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最早發表在《人本教育札記》106期,1998年4月,38-44頁。後來轉載於《性/別研究》5-6期合刊,1996年6月,395-401頁。「預防強暴」的諸多警戒方法以及建議的臨場反應常常把強暴超級特殊化,在無形中增加了強暴的恐怖,預先建構了女人對周遭世界的疑懼,更直接的強化了女人對身體對貞操的看重。這篇文章希望淡化強暴在我們文化中所被賦予的「特殊」傷害地位,希望切斷正義與貞節之間看似必然的連結,更希望徹底改造女人的養成過程】
人並不是天生就會懼怕哪件事情的。
舊的養成文化
小孩子有時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成人說。明明是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孩子卻心無旁騖的追著脫手的球,衝入車陣中;明明是把鋒利無比的水果刀,孩子卻毫不放在心上的拿在空中揮舞,完全不怕失足摔跤時會戳傷自己;明明是放在高高的桌上的熱湯鍋,孩子根本搆不著,可是他卻拉著桌布,拉垮了湯鍋,也撒了自己一身熱湯。
意外當然是常常發生的。憂心忡忡的成人於是再三的耳提面命,再三的提醒教誨,再三的指出那些已經被火紋身、已經受傷受害的前車之鑑,更重要的是,「指出」那些受創的靈魂所要面對的歧視和孤立(雖然「指出」常常就是一種歧視和孤立),作為鑒戒以警告尚未意外的孩子要謹慎、沈靜、退縮──甚至是有點驚惶的、焦慮的、膽怯的、神經質的。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灌輸,孩子終於學會了懼怕,學會了恐怖,也學會了另眼看待(不管是充分的憐憫或十分的避諱)那些已經有過意外的孩子,在另眼看待中一再「提醒」後者的「不幸」。
成人說,這樣的養成過程是為孩子「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活躍一點總是比較容易招來意外的。
成人想到的是極力保護自己的孩子「避免」那些可能的歧視、傷害、和孤立。成人沒有想到的是,第一,這樣的保護往往剝奪了孩子生命的活力和探索精神,侷限了孩子的人格幅度發展;第二,在成人指出前車之鑑,教導孩子避免意外時,這樣的標記正在強化既有的歧視和孤立,對那些已經受傷的孩子而言是另一層傷害;第三,由於沒有去挑戰並改變歧視,當自己的孩子也無法避免意外時,又將如何?痛悔嗎?怨忿嗎?嚴責嗎?
許多孩子還是膽大氣盛的向前探進,不畏危險,不計後果。成人對著這些孩子搖頭,怎麼那麼不成熟呢?那麼不懂事呢?難道不知道這些事情的嚴重後果嗎?
問題就在這兒。事情的「嚴重性」倒底是什麼?哪種事情是「嚴重的」?「嚴重不嚴重」是誰的判斷?可不可能有別的判斷,不同的判斷?
在戒嚴時期中,研讀禁書對警備總部來說是嚴重得不得了的事,可是對渴求新知的青少年知識份子來說,那只不過是另外一個知識的來源而已。在威權封建的時代,子女想自主婚姻就是不孝,是嚴重得不得了的事,可是對年輕人來說,這是肯定自己心中強烈真確的情感,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情。在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時代,想和男人一樣上學堂,想和男人一樣出外就業,想……似乎都是嚴重得不得了的事,會敗壞門風,可是對女人而言,這不過是實現人生,掙脫限制,享受和所有的人一樣的權利而已。
可是,換了一個時空,換了一個脈絡,在歷史的進程中,原本嚴重的事情都顯得那麼平凡瑣碎了:街頭不再有人偷偷摸摸的賣馬克思的著作,依賴他人挑選和決定的婚姻被視為盲目軟弱,不和男人一樣熱衷學習和就業的女人反而被人說是懶散不知長進。
於是原本嚴重的事不再嚴重,原有的禁忌不再是禁忌──這好像有個名字:就叫做解嚴,就叫做自由。
新的因果文化
同樣的,如果女人想要從對強暴的恐懼和驚怖中得到解嚴,得到自由,她們也得把心中自小深深栽下的永遠的痛,放進以上的這個脈絡中來思考如何改變其中的意義和內容。
畢竟,只有在那種用女人的身體貞節來衡量她的價值的年代,被強暴才被當成一切人生價值的失去,被當成女人最大的夢魘。而當時文化中對強暴的巨大可怕描繪也因此是可以理解的──強暴「毀了一個女人的名節」、「奪走了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造成女人心中無法彌補的傷害」──這些說法都相對應於一個以貞節為本的文化,而這些話語共同建造了囚禁女人生命的地牢。女人怕出門,怕單獨,怕男人。
可是現在好像愈來愈不是那種年代了吧!如果說相較於過去的歲月,女人已經有了愈來愈多的人生選擇,有了愈來愈強而自主的氣勢,那麼,強暴所能形成的衝擊也應該有點鬆動了吧!貞節在女人生命中的地位應該有所不同了吧!畢竟,人生已經有了很多很多其他的意義和可能呀!
