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教育中之偏見：性教育的動力學

（這是我1998年發表的文章，主要是想在當時彭婉如命案後大力推行的性別平等教育中注入一些具體的說法，闡述「多元」和「平等」的激進意義，阻止性平教育變成另外一種一言堂式的政令宣導或道德教育。不過顯然我的力道還是不足以阻擋整體趨勢。本文刊登在《教育部兩性平等教育季刊》第三期，1998年，頁68-73。刊登的pdf檔在下方）

在教育改革成為政府既定政策的今天，教改的各項措施全面展開，大量的資源投入人員訓練、教材研究、推廣發展等活動，其中有些重要的理念基點對性教育而言有不可磨滅的啟發。這些理念不但相關教育的內容，更相關教育過程中的師生互動關係，而兩者之間又有著千絲萬縷的緊密聯繫。

唯有多元方能平權

首先，我們看到教育改革的多元理念逐步落實成為各種具體的教學內容。從鄉土教學到母語教學，至少在大方針之內，某些過去被排擠的文化和知識終於在教育的殿堂中開始建立自我延續的正式管道；過去教師必須隱諱不言的不同政治理念、教學理念、人生價值觀，都在這個新的脈絡中找到了公開宣告的信心；這樣一個似乎百花齊放的場面更在政治民主化的動盪過程中直接吸取了愈來愈強的正當性。

按照同一個多元教育的邏輯，如果過去的學校教育延續了性別歧視的文化，只傳達那些鞏固傳統兩性角色分工的性觀念，在身體與性的討論中形成封閉保守的一言堂；那麼現在，當教室內的各種性別成見開始被檢驗糾正時，流行在教師嘴裡的各種有關性的偏見也需要被反省，被挑戰。如果我們相信多元觀點的平等報導是促成政治平權、文化平權、以及兩性平權的重要工作，那我們就不得不注意到在這個時刻，有許多（特別是性方面的）文化素材和主體聲音仍然沒有機會分享教育資源，反而繼續在這個管道中受到排擠，而這些素材和主體的繼續被壓抑，也使得其他領域追求平權的努力大打折扣。畢竟，異質觀點的自在呈現，是任何平權的必要實踐。

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即使在擁抱兩性平權理念的教室中，帶著嚴重性別偏見的性言談還是主流。例如：「婚前性行為對女生而言，必然有著比男生嚴重的惡果」；「女生要小心保護自己，以免造成不可彌補的遺憾，影響一生的幸福」；「男生不要輕易和女生發生關係，以免日後必須以婚姻或金錢賠償的方式付出代價」等等。某些在言行上不顧這些警語的青少年學子則常常被當成校方監控的對象或是反面教材，並遭受其他學生的蔑視排擠。

這些言論聽來是一些大家都接受的常識（就像從前「男主外，女主內」也是常識一樣），但是它們很明顯的在持續複誦這個社會長久以來就存在的性別雙重標準，而且仍然用婚姻承諾和金錢補償來衡量女人的身體價值，也就是用關懷人身安全來掩蓋其下的性別教養內涵。相較之下，我們幾乎從來不會在教室中聽到正面善意看待青少年身體和情慾的言論，幾乎沒有教師鼓勵並支援學生走過一段段青澀的戀情，幾乎沒有教師以平實歡欣的心情看待學生對性的好奇探索。我們聽到的只是一遍又一遍由上至下複誦的警語和責備。

像這樣單向灌輸和單一規範的制式教育，實在已經嚴重的違反了現階段台灣的教育改革者一再揭示的多元尊重的教育原則；它只埋首於道德高調的沙堆中，看不見學生早就各自在身體活動中展開了人生。而當只有這些警語佔據我們的教室時，它們往往構成學生的焦慮、恐懼、猜忌、怨恨、和偽善。更嚴重的是，在資本主義商品化的發展不斷把媒體文化和身體「性化」的歷史趨勢中，教育如果枉顧青少年的生活現實，而只是用一套陳腐的禁慾言談（但是穿上「真愛」和「尊重」的外衣），要求他們恪遵嚴謹的性道德與性別角色規範，那麼我們的教育不但沒有幫助青少年面對她們的情慾人生，反而形成了愈來愈不人道的高標要求，也在她們的身體和心靈上繼續創造痛苦自責。這恐怕也不是任何開朗的教育所追求的目標。

