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全民寫真到全民整型

(這是我1997年7月1日在《柯夢波丹》七月號26頁刊出的文章,收入《好色女人)。女性主義對於瘦身整型的教條批判,有時不會只聚焦於「物化女性」,而也批判單一體型。對於這樣故示開明的說法,最好的考驗就是打開瘦身整型的市場,讓更多的身體浮現)

多年前以清純形象出道的張盈真轟動推出《單身女郎雙人床》寫真集。以目前的尺度來說,書中的圖片幾乎沒有什麼特別異色看頭,但是在那個色情上不了檯面的年代,非職業色情工作的女性對自己身體的宣示和呈現還是引人無限遐思,而書名對日漸普及的單身女郎生活所作的性暗示更為沈默的圖片增添誘人色彩。

「徐若瑄 寫真」的圖片搜尋結果過了好幾年,當影像成為商品,滿街的攝影攤位都陳列著在霧光鏡中帶著夢幻或哀怨眼神的少女時,一副稚氣清純女孩形象的徐若瑄在這個模式內推出截然不同的寫真集。策劃這個案子的人在訪問中說,就是因為徐若瑄在稚嫩眼神中隱約透露著某種成熟的渴望,因而挑選她做模特兒。畢竟,對缺乏信心的東方男人而言,單單稚氣會引發罪惡感,單單世故卻又使他們焦慮,而徐若瑄在這兩方面的巧妙平衡不但安撫也滿足了東方男人的脆弱心理需求。

徐若瑄的清純魅力為蓬勃發展的寫真業帶來新的眼界,從此清純不一定要和慾望區隔,少女寫真集也有了新面貌。在一本本驕傲攤開的相簿中,聰明的女孩們穿著最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但是已經學會透過眼神來傳達渴望;她們伸展了平日僵滯的身軀,在極具性感誘惑的pose中展現著甜美無邪的笑容。青少女的自我想像再也不必侷限於簡單或平板,而可以是複雜矛盾慾望衝突交織成的厚實生命。

隨著宮澤理惠、徐若瑄等等寫真集的風行,在地下流傳多年、早已在口耳相傳之間凝聚眾多憧憬的《花花公子》正式登陸台灣,將寫真集最赤裸的一面擺上最通俗的書店的展示架。崁在西方國際男性雜誌封面上的第一位台灣女郎郭靜純(右圖),似乎扣連了另一種「立足台灣,胸懷世界」的精神,不但使得那一期的雜誌立刻銷售一空,也打開了她個人演藝事業的另一扇門。台灣女郎接連登上封面,她們所接受的友善反應以及她們見好收山的策略,都使女性裸露寫真顯得愈來愈自然和普及。「青春不要留白」愈來愈貼切身體,少女寫真集的新風貌和新想像也有了更坦然的發展。

反對女體寫真的人批評資本主義體系以女人的身體作為商品,也批評商業媒體不斷推出的女體寫真是對女人身體的扭曲窄化,因為它們只選擇美化呈現某些合於特定身體美學的女體。

言下之意,身體的呈現應該更加多樣多元。

可是,在現實中有很多不同年齡、各種社會身分的男男女女,她/他們渴望展現自己的身體,欣賞自己的裸露,而當她/他們(年輕的、胖的、老的、男的、女的、歪的、皺的、醜的、部分的、全面的…)真的脫下衣物,以最自在的肉身面對大眾時,卻又常常被稱為沒有自知之明、虛榮愛現、淫蕩、不知廉恥,或者甚至被貶為暴露狂、性騷擾、變態等等。

這種輕蔑的態度才真正暴露了反對裸露的人的心態:說穿了,恐怕她們實際上是反對任何身體的任何呈現吧!(除非是在已經一次賣斷的婚姻契約中。)或者,恐怕她們根本就希望身體不被注意吧!(她們通常也會強調內在的美好或心靈的豐富)

因此,她們大約也會反對各式各樣在身體形象上所下的改裝工夫,從化妝到時裝到染髮到暴露到穿洞到拉皮到瘦身到隆乳。於是每一個在身體上盡心盡力裝扮的人都被說成膚淺虛榮,只顧表面。

有趣的是,面對從麥可傑克遜到藝人何方到總統夫人李曾文惠的整型,民間耳語對名人整型的熱切關心和同時的輕蔑不屑,卻似乎透露著一股說不出的、混著迷戀的忌妒。

反對寫真和整型的人沒有思考的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和她們一樣憎恨或者介意凸顯身體,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們那樣拒斥改變身體的機會。

反對女性寫真和整型的人也沒有看見:對美貌和青春的追求慾望並不一定會受限於此刻的審美觀,改變並不一定停止在身體形貌的改變上,這些憧憬和想望更不一定必然臣服於資本主義的商品邏輯。我們更常看到的是,這些憧憬和想望終究形成徹底改變生活、改變人際交往、改變自我定位的動力。

想想看,瘦身的慾望會只止於瘦身嗎?寫真的拍攝難道不會為主角的生命描繪出新的樣貌嗎?整型的經驗不會改變個人對自我的信心嗎?

事實上,如果大家真的覺得所有的身體都應該有權利自在自主的呈現和塑造,那麼,在批評商業女體寫真太過狹窄的同時,大家更需要做的是大力推動「全民寫真」;在批評女性瘦身整型和化妝太過集中於塑造女性的同時,大家更需要大力推動「全民整型」。這麼一來才能用友善支援的氣氛,讓不同的身體形貌展現,更讓不同的身體態度和生活哲學都理直氣壯的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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