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刊登在《張老師》月刊的文章,1998年2月1日。我特別採用了中產階級擁抱的「人本」觀點,把它接合到性教育上,透過這樣的連結來試圖改變人們對性的青少女性行為的負面看法。再次刊登於《性/別教育通訊》第二期,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1998年4月,34-42頁。)
經過政客和醫生的聯手炒作,「九月墮胎潮」成為最新的危機訊號,提供父母師長更強的動機來關注青少女在寒暑假的活動和日常的人際關係。可是,墮胎不是新事,青少女的性活動也不是新事,除了傳統的憂心和責罵外,我們還可以用什麼樣的積極觀點來看待墮胎呢?
人本性教育以平實的觀點來看待性,把性視為在個人生活和人類社會文化中已經有所累積的沈澱,也認識到性因此滿載了個人生命中的特殊歷程,並充斥著社會文化的禁忌、權力、情緒、慾望。因此人本性教育選擇從個別主體本身的矛盾感覺、需求、衝動出發,在肯定自我、深化情慾的教育過程中改造鬆動性的權力佈局。
這樣的一個教育理念會如何來看待媒體炒作的青少女墮胎問題呢?
墮胎──女人的生命歷程
無數女人曾經在她們的生命中默默的經歷墮胎,也在周遭女人群體中得到善意的支援,因而安然自在的渡過這個經驗。可是當我們把少女的墮胎特殊化、問題化、病態化,因而孤立墮胎的少女時,這不但於事無補,而且對這個聳動話題的各種憂心說法或道德譴責,絕不只是影響青少女而已,恐怕到頭來還要在另外無數成年女人的生命中塗上陰影。
小時候在鄰里街坊媽媽們的閒談中,偶爾會聽到她們說要把孩子「拿掉」──一個有意輕鬆的字眼。在那個克難艱苦的年代,減少孩子的數目、或者控制孩子在哪年出世,都是重要的家庭資源節流措施。但是那也是個沒有避孕習慣,而避孕用品也不普遍的年代,因此,一旦有了不希望有的身孕,「拿掉」甚至是個被大家鼓勵的選擇。
我還依稀記得媽媽們談到這個話題時,臉上那種有點曖昧、有點如釋重負的神色。長大後我開始明白,那種神色混雜了許多感受:有女人對性活動的難以啟齒,有妻子對家庭經濟的憂心,有個人對自己製造了難題的懊惱,也有終於排除問題的解脫。
更重要的是,媽媽們是在彼此的經驗和感受分享中共同承擔了墮胎的責任。在那些時刻,女人清楚的在彼此的友善支援和感同身受中坦然度過。
可是已婚女人並不因為她們已婚,就能全然自外於有關墮胎的社會譴責。當有人批評哪個未婚女性墮胎時,媽媽們一面加入閒話指責,一面卻在眼角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異樣神色,彷彿突然驚覺自己的狀況和她們相去不遠。同樣的眼神也在無數女性堅決表態自己絕不會墮胎的振振有辭中閃過,更在無數默默無語的女性低垂的眼簾中隱沒。
正是在這些觀察中,我看到了「墮胎情結」的驚人代價。它要使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對自己的身體狀態驚悚恐懼,羞愧自責──不管她們落入墮胎處境的原因是為了減產以共赴國難、是為了體貼惶恐無措的男人、是為了嚥下婚約的無望、或是為了維持身體的自由。我更看到「墮胎情結」的恐怖陰影,它要所有女人在身體情慾的所有活動上都始終戰戰兢兢,憂心掛慮,終究施展不開生命的自在。
這些觀察告訴我們,墮胎並不一定危險,墮胎更不可恥。只有當我們的社會文化孤立有性生活的女人,懲罰有性活動的女人時,墮胎才成為可恥的危險經驗。
為了建立新的墮胎文化,我們必須改變這個文化對女人身體的固定描繪,我們必須改變這個文化對墮胎的嚴重關注和譴責。因為,這些描繪和關注都在繼續加重女人的生命重擔,使得已經在墮胎陰影中的女人暗自飲泣自責,使她們只能用沈默來述說自己無言的故事,也使得尚未進入性陰影的女人退縮迴避,用高亢的道德語調來掩蓋自己的惶恐。
如果墮胎是人類身體自主的方式之一,那麼它就不應該背負莫名其妙的道德重擔;它不能總是對女人身體的咒詛。
九月墮胎潮?
