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魁藝色館到新聞女主播

(這是1997年5月2日何春蕤在台大Lamda社演講的內容,指出了情色節目的社會意義,並對以女性主義觀點推動的掃黃加以批判。同年11月20日發表於《中國時報》,後收入《好色女人》,台北:元尊文化,1998年2月,164-170。文章的pdf檔在此提供閱讀引用)

多事的四月,掃黃的四月。

台北市全面掃黃,不但掃掉了許多男人尋歡作樂的酒店場所,也掃掉了許多女人休閒偷情的賓館空間。掃得興起,電視上也掃一掃,掃掉了第一個本土製作由高凌風主持的色情節目「花魁藝色館」。

同樣的四月,經過一場大搬風之後,不管是無線或有線電視晚間黃金新聞時段都清一色的坐上了女性主播:台視李惠惠,中視沈春華,華視崔慈芬,TVBS張雅琴,超視葉樹姍,民視廖筱君,力霸友聯趙薇,環球靳秀麗等等。

陰盛陽衰的原因,有人說是因為新聞科系的學生本來就是女生多,她們上陣的機率自然也高。

自稱知道行情的人說,待遇的考量使得男性卻步——原來光鮮亮麗的聚光燈之下也只有令人不滿意的經濟報酬。

首屈一指的「2100全民開講」主持人李濤則說,這是因為國內新聞主播不需要具備權威,只要能讀、能念、能播新聞就行,因此女主播會比較佔便宜(大概口齒比較清晰,大腦比較簡單吧!)更重要的是,一般人經過一天的生活壓力,已經承受不了嚴肅的新聞,如果由女主播來播報,可以產生一些柔性、輕鬆的效果。言下之意,新聞女主播其實兼具花瓶的效果,提供一些娛樂和美觀,談不上什麼專業形象。

早些時候某個民調做過「女性性幻想對象」的調查,結果李濤、苦苓、趙寧這種在電視媒體上曝光度頗高的人都在榜上。不知道同樣曝光率的女主播們有沒有被當成性幻想的對象?

肯定也有!

這麼一來,女主播的高曝光率倒與「花魁藝色館」的被禁風波有另一種關連了。

四月初電視評鑑委員會用廣電法和有線電視法對「花魁藝色館」進行批判。說是節目中使用年輕女性扮演護士和學生並表演脫衣,會「伐害女性職業形象,形成性幻想,對婦女造成安全威脅」。

搞不懂的是,為什麼這些會引發性幻想的角色就會伐害女性職業形象?性幻想還要規定不能和某些職業相連啊!依這個邏輯來推想,什麼樣的女性職業才可以在性幻想思想檢查中過關呢?答案很清楚,大概只能是那些在職業上直接和性相關的女人,像是酒女、舞女、妓女等等。而按照同一邏輯,像護士、學生、空中小姐、教師、女主播等等「正當的」職業,就一定不可以和性扯上關係了。這正是電視評鑑委員會批判「花魁藝色館」的基礎想法。

有趣的是,在現實世界裡,正是因為這些所謂「正當職業」的女性擺出一定的身段,不輕易與人,因而看似遙不可及,所以異性戀男人還特別喜歡以這些女人做性幻想對象呢!諷刺的是,許多性工業的女性從業人員都曾在工作時被客人要求扮演這些正當職業的角色(學生、護士、空中小姐、女主播),以間接滿足這些男人的性幻想。

真是,愈禁止他幻想某種女性角色,才會愈刺激他渴求的慾望呢!

電視評鑑委員會似乎信誓旦旦的監督特種節目中的女性形象,可是,要真的談伐害女性職業形象,一般節目中的各種樣板式女性角色呈現恐怕才真的是電視評鑑委員會應該關心的:例如,螢光幕上的舞女總是愛錢虛榮,酒女總是喜新厭舊,KTV的青少女侍應生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亂玩亂來,外籍女佣總是偷懶不可靠,基層女職員總是脆弱無力的任老闆宰割,女主播、女經理、女老師都總是高不可攀的嚴肅正經,嘴角帶著一些傲視。難道所有的職業女性都一定像這些樣板角色一樣?她們的個別差異和專業表現怎麼就沒有正面的、多樣的呈現?這還不是伐害女性職業形象嗎?