事實上，校園內原本也有許多所謂「大姊頭」、「霸王花」、或活潑開放的少女，她們正在用一些從次文化、流行文化、或不知哪裡來的說法，拼湊出能讓自己在身體的探索上感到自信、有力、愉悅的詮釋，而沒有吃虧或受害的感覺。無疑的，她們需要更多的言談資源，使她們能在自主的能力上壯大得力，以她們的經驗和能力來為其他女生提供參照的諮詢來源，而且更進一步改變兩性在社會文化中的權力定位。但是她們在教育體制中遭遇的，卻總是責備、懲罰和孤立，她們的意見和自我的主張總是被老師駁斥貶抑，還可能被列入「有從事不良行為之虞」的黑名單。當教育者質疑這些少女是否被商品物化、迷失或沒有自主性時，就完全看不到，比起那些退縮膽怯自持的乖乖女，這些霸王花反而是一批最有自主性及力量勇氣來與惡劣性別環境搏鬥的少女。好在有些基層教師或輔導人員已經有了一些開明的想法，也在處理學生的性問題時企圖開創友善的平等互動，但是這些教師卻也一樣的面臨校方、家長、甚至學生的壓力，她們需要更多的支援才能在校園內開啟另類教育的可能。

為了保障這些和主流性觀念不相合的「性異議份子」的生存空間、資源分享、和自我存續，新的性教育實踐不能只有開明的宣示而無實質的多元並陳。畢竟，多元不只是多有幾個觀點說法，它更意味著在課室中平等呈現和主流大眾不盡相合的價值觀點。事實上，唯有真正的多元差異並陳，才談得上平等對待差異觀點；唯有性別角色的多元發展，才可能達成改變性別權力的傳統佈局。多元與平權之間有大道直通。

因此，當性議題浮現時，多元文化理念之下的性教育實踐至少必須包含各種不同研究取向、不同流派、甚至互相衝突的價值觀和學說。在政治光譜上至少做到傳統保守派、自由開明派、前瞻激進派等各派觀點多元並陳，在言談中列舉討論各派如何看待該議題（例如婚前性行為、性騷擾、同性戀、代理孕母、性工作等等），而非假定只有一種中立客觀的「正確」性觀念或正確性教育。這樣的細緻分析和討論，是培養獨立判斷能力的必經步驟，也是訓練理性思考以對抗成見和狹隘心胸的機會。除此之外，在這個各種身分認同主體不斷浮現的時代，多元的性教育也必須是一個平等看待各種性偏好的教育，也就是在談論性議題時平等善意的呈現各種性主體。（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同性戀情慾必須被當成自然的愛性表達方式之一，以其平實多樣的面貌在教室中呈現。以目前台灣同性戀電影、小說、歌曲的普遍，找到這方面的平反教材應該不是難事。）畢竟，多元性教育不僅僅是多元性觀念的並陳，更是多元性主體的平權。

衝突辯論　民主操練

如果我們寄望一個可以呈現多元歧異的性觀點的教室，那麼教室中的權力關係和協商空間也必然要有相應的調整。換句話說，當性議題浮現在教室內時，教改一向宣稱的多元理念才面臨了最大的考驗。

平實的呈現、討論、辯論、協商各種差異的衝突觀點，本身就是「多元」的基本實踐──如果都是差不多的觀點，那還算是什麼多元呢？──而這樣的一個學習空間需要最大的包容力，最友善理智的態度，最不預設結論的開明眼界。另外，一般教室往往仍然期待教師作為知識的生產中心，由教師來提供所有的知識和標準，在這種集中權威的架構內，能夠容許學生提出她們自己的觀點已屬不易，要是還能尊重學生擁抱和老師截然不同的觀點，那就更考驗老師的智慧和心胸了。由此可見，對教改或兩性平權想要推動的多元教育而言，最困難的工作恐怕不是找尋合適的、正確的教材，然後統一灌輸給學生，而是擁有那種開放的、理智的、可以承認已身的成見而謀求公平正義的氣度，是一種可以尊重別人的人生選擇的心胸。