讓我們先認清楚一個事實:不是現在才有女人墮胎,更不是現在才有青少女墮胎。
我們還得認識另一個事實:媒體的強烈競爭使得它們傾向於誇大的、聳動的報導青少女墮胎。
另外,如果仔細一點讀報導就會看到,目前成人對青少女墮胎之所以感到震驚,不見得是因為意外的發現青少女墮胎──這類的墮胎故事我們實在聽得太多了──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這一代的青少女似乎學會了自在的、坦然的墮胎,沒有帶著太多心理負擔的墮胎。(真奇妙!孩子們自在自主,就會使成人脆弱的自尊大受打擊!)
成人說,要是青少女不當一回事,就不會知道墮胎手術對自己的身體有多大的傷害,於是成人說出一大堆嚇人的故事,什麼子宮穿孔啦!腸子都拉出來了啊!希望青少女會被嚇到而不做會導致墮胎的活動。
手術當然是有風險的,任何手術都是如此,但是這些話好像應該是用來督促不夠專業技術的醫生,而不是恐嚇前去求助的青少女吧!再說,是什麼樣的文化忌諱和有意孤立,使得青少女被剝奪了墮胎資訊,以致於無法選擇比較有水準的醫生呢?是什麼樣的醜化和譴責使得青少女只得尋求最隱密因此也最沒有保障和監督的密醫?老實說,成人的堅定嚴厲到頭來只是棄青少女於孤立的無助,讓她們只得在最惡劣的狀況中面對問題,而成人則反過來責備青少女「無知」、亂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至於墮胎會「傷身」,這種說法也很有問題。誰不知道手術後需要調養以免傷身?不過,任何醫生也都會承認,墮胎手術並不比其他手術特別傷身,只要用平常心提醒大家注意一般保養事項就好了。另外,從前媽媽們做完「拿掉」的手術後,都會在眾家女人的指導和呵護下將養生息,又補又養的,難怪當時不必流行「傷身」之說──女人們集體的支援和照顧就能維護墮胎不傷身。再說,在這種善意的環境之中,媽媽們內心對自己的墮胎也比較沒有羞慚的壓力,當然也就比較不會因鬱悶而形成另一種傷身。可是反觀青少女懷孕,社會的成見只有震驚責備,家中的成人只有羞辱憤怒,周圍的輿論只有感嘆憂傷,誰來細心體貼的提供青少女不至於傷身的支援?
說穿了,墮胎傷身不是生理的必然,「傷身」的後果常常是社會文化對情慾越界者的報復懲罰。
成人氣急敗壞的說,我們只是不希望她們墮胎嘛!她們不做愛,不就沒事了嗎?我們做青少年的時候,哪有像她們那麼隨便的?
是啊!成人做青少年的時候,台灣都還在強人政治之下的戒嚴狀態中呢!那個時候,台灣的社會和經濟發展還在起步的階段呢!