這就好像過去女人沒有離婚的選擇時,大家相信如果有女人決定離開婚姻,拋夫別子,她就會變成一個沒有身分名位的人,會被別人指指點點,會養不好孩子,最後抑鬱孤寂以終,而確實好像有不少女人以這種悲慘結局下場,因此這裡的因果關係似乎是命定的。可是面對這種惡劣局勢,婦女團體努力的並不是叫女人「避免」離婚以自保,並不是再度肯定離婚必定招來惡果;相反的,婦女團體積極的平反離婚的女人,挑戰悲劇以終的結局,並積極的修法,積極的提供諮商和支援,好讓選擇這個道路的女人不至於再成為證實這種因果的實例,讓離婚不再是一件可怕的壞事。在這個新的友善環境中,女人的選擇愈來愈多,自主性愈來愈強,離婚的衝擊也愈來愈有限。這就是改變文化、改變女人的具體方法。
這個例子讓我們看見,徹底改造這個對女人不利的文化絕對是有希望的。如果我們寄望幫助已經被強暴的女人不因此而失去人生的動力和快樂,如果我們寄望幫助未經強暴的女人冷靜自在的面對強暴、處理強暴,那麼我們首先就一定要設法改變我們談論強暴時的情緒,設法改變我們圍繞著強暴所建立起來的慣常因果,設法改變我們處理強暴的方式和態度。
因為,我們一定要動搖那個舊因果。我們需要開始說:強暴不一定可以「毀了一個女人的名節」、「奪走了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造成女人心中無法彌補的傷害」。這些說法的普遍性往往已經先行決定了女人能如何經歷或理解強暴經驗,它們已經先行明定了傷害的必然和嚴重。諷刺的是,這些想要增加控訴的正當性的說法,其實不見得對起訴加害者有幫助,反而常常會在受害者的經驗上再附加傷害,強化她的受害感,用貞節觀的統一強大陰影滲透個人的經驗。
更深遠的影響是,這樣的說法並非只針對受過強暴的女人,反而是使得沒有受過強暴的女人都一起受害,在日常的驚恐中想像著強暴的恐怖,在時刻的警戒中凍結自己的生命,而每一次的想像和每一次的提醒都再度加深了強暴對女人生命的統治。
請注意,在這裡我不是說,強暴再也不會造成那些惡果,在眼下的文化條件中,有些惡果和傷害極其可能還會產生──畢竟,我們大部分人都還帶著文化的貞節包袱,歧視和孤立仍然是常見的傷害──我們此刻開始做的,只是在原有的因果中開始注入變數,注入新的可能希望。
因為,只要惡果傷害不是必然,因果的確定性就站不住腳,強暴的恐怖統治就開始罩不住了。只要有希望拒絕強暴形成一生的傷痛,拒絕強暴形成羞慚和恐懼,女人就有機會長出新的力量來,而這種新的力量和坦然將為女人帶來真正抗暴的實力。
脫罪論
改變我們談論強暴的方式?不再覆誦強暴的可怕傷害?那豈不是替強暴犯脫罪?──有人氣急敗壞的問。
(其實,這種氣急敗壞反映了一個把性看得很重的人,她所全神關注的是「討債」式的復仇,而很少關注自身如何擺脫怨忿仇恨,如何重新得力,以便透過這種不屈的高亢來改變強暴的文化意義與權力效應。)
