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春蕤1997年3月9日在《中國時報》家庭週報發表的文章。何在家庭版的專欄被迫撤下後,編輯顯然認為這系列的女性情慾文章還是有市場的,因此將專欄轉戰到比較低調的家庭週報版面。這段時間何春蕤就在家庭週報和《柯夢波丹》這種純女性讀者雜誌上繼續努力改變人們對外遇和多元情慾的情感回應。收入《好色女人》,台北:元尊文化,1998年2月,77-80。本文之pdf檔在此提供閱讀引用)
又有人送花來辦公室給婉琳了。
每隔一陣子就會有新的花朵出現在她桌上,有時是單朵長柄的玫瑰,繫著溫柔的絲帶,有時是一把淡雅的桔梗花,間雜著細細的滿天星,有時還附著一盒巧克力。不同的花寫著不同男人的名字。
事實上,辦公室裡從跑外務的小林到坐在巨大皮沙發圈椅中的經理,也都曾經送過不同的東西表示心意,婉琳「好像」也都和他們或長或短的約會過一陣,結局則是男人們的自動鞠躬退場。
在這裡,「好像」是個重要的關鍵字眼,因為這些男人的追求是毫無疑問的,他們的關注和持續的殷勤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婉琳倒底怎麼看這些事就不太一定了。她對所有的男人都是眉目傳情,有來有去的。就好像她收到不同署名的花束時一樣,不管花卡上寫著什麼名字,她一貫的反應都是那種習慣性的大方,卻又隱含著一絲羞澀。
就像——就像英國王妃黛安娜臉上慣有的神情。從多年前查爾斯王子宣佈婚事開始,媒體每一張照片中的黛妃總是半低著頭,好像不太敢正眼看人,但是又每每歪著臉頰,輕輕的從眼皮下或瀏海下飄送出幾個似乎有意有情的眼神。那種送出一絲不敢明說的曖昧好感,但是又似乎羞澀壓抑、不能表達的淡淡春意,使得男人女人都為之震動。
別的女人不是沒有這種一半羞澀一半欣喜的表情,其實,只要是面對自己有意思的對象,或是本身情慾波動的時刻,女人臉上都會出現這種表情,那是一種突然強烈湧上臉頰的的自覺和鹿撞。婉琳的不凡處,在於她即使已經歷經無數「戀情」,甚至正在進行「戀情」,而且不管對象是什麼樣的男人,她時時刻刻都展現出這種清純含情的表情,但是應對的態度卻又是落落大方的。而也就是這種奇妙的組合,才使得所有曾經約過婉琳的男人都暗暗得意雀躍——直到他們灰心退場的那一刻。
說真的,那種飄忽的,輕巧的,羞澀的,但是又好像春心已動的眼神真是強烈的挑情劑。婉琳並不是個漂亮的女人,甚至連好看都只是勉強說得上,可是,她那羞澀加大方的神色卻令人覺得她時刻都在眉目傳情,男人在四目交會的霎那間會覺得婉琳對他有點意思,只是因為女性的自持和羞澀而不敢表示。於是在無數眼神和細語交談後,男人提出約會的要求,婉琳也總是低垂著眼皮輕聲說:「好啊!」然後含情的赴約。
就這樣,約會也約了,濃情蜜意的卡片和傳真也排在婉琳的抽屜裡,禮物花束也送了,西餐甚至旅遊都消費了。可是只要男人想要在這個傳情的基礎上向她提出更明確的表達以要求婉琳認定他們的關係時,她立刻睜大了那無邪清亮的眼神,驚訝的望著男人:「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啊!我從來沒有什麼意思的!欸!如果我誤導了你,我真的很抱歉。」反正,責任是那個自作多情的男人的。
這種場面在婉琳生命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她深深的喜歡那種被人喜歡、被人追求、被人憐惜的感覺,但是又不希望這些感覺因為彼此太過熟悉而結束,更不希望它們因為身體的激情需求而扭曲變形。從某個角度來說,她似乎試圖在自己的生命中重覆上演每部浪漫小說和電影中最美的場景。妙的是,儘管劇中不斷更換的男人感覺無限錯愕和遺憾,但是他們對婉琳卻說不出有什麼不悅。
婉琳自己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她的動機和表現都是清白的:只是交交朋友嘛!人家邀約,總不好一再拒絕,給人家難堪吧!而且約會時婉琳一向發乎情,止乎禮,從不輕易與人——最多只是拉拉手,摟摟腰,偶爾讓看得順眼的男人吻一下臉頰而已。那又有什麼呢?難道那就表示要嫁給他,或者對他有什麼深刻的情意嗎?男人憑什麼對婉琳作進一步的要求呢?
話說回來,要是婉琳打一開始就表明對這些男人「流水無情」,那麼或許很多男人也就不會因為誤以為「落花有意」而追求她。在這一點上,婉琳這種欲「縱」故「擒」式多方發展,其實和那些只想和女人作普通朋友但是也和她們上床的的所謂花心男人沒什麼兩樣。只不過花心男人會遭受輿論制裁,說他們始亂終棄,而婉琳所引起各種表意傳情的誤會和誤導,倒被視為是男人們的自做多情了。
有人會說婉琳的交友模式也許是因為她不會處理親密關係,或者是因為她喜歡每天都和不同男人浪漫相處的感覺。不過,她這種「精神濫交」,就像豪放女的「肉體濫交」,或者那些對戀愛沒興趣的獨身女人的「誰都不交」一樣,都是現代社會不同女人所選擇的生活方式,都是她們肯定自己情慾自主的表現。
諷刺的是,男人常常是滿面流著口水的對「肉體濫交」的豪放女口誅筆伐,說她們的情慾自主是一種沒有原則的濫交。可是,面對婉琳這般自持自重的「精神濫交」,男人還都深情款款的難忘難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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