──那時沒有那麼多合法搖滾的迪斯可、打屁遊玩的泡沫紅茶及速食店、勾動情慾的身體圖像廣告、狂戀苦情的流行歌曲、以及性感親人的偶像,來調教青少年的心情慾望;
──也沒有政府主動主辦的飆舞飆歌、積極分送的刺青貼紙、政客示範的扮裝表演,來開發青少年的身體實驗憧憬;
──更沒有那麼多自由選擇的課程和活動、鼓勵獨立智慧的消費、經濟上的豐沛自主,來幫助青少年早早便學會肯定自我。
說真的,在這種文化環境中,青少年要想不情慾飽滿,活潑流動,還蠻難的。反觀成人當年在做青少年的時候,只要隔著校園脈脈含情的對望就已經慾望滿足,只要寫幾封情書偷偷塞給心上人就已經成就功德。然而,即使是如此侷限的表情達意,仍然有無數錐心刺骨的暗戀在當時成人的緊迫釘人中留下一生的傷痕,仍然有無數兩情相悅的愛戀在父母的斥責和禁止中造成一生的痛悔。
可是,換了一個時空,換了一些文化條件,帶著各種回憶成長的新成人突然也正經八百起來了:「我們當時能忍受這一切限制,你們青少年現在也應該能」(說的時候還帶著一絲妒恨)。說真的,面對一個豐沛熱情的文化環境,強迫要求現在的青少年還維持和當年的青少年一樣的禁慾純真──就像現在再要求大家忍受戒嚴時的言論檢查和行動限制一樣──恐怕真是太不人道了。
再說,成人難道沒有在自己的有限人生中感受到早年的保守調教已經形成了多少傷害嗎?許多成人有時連追求愉悅的基本能力,連享受歡樂的自在心態,都很難擁有呢!在這樣的反省之下,成人讓出一點空間,讓青少年早早開始用開朗的態度看待身體,讓她們早早培養用正面積極的態度欣賞身體的愉悅,才能養成青少年自在自得的人格心理,關愛尊重的互動態度,也才能使青少年不至於為身體方面的探索經驗而過度罪惡感、自責,反而能為自己的身體和生命培養自主的能力和態度。這應該是每一個相信孩子應該獨立自主的父母師長都迫切希望看到的。
總之,真正傷害孩子的不是性的探索,不是手淫,不是活躍的性生活;而是緊追著這些活動的社會評價和社會制裁,更是成人在發現自己無力監管青少年時盛怒之下抽回支援和關切的冷硬心腸。
人本的性教育
讓我們務實一點。青少年男女極有可能會有身體上的親密活動,而且極有可能會愛得過火,叫她們不做也沒用,充其量只是逼使她們背著成人,孤立的面對抉擇而已。
有些成人擔心如果不加以嚴厲監控,青少女會因為意志不夠堅定而被迫進入親密關係,因此成人大力主張最重要的是教導青少女說「不」。可惜這種理想如果只是單向灌輸的政令宣示,而不去根本改變成人對青少女的調教方式,那就完全達不到什麼實質的目標。
要知道,真正使得青少女缺乏主見的,正是成人日常調教她們的方式:要是成人平日就不容許青少女自主的為自己的人生做各種決定,青少女將如何建立自主的心理結構呢?要是成人平日就不斷說青少女脆弱無能需要保護,青少女要到哪裡去尋找強悍的新形象呢?要是成人不容許青少女早早認識自身的慾望和歡愉,青少女要如何累積經驗和自主意識,有力的說不或知道如何說要呢?要是成人不斷批評、醜化、孤立、懲罰那些已經有主見因而傑傲不馴的青少女,其他的青少女又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呢?想要青少女有主見有能力抗拒他人非分的要求嗎?就從讓她們有力抗拒愛護保護她們的成人開始。
另外一個使得青少女失去身體主控權的力量來自成人認可並擁抱的愛情觀。成人常常給少女灌輸真愛和忠貞的觀念,告訴她們一生祇有一個真正的愛人,告訴她們不要隨便交往,要等候真愛──遺憾的是,這些說法反而使得青少女在覺得真愛已經到來而且有可能離去的時刻,往往會嘗試緊緊抓住,全心投入,這些標準的純情心態終究使得青少女奮不顧身的獻身,為了真愛而順從對方,而且還因為真愛的堅貞而久久不肯放棄。如果成人不希望青少女盲目獻身,最好少談擁抱真愛,多談機會很多,選擇很多;少高抬真愛的可貴和寶貝,多談身體的愉悅和自主絕不因為愛情而輕易打折扣。
當然,不管成人說得多麼誠懇,多麼用力,青少女們還是可能會優先肯定自己身體的感覺和需要,還是可能會選擇進入親密關係。在這裡,我們面對了兩方面的準備工作問題。第一,如果青少女們對自己的情慾感受一無所知,那麼,即使進入親密的身體關係,也不過就是被人「做掉」而已,這絕不是我們樂見的。第二,如果青少女一直被過度保護,無法自在接觸資訊管道和資源,那麼她們極有可能會不知道如何做好保護措施。如果成人真的關心青少女的福利,不希望她們在這一段人生道路上有所閃失,那麼就得幫助她們做點不一樣的準備工作。
就第一點來說,成人需要克服自己的成見,開始用最開闊的態度面對青少女的性活動,以便鼓勵她們發現自己的身體,認識自己的慾望;她們接觸色情材料也沒什麼不好,還可以透過自發的手淫來操練想像力和身體快感的搭配。多知道一些,多經驗一些,就多有一些心理和生理的準備。這個做法倒不一定會鼓勵她們早早開始性活動──要早要晚是她們個人的抉擇,身體自主就是這個意思──但是成人若是一昧恐嚇監控,而沒有提供她們操練準備的機會,那就是成人失職。更重要的是,有知有識,無懼無悔,青少女反而比較有抗拒的自信,不會因為無知的惶恐失措而任由對方予取予求。
就第二點來說,要想維護青少女不要懷孕,那麼就一定要做好避孕──更重要的是避病──的防護教育。不過,在這一點上,單單像主流性教育專家們那樣一昧宣導應該使用保險套,恐怕沒什麼大用處。老實說,要是我們還是把女生養成脆弱的女生,她們要用什麼樣的力量來說服對方使用保險套呢?顯然,性教育一定要衝破性別的傳統角色規範,要調教出比較強悍的女生來。另外,要是性還被大家視為羞恥之事,要是保險套還被曖昧的看待,要是保險套還被傳統的視為掃興之物,那麼誰會樂於使用它呢?