再說,電視評鑑委員會以為「形成性幻想」才會「造成對女人安全的威脅」。老實說,比起花魁藝色館的女性情色形象,那些在普通電視節目中日日出現的、固定的、負面的女性形象,從嚴厲古板的惡婆婆到懶惰嘮叨的老婆到狠心兵變的女朋友到傑傲不馴的青少女,這些角色的一再出現,對女人而言才真的造成安全威脅。大家想想,男人對女人的惡感、敵意、或者輕蔑態度,不就常常是在媒體的呈現中形成的嗎?這些印象和情緒的逐步固定才真的對女人不利呢!可惜從沒見到哪個衛道人士出來批評這些角色的呈現。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花魁藝色館」節目的出現倒是有它特殊的正面意義。

在無線和有線電視頻道競爭的過程中出現過很多和性相關的節目,從最早的「女人女人」談性單元到後來一連串像「今夜女人香」、甚至根本由醫學人士來製作主持「知性量販店」等。但是這些談論多半由醫學專家來作最後的定調。有些節目雖然言論尺度比較開放,或甚至用真的男女表演者來示範做愛的動作,但是它們都在言語中暗示這是為促進夫妻關係所提供的資訊。換句話說,在醫學和婚姻關係的保障之下,性才是可以被呈現的。

但是「花魁藝色館」一出場就沒有把自身設定為醫學權威下的「知性」節目;相反的,它擺出的架式是輕鬆的、慾望的,由於設計不足,甚至是粗糙的、低俗的。在形式上有點像《閣樓》之類的色情雜誌,由一個形象複雜通俗但是知名度高的男性主持人來串場,節目內容很大一部分是女性身體的呈現,有些是外國女體影片的剪接,另外則是本地女性上場的內衣秀、睡衣秀、甚至脫衣秀。談話單元則是由主持人和特別來賓一齊對談的叩應秀,這些來賓有時是特種營業的小姐,有的是情趣商品及身體裝扮行業的業者,在談話內容及方式上都力求自然輕鬆閒談。

從節目的製作品質上,「花魁藝色館」的定位並不是中產的,它沒有以藝術、品味來包裝自己,相反的,它以最引以為當然的自在來呈現某種趣味、遊戲。這種品味當然有其性別上的假設和歧視,像是男性的凝視、對女性身體的恣意使用,但是我們同時也看到年輕少女對身體的輕鬆自在,節目中出現裸露的胸部並不是什麼特別大不了的事,女模特兒對身體的展現也毫不以為意,男人的凝視再也不會形成她們人生心理的重大傷害。這種「平常心」對女人發展自我能力而言是絕對必要的。更有趣的是,叩應單元中常常浮現許多平常聽不到的男性聲音,他們對性的焦慮、躊躇、悔恨、痛苦再再顯示出另一種男性面貌,對那些長年在羅曼史和性警語中想像男人的女人而言,實在是極為寶貴的深刻認識。

以其非主流的形象和定位,花魁藝色館的被禁或許是意料中事。但是令人深思的是,消息見報的第二天,法國的思薇爾內衣秀在台北開展,其中推出的九七特色就是號稱「一推二托三安定」的神奇三環,據說能使胸部更加自然豐挺,模特兒的照片當然是以幾乎全裸的胸部乳房為焦點。另外,就在同一時段,1997年時裝設計新人獎展示得獎作品,由於今年流行透明加裸露,因此報上刊登的伸展台照片上全是清楚看到兩點的時裝模特兒。這些模特兒穿的絕對比交流道附近所有的檳榔西施都少而露,但是大報的讀者們對這些照片好像一點問題都沒有。是因為時裝模特兒比較有美感?比較藝術?比較專業?穿的衣服比較貴?或者說,她們的表演比較合乎中產的品味,比較合乎中產階級把性和專業加以嚴格區隔的偏好?不管怎麼說,這些展示的安然上報和花魁藝色館的嚴厲被禁,倒暴露了主管當局以及社會大眾面對身體時的雙重標準和階級歧視。

花魁事件不是什麼特殊事件,它只不過清楚的顯示主流社會規範情慾品味的努力而已。當花魁女郎們被禁止在螢幕上展現自我時,也就難怪電視台愛用年輕漂亮的女主播來報新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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