台北元尊文化,1998年2月,73-76頁。本文之pdf檔在此提供閱讀引用。現在已經想不起來當時寫這篇東西是剪輯了當時哪些朋友的生命故事,但是對於改變外遇的社會評價和文化內涵,改變女人男人彼此對待的方式,我倒是一直努力的。)
芝華永遠也忘不了她28歲的那一年。
倒不是因為她在那一年首次和男人發生了肉體的關係--現在事隔兩年,回頭看過去,她是怎麼活過前面那28年歲月而沒有強烈想望過男人的熱情擁抱,那才是真正令人不可置信的事。
說真的,所謂的第一次實在也乏善可陳--除了她很痛之外。不過,自從懂事以來,芝華就不斷讀到「第一次一定會痛」的訊息,果然不出所料,她的第一次還真的痛得不得了。或許這也是因為她的身體有點預期、有點希望會痛吧!要是不能感覺到一點特殊感受,又怎麼能叫「第一次」呢?
奇怪的是,在那個時刻,不管那個男人多麼的輕柔,多麼的多情,也不管芝華自己身體中澎湃著什麼陌生的饑渴呼喊,她在情慾狂潮中仍有那麼一絲冷靜盤算和自我檢視的空間--「我是不是該這樣做?媽媽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想?不知道他會怎麼樣來看我的身體?我身上有味道吧?他會不會傷害我?拋棄我?我是該羞澀還是熱情反應?…」
現在想來,也難怪第一次會那麼平淡無奇,她自己分心想這麼多事情,哪有心思投入呢?
更可怕的是,當時儘管她的心理和身體都覺得想要,她就是擋不住心中長年累積起來的那種惡事臨頭的感覺--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些日常在報上讀到的強暴姦殺侵犯遺棄,所有想得到和性相連的壞事不斷湧上心頭,芝華幾乎忍不住激情呻吟中的一絲絲恐懼。
在那一刻,唯一支撐芝華做下去的力量,竟然是遠在英國的南茜。
南茜是芝華前幾年共事過的外國女顧問,在台灣的一年工作中,南茜和善的態度和人生地不熟的無措,使得鄰座的芝華不得不走出自己的靦腆,成為南茜的嚮導,而南茜的異國文化背景則開啟了芝華在身體關係上的熟睡狀態。
有一次她們在咖啡的熱氣中用破碎的英文溝通,南茜問到滿街都看得到的賓館招牌,芝華不知道該怎麼解說,只得羞愧的複誦在報紙上看來的一些描述,然後加上一些撇清自己的宣告。
不料南茜的反應卻是:「你們真幸福,我們英國人如果要做愛,總是要到對方或自己的住處。可是如果我不想要對方來我家,或者我不想要到對方家中,或者我們想要維持各自的生活隱密獨立,只願分享身體情慾,而不想分享日常的生活狀態,那可就不太方便了。哪像你們,有人準備好了很有氣氛的房間,雙方一點都不用麻煩,也不用善後,就可以做愛,實在太方便了。」
直到芝華後來自己也進了賓館,她才逐漸明白南茜的意思。在這個多方監視情慾活動的文化中,賓館的存在還真是一種抗暴的地下軍基地,在其中聚集的則是那些在嚴謹婚姻制度內外遊走的身體靈魂。
一點都不假,芝華就是其中之一。在28歲那年和一個已婚的男人開始了情慾生活,而當芝華痛得掉淚時,男人眼神中溼潤的憐惜是芝華終生難忘的。
這個順眼的男人說得很明白,兩人能一起做愛,不一定能在一起生活。現在,他和太太倒還能一起生活。
芝華很感謝他沒有提出什麼遠景來騙她,她本來就蠻習慣自己一個人的生活,現在有個人偶爾抱抱說說,也還不錯。
芝華還記得她第一次和那個男人上完賓館後,晚上就打了個越洋電話給南茜。她實在不知道要如何處理身上混亂的感受,她害怕面對自己今後的生活,她需要有個人來幫她理一理這一切,而她最想說話的人居然是個多少有點語言隔閡的外國人。畢竟,要是沒有遇見南茜,芝華也不知道自己進入情慾生活的時刻會延後到幾時。
芝華結結巴巴的說出原委,南茜在電話線那一頭的驚喜笑聲和一連串的恭喜聲(這是南茜在台灣過年時學會的唯一句子)卻使得芝華的眼淚奪眶而出。
28年的平靜生活沒有給芝華做成任何進入親密關係的準備,只在她心中裝滿了各種躊躇和憂慮恐懼,但是南茜卻用最開朗的榜樣在一年中教會了她如何掌握自己的生命,南茜一點也不大驚小怪更不憂心忡忡的反應態度,使得芝華得到了最大的支持,最大的肯定。
芝華有時在想,或許自己後來這兩年那麼自在的繼續營造這段情感,完全不需要遠景和承諾,因此也不怕日後分手,更不擔心受傷,就是因為那男人在第一次做愛聽到她喊痛時所表現的心疼,以及南茜在聽說她終於開始性生活時驚喜愉悅的笑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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