這是我們在思考如何改變世界時另一個需要面對的抉擇:我們要繼續訴說強暴的可怕傷害以便追索正義,但是同時繼續挫折所有女人的生命,要女人自我限制她的人生,要受害者永遠舔舐潰爛的傷口?還是改變說詞,不再加深女人的受傷感覺,但是同時讓女人脫出強暴的恐怖統治,在追求身體情慾的自由自主時,長出新的力量來反擊騷擾強暴?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要定強暴犯的罪,要伸張正義,就一定要訴求原有文化中的貞操價值觀嗎?就一定要把受害者描繪成可憐無辜的小綿羊(因而限制女人可以想望的形象和力量),一定要把加害者描繪成可怕的大野狼(因而強化男人的力量和統治)嗎?為了怕可能會替強暴犯「脫罪」,我們就不惜把女人「一再定罪」,不惜閹割女人的生命活力嗎?
我們能不能開始訴求另外一些可能增加受害主體力量的價值觀和權力理念,來定強暴犯的罪?
在這裡我先舉出一個可能。或許,在這個愈來愈看重個人主權的年代中,我們需要把對強暴的痛恨建立在不帶貞操含意而只伸張個人權利的基礎上。
從此,強暴之所以可恨,不再是因為它毀壞女人的名節,不再是因為它造成一生的傷害,而是因為它侵犯個人的身體主權,違反了個人的空間權利──不管侵害者和受害者之間有什麼樣的親密或陌生關係,是女人還是男人,是成人還是小孩,侵犯都是一樣可恨的,都是要被全民聲討的。在個人主權的基礎上,任何對於強暴的譴責都不必再勾連性的污名──新的強暴論述本身就要淡化性的污名──對強暴的控訴不必再同時污名受害者,相反的,討回公道將是為了強化個人的主權和力量。
在另一方面,要說出新的正義因果,要創造不同於往日的強暴論述,要生產沒有貞節情結的女性情緒和心理結構,我們當然需要新的眼界,新的經驗敘述,新的養成過程。這些新的文化材料要從哪裡來?
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它們不會來自振振有辭的專家學者,不會來自滿臉正義的女性主義者──這些人的有限人生經驗生產不出來我們所需要的生命素材。
事實上,不一樣的強暴經驗和強暴故事,不一樣的面對性的態度,早就存在:它們在那些被大家不屑的女人(如豪放女或倡妓或辣妹或霸王花)的生命中,在那些被視為輕佻的女人身上。對這些女人而言,性交不是什麼身體靈魂的交會,不是什麼嚴肅慎重的「一生的事」;性交只是黏膜的接觸摩擦,只是身體的一般活動之一,並不帶著什麼特別深刻的意義,也不會因此就形成身體被他人佔有或一生忘不了的傷害──她們也常常因而被大家視為「隨便」、「淫蕩」。可是,這些不落俗套的女人卻是第一批成功的拒斥和性相關的附加意義和情緒的女人;她們已經發展出一種新的強悍力量,根本就不會容許對身體的侵犯形成更大的人生傷害,拒絕讓性成為個人人生唯一的價值和意義指標。可惜的是,大家對她們的排擠和孤立封住了她們可能的經驗分享,斷絕了我們可能的創意來源,也造成了我們自己的困境,我們自己的損失。
想要向她們學習?想要分享她們抗暴或降暴經驗?那還要看大家會用什麼態度來看那些不入流的女人,要看大家會用什麼樣的誠懇和善意來贏得她們的信任。
換句話說,對強暴文化的改造,要從對所謂壞女人的平反開始,要從對不同的性態度的肯定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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