在政治理念、文化語言的層次上，我們已經逐漸了解多元的必要，但是在性議題浮現的教室中，多元似乎又顯為窒礙難行，這是有原因的。對一個封閉避談性事的文化來說，和身體相關的一切事物被視為一方面是最隱密的個人生活，不宜在公共的空間中討論，或是被視為是生理上最自然的發展，不需要任何研究和探索；但是同時又被視為是文化道德的切實體現，因此必須接受公共共識的最嚴厲檢驗。於是，在性方面任何微小的波動異議，都引發最情緒化的反應、最嚴苛的要求、最正義凜然的排斥。另外，對一個深刻看重代間差距的文化而言，青少年對自己身體愉悅的自主要求，意味著成人的權威和期望受到挑戰挫折，再加上一般人認為和身體愛性相關的議題聯繫到個人的道德操守，影響到個人的人生大計，甚至還會影響到社會文化的存亡，因此在這種議題上對差異觀點的容忍程度也最低，要是對方還是被視為需要保護看守的青少年學子，就更是要一點都不能放鬆了。

但是，多元教育理念所要求的，就是正視成人和青少年之間、教師和學生之間的權力，做出徹底的調整，讓新的學習互動、新的師生關係在鍛鍊協商中浮現。由於我們的文化對性議題的耕耘不多，言論方面十分閉塞，老師和學生都還在摸索如何理解身體情慾，如何面對層出不窮的性現象(就如同我們在前一段時期摸索如何實踐民主、如何叩應節目等等)，因此這個脈絡其實提供了最好的機會，讓老師和學生一齊創造新的自我定位和互動模式，也就是：

• 學生不再被視為白紙一張，供老師的智慧在上面揮灑，而是帶著他們各自文化背景中所形成的身體經驗和性觀點差異，到教室中來面對並認識其他人的差異。當性教育尊重個人的差異，肯定個人的選擇，不再以製造焦慮、不安、自責、罪惡感為教學目標時，性教育也就是健全人格的教育，它不但要認識和情慾相關的複雜糾纏和躊躇心碎，也需要認識愉悅是一種需要澆灌和操練的能力。還有，由於情慾和主體的養成和自我意識直接相關，性教育也必須是現實教育，它強調與現實貼切的實用性和實驗性，尊重由個人經驗出發來建構的個別知識，它正面的、善意的面對青少年學子在資本主義文化中已經快速發展的情慾現實和慾望，不唱高調，不打高空，而是從這些現實出發，提供最合乎青少年需要的各種情慾資訊和交換流通經驗的自在空間。
• 老師不再扮演提供真理的權威角色，而是和學生共同協商討論辯論的對等群體成員。因此多元的性教育就是民主平等的教育。它必須擺脫由衛教專家壟斷或者由醫學專家定調的單向灌輸模式，而以學生為主體，以多元價值與觀點的並陳，來避免標準答案的暴力，尊重學生之間的價值衝突，而非立刻淡化或迅速化解這些衝突。在教室中則鼓勵學生由個人經驗的自由坦言出發，在不設底限、不做道德判斷，反而鼓勵差異、支援另類的友善氣氛中，透過互動式的集體討論來凝聚個人對本身情慾感受的認識與分析，同時也上升到社會、文化的層次來反省個人的身體情慾如何銘刻了性別、階層、年齡、婚姻狀態等等差異的權力關係，並在平等的互動中討論創造突破及改造的可能。在這種教室中，教師也不再是知識的唯一來源，因此不必為現階段自身有限的知識而焦慮。教師的職責只是積極創造那個多元開放的教室空間，鼓勵多元觀點和經驗出線，折衝平等討論的秩序而已。

教育改革中的多元、人本、民主、實用、經驗取向、注重價值衝突等等理念，都為教室中的性討論提供了最深刻的啟發。任何課程教學都應該鼓勵學生自主與自由思考、教室多元開放；同理，性議題的討論也不應為獨裁者保留以道德教化為主的教學黑暗大陸。如果我們堅持多元教改的理念，平等的看待差異的文化和價值觀，那麼在面對性議題時，也應該要求性教育具有所有教育應具備的理想品質，而且也以批判的看待教育的同樣方式，來批判地看待性教育。

轉載本文請保留網頁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