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物質斷裂之焦慮

【這是1997年5月7日交通大學人文講座「精神與物質的斷裂」座談中何春蕤的發言大綱,同台的還有台大的張錦華、夏鑄九】

1、精神物質之爭——為什麼要辦這場座談?

精神為主派:柏拉圖,基督教,黑格爾,李登輝(心靈改革)。物質為主派:馬克思,就心靈改革派而言是急功近利的王永慶。如果我們用最後這個比方來看,這個斷裂可就嚴重了。

值得大家思考的是,通常都是精神的那一邊說物質的發展太快,與精神發生斷裂,而不是物質的那一邊抱怨精神發展太快或太慢,以致和物質不搭調而斷裂。換句話說,對於斷裂的焦慮多半來自那種看重精神層面的人

因此,與其說精神物質的斷裂,還不如說是因為物質的發展配搭了一套被自詡為精神代表的人所不樂見的態度、價值觀、人生方式,而這些新的東西並沒有被當成偉大的「精神」層面,反而被套上了我們所熟悉的負面標籤,例如好逸惡勞、向錢看、人際關係複雜化、淡泊化等等,以表示不滿

2、心靈/物質之爭還動用了什麼焦慮?:性別的和年齡的

但是同時也有另外一對——心與物,這兩個在東西方都有明顯區分(君子形而上,女人與小人則形而下;女人是肉體,男人才有靈性),而且高下自明,或許現代當「性」逐漸成為文化的主要關注時,女人才愈來愈被用來代表精神、代表道德力量,男人反而被視為肉體和慾望的化身

這麼一來,覺得有急迫性要談精神物質之斷裂就有它的現實脈絡了:社會動盪變化的時刻也就是這個論述被發動的時刻。而現階段正是西方資本主義(物質)的東進搖撼了東方文明(精神)的傳統的時刻,也是女人的勞動生產和消費都逐步動搖原有的性別規範的時刻,這時大談精神物質的斷裂當然是駕馭著性別方面的焦慮的。如果再進一步想到目前在代間政治上出現的另一些傾向,就是說「青少年對物質的盲目追求缺少對精神方面的耕耘」,這顯然也是出自於年齡規範動搖時的焦慮

3、精神的物質基礎以及物質的精神基礎:再打一打左邊的臉

分析了這次座談底下的動力學,聽起來好像我是在嘲笑那些看重精神遠超過物質的人,那麼我一定很看重物質囉?

事實上,有不少人批評我根本不看重物質,說我在女性情慾解放的立場上強調了情慾的重要性而沒有注意到物質基礎方面的條件和限制。批評者認為要能在情慾的事上開展,需要當事人有某種物質條件,缺乏這些物質條件的基層弱勢女人因此是不可能有此奢侈的

這種來自左翼的評論非常看重物質基礎,而我並不反對這種立場。事實上,我個人一向強調情慾方面的開展當然意味著社會資源的重新分配,比方說在自主空間、經濟能力、知識裝備上。另外,性別、代間的權力也會需要重新調整,比方說女性的身體不再屬於丈夫,不再只以生殖為最終目標,青少年身體自主等等。

可是我覺得這個左翼的說法還需要認識到物質也需要精神基礎才能持續運作。傳統左翼的人強調下層基礎對上層的制約,好像生產關係完全依賴於生產方式,生產方式獨立於生產關係;但是在主體(也就是生產活動的承擔者)的層面上,生產方式之所以能夠運作,還必得依賴生產關係在主體身上的體現,新的生產方式若是沒有新的人格情緒結構的支撐是很難持續的。在這裡,生產和再生產是互相依存的事情,而不是生產對再生產的單向制約

換成情慾的思考:資本主義的工作倫理和壓抑都要靠父權家庭的情慾匱乏來生產合適的勞動者;威權體制的維繫,依賴著一個情慾不解放的文化環境。因此任何對社會變革的真正要求,都必須處理情慾層面的權力關係

這麼說來,所謂精神物質之斷裂其實是社會變革的契機,是新的生產方式、生產關係、情慾運作得以浮現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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