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們而言,裸露從來不是禁忌(論戰文章)

(這篇文章刊登於1998年5月31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在台灣逐漸文明化的社會環境裡,開明寬容的言論逐漸冒出頭來,但是深究其背後的價值觀,就會發現還是預設了根深蒂固的顧忌,還是瞻前顧後的憂心忡忡。這篇文章就是批判這種「葉公好龍」心態。我的〈如何從這一山到另一山〉也同樣指出這種好龍心態的虛妄。)

花花公子封面女郎的前仆後繼總是有些令人費解的。

可是1998年5月4日彭蕙仙在〈當裸露不再是禁忌〉一文中描繪了這些封面女郎的某種悲壯革命情操,同情而支援的閱讀了裸露對女人而言的啟蒙意義。彭文不但凸顯封面女郎的自我救贖行動,以抗拒一般人的簡單道德譴責,更點出裸露可以是女人重新定義自己的開始,可以是建設未來的意志展現。這是一個很有突破性的看法。

由於整個社會對女性身體抱持高度關注,一個救贖的或革命的敘述或許還真的有些必要,至少它可以幫助女人以高亢昂首的姿態自我激勵衝破社會禁忌。然而這種自我宣告多少包含了某種撇清和作態,就此彭文提出了更高的期許:「裸露其實是無須兢兢業業宣示、解釋什麼的;裸露,只是寬衣」,因而彭文在結尾描述了一個自在的、氣魄的女性前景:當男人還在注視評量女人身體時,各種體型的女人卻都已「當風袒腹、起身而笑了」。

這樣的遠景是女性身體自主的極高境界,唯一令彭文憂心的是:「《花花公子》之類的傳媒的風行,能夠造就出這般身體與靈魂擺幅相當的女子來嗎?」

彭文沒有看到的是,身體心靈都自在的女子早就在我們周圍。滿街泰然自若怡然翹腳的檳榔西施,泡沫紅茶店裡忘我大跳豔舞的辣妹們,或是每個國中都視為頭痛對象的女中輟生、女單親生、女壞學生,她們都早已自在的氣魄的「當風袒腹、起身而笑」,不但在身體上創造青少女經濟弱勢的出路,拒絕高度剝削的速食打工,也在實踐中展現了身體與靈魂的擺幅相當,根本不甩周圍成人不以為然的目光。

可是,面對這些新的年輕女性主體,引頸等候女性身體自主的熱切眼神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是會掉過頭來和從來沒有達到那種身體狀態的成人一齊質疑青少女的靈魂擺幅?是會和年齡成見唱和,齊聲說青少女心智不成熟、道德感薄弱、虛榮心太強?是會與羞辱、責備、取締、驅散青少女的警察們聯手,積極的去「保護」「輔導」「教育」她們?而這些做法又如何造就得出身體與靈魂擺幅相當的女子?

再說,當許多保守校園中的大學女生也突然剪出了超短的酷異髮型,穿上了露肚的小可愛和貼身的熱褲,更多女人開始嘗試突出乳溝的托胸內衣和透明縷空的上衣或彩色性感的三點式內衣時,什麼樣的論述才可以滋養她們身體與靈魂的擺幅?

追根究底,各種體型女人的「當風袒腹、起身而笑」恐怕不能只是感嘆的空想。不在此刻支援呵護那些已經袒胸露股的青少女去抗拒成人世界的規訓控制,不去主動保障更多女人享有身體與靈魂擺幅相當的友善自在空間,就不可能憑空創造出那個不再把女人的裸露當成禁忌的文化。

從歷史來看,演員、模特兒或舞者在優勢階級的藝術、影視、時裝、舞台等建制內裸露身體,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得到了對她們尊敬保障與支持的社會詮釋,而是經過詮釋權的爭戰,輿論的交鋒,才得到了改變,也因而為這些女人的身體實踐贏得了正當性和可敬性。這說明了女人裸露的意義不必然就是「被男性凝視所貶低,因而喪失尊嚴云云」,而是可以重新建構、積極打造的。同樣的,今天年齡弱勢與階級弱勢的女人在商業體制或職場內的裸露,也可以藉著勾聯「商業藝術」、「專業精神」、「健身美學」、「身體自主」等等論述,而發展出令人尊敬與支持的社會詮釋,這是那些想幫助青少女擁有更大自主力量的婦運者應當努力的。

另外,這種爭取女性身體自主的說法也可能會有其擴散效應。種種跡象顯示,我們四周有許多男性早就躍躍欲試地想要裸露身體,但是卻苦於缺乏正面的善意的社會意義來作為支撐。我們看到同志雜誌中有著和女體雜誌同樣理直氣壯的寫真男裸照,影星黃仲昆在《花花公子》雜誌中和女星自在同脫,在此之前李敖早就有自體裸照,甚至三年前台灣學術文化人在《島嶼邊緣》雜誌停刊號中的裸照……我們隱隱感受到還有大批渴望被看到的男體躲在衣櫃中等待現身的機會。

這些裸露的男男女女或者各有動機,但是之中必然有相當的人數傾向裸露戀(exhibitionism),而精神分析理論早就表明裸露戀是一種很普遍的性取向或性偏好,就像同性戀或異性戀這些性傾向一樣。歷來裸露戀者的社會運動多半表現在各國的天體運動中,從這個角度來看,女人裸露的問題不只是性別的問題(女人身體自主),不只是文化禁忌的問題,更是個情慾人權與性偏好平等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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