為了改變大家對性的觀念以及對保險套的觀念,我們不但需要使保險套隨處可得(當成獎品、免費贈送、販賣機),便宜好買(便利商店、學校福利社、文具店),常常練習使用(學校備有假陽具以便練習);而且還要創造新的保險套文化,積極去除保險套的曖昧色彩,使保險套成為情慾活動的必備用品,甚至是催情劑。我們需要主動邀請那些成功的說服伴侶使用保險套的人來分享她們的經驗和智慧,鼓勵人人隨身攜帶保險套(就像帶證件一樣),不再用異樣眼光看待購買、使用、討論、學習、試用、玩耍保險套的人,反而描繪使用保險套是最酷最眩的新流行,並且構想各種情節故事好讓保險套融入性活動,成為做愛時必經的和愉悅的程序。唯有這樣一個全然對保險套友善,對性友善的文化,才可能真正使人有心而且平常心的使用保險套。
成人又氣急敗壞了:那麼青少女不就都被鼓勵嘗試性行為了嗎?
可是,成人一向不鼓勵青少女進行性行為,還用各種恐怖的故事和道德的教訓來恐嚇她們,結果,她們還是做了,而且危險的、孤立的、不顧一切的做了。現在,就讓我們面對這個現實吧!至少新的對保險套友善的性教育會幫助她們多有一點保護,還多了一點自在。
要是什麼防護教育都行不通,青少女們還是懷孕了,還是決定要墮胎;那麼,為了保護她們的身體健康,為了為她們提供支援,成人需要開始思考改變墮胎的運作方式。首先,我們需要使墮胎的相關資訊和諮詢自由化,不但提供簡單易懂的平實說明,建議各種保養身體的措施,更要提供消費者資訊,由那些有第一手經驗的女人來建議哪些診所比較可靠,消費者應該注意什麼等等。在這裡,讓整個社會全面改變對墮胎的看法,全面友善的看待有此經驗的女人,是第一要素。
還有,我們不但不能再繼續把墮胎非法化,也不能止於把非法化政策改革成為保守的墮胎合法化而已。相反的,我們需要思考如何讓「墮胎健保化」,由健保來全面給付墮胎的手術費用及修養諮詢,以免青少女被迫使用各種手段籌錢,或者自行尋求廉價的密醫,反而傷害自己。健保是維護全民福祉的,不應該因為保守道德觀而排擠性生活不落俗套的青少女。
另外,優生保健法要求父母、配偶或監護人陪同墮胎的規定也需要修改,以便讓女生有機會在墮胎的事情上自主,這也就是「墮胎自主化」。由女人自己來選擇要不要或者要誰陪伴墮胎的過程和後面的調適,因為我們需要給青少女機會為自己的身體和生命負責。如果有人擔心青少女做的決策會太過草率,或者手術過程沒有保障,那麼,就讓大家向青少女提供充分的諮詢和支援,並且一齊努力提升醫療水準和監督吧!
畢竟,墮胎不是人生的大痛大恥;不管經不經過它,它都可以是教導青少女自主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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