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鍊夾住陰毛的男人

(這是我1997年4月在《柯夢波丹》雜誌18頁發表的文章。我的女性主義同僚們大多都致力立法執法來懲罰強暴,安撫受害者,但是這些策略都沒有面對強暴的文化想像有著何等複雜的矛盾,反而因為嚴刑峻法的程度而只暗示了罪行的可怕可恨。我一直希望做的,則是發展一些不一樣的論述來拆解強暴看似巨大的同一性,抵抗強暴想像對女人的可怕統治,以便徹底改變女人的情感狀態。收入個人專書《好色女人》,1998年2月,171-174。文章之pdf檔在此提供閱讀引用)

標準的強暴場面:暴風驟雨的夜晚,驚恐萬分的女主角,猙獰邪笑的醜陋男人。男人龐大的身影一步步逼近,女人無處可躲,無力抗拒,只有連聲說不,或者尖叫救命,但是風聲雨聲中又有誰聽得到呢?

小時候,在還沒有任何情慾衝動或情慾感覺,在完全不知道男女之間的事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知道,強暴是一件可怕的事,男人是充滿敵意的野獸。因為我們在觀影中看見了劇中女主角的驚恐無助以及施暴者的殘忍饑渴,也看見了女性觀眾眼光的迴避和她們臉上肌肉的痙攣。

這些景象的出現頻率是那麼的高,每個電影、每個電視劇、每篇小說的前景後景中似乎都有某個在強暴的煉獄中苟且存活或者痛苦喪生的女人。

這個不變的情節是如此的必然,只要天色黑暗下來,只要我們獨行,只要男人的呼吸靠近,我們就直覺的繃緊了每一根神經。

我們不是沒聽過各種防範之法,我們不是沒有嘗試著練幾招防身術,我們不是沒有在皮包裡帶著哨子、小刀、辣椒噴槍、電擊棒,我們甚至也努力的留在家中——可是我們還是害怕,還是心悸,就好像我們都已經被強暴過,都揮不去那可怕的陰影一樣。

我們不是沒有聽過教官和防暴專家的耳提面命,我們不是沒有上過警察伯伯們提供的防暴課程,我們甚至讀了不少極有女性意識的強暴分析——可是糟糕的是,我們在這些描述中重複的聽見:

1.男人和女人的力量就是懸殊差距,怎麼也無法消除,而且在強暴過程中女人常常早已被打昏,根本無法抵抗。

2.強暴犯是心神不正常的人,因此暴虐易怒,十分兇殘,他們的目的不是性,而是施暴。面對這種局勢,女人是沒有多少籌碼可用的。

3.強暴是非常嚴重的事情,女人不但身體受害,更會在心理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終生傷痛。

結論是,女人在強暴的情勢中無力回天,因此最好的防暴措施就是不要亂走,不要亂出門,不要亂搭計程車,不要亂言語衣著輕佻。反正——責任都在女人自己。

要不然就是要求多派警察巡邏街道,多組織可靠的無線電計程車司機,多設路燈警鈴電眼,多找家人朋友陪伴外出。反正——女人也沒有別的法子想。

於是日復一日,女人心驚肉跳的過著日子。面對強暴的威脅,我們無處可逃,無力可擋。

 

直到——我們遇見了一些不一樣的女人,聽到了一些不屬於統計數字、不能被抽象分析、不帶著涕淚交零,反正就是很不一樣的強暴經驗。

有一個中年女人說,她年輕時有一回和幾個男性朋友一齊聊天喝酒,後來大家喝得興起,就大鍋炒了。當然,被炒的是她。不過她說的時候既沒有痛心疾首,也沒有痛不欲生,只不過平平淡淡的說完故事,還伸了個懶腰,就好像當時被炒完以後一樣。

還有一個女人說,她有一回在自家公寓大樓的樓梯間遇到一個男人想要那個,可是這個男人一定是驚慌過度,因為他的褲子拉鍊竟然夾住了陰毛,那可真是痛不欲生!結果女人倒是寬宏大量的放了他一馬。

第三個說,她中學的時候被鄰居的叔叔拉倒在床上,想要強姦她,但是還沒進去就洩了。長大以後,特別是她了解了許多中年男子的情慾困境後,她想起來還蠻同情那個可憐的叔叔呢!

第四個說,她被強暴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就是忍不住的想笑,笑到那個男人窘窘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訕訕的離去。

聽到這裡,一屋子的女人都笑倒了。那一晚,強暴開始失落它原有的陰霾和恐嚇力量。

沒認識這些女人的時候,我們已經在空泛的故事中想像著強暴,已經在抽象的場景中經歷了強暴;強暴似乎已經變成了我們生命中不可改變、不可挑戰的事實。我們從來想不到強暴可以是爆笑收場的,也沒想到過強暴犯可以是被人同情的。

但是,這些女人自在講出她們的故事後,我們驚訝的發現,不是所有的強暴犯都是順暢無比的為所欲為的,不是所有女人在強暴中都是劫數難逃的,強暴更不一定必然要是痛苦羞恥的。事實上,這些女人在敘述她們的經驗時都是淡然、甚至是高亢欣喜的。

現在我們在努力的思考,如何再找到另外一些女人,另外一些在強暴陰影中沒有受傷或者拒絕受傷的女人,我們需要聽到更多幫助我們掙脫強暴陰影的故事,我們需要累積女人揮灑人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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