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權力與鋼管辣妹pub:一個田野的觀察

(這篇論文是我所主持的國科會兩年專題研究計畫「非關個人:性工作者的情慾建構」第二年的部份研究成果(計畫編號NSC88-2411-H008-014)。這部份的訪談資料是我在1999年12月所收集的。經過奇遇式的誤打誤撞和非常努力的誠心溝通,我有機會三次進入G市一家不對外人開放的地下鋼管辣妹pub,並且和頗有見地與經驗的唐經理進行了詳細的訪談,但是由於辣妹們並不隸屬於pub,表演前後也行色匆匆,我只能間斷的向她們詢問一些感受和經驗。因此在這裡的報告只能算是一種田野觀察,希望以後能和更多辣妹們進行比較全面廣泛的訪談。本文初稿於2000年4月22-23日「第五屆性教育、性學、性別研究暨同性戀研究學術研討會」宣讀,經過改寫後正式發表於《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44期(2001年12月):167-199。後收入《性工作研究》,中壢: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2003年4月,頁59-94。該文之pdf檔在此提供閱讀引用。)

摘要:性工作的場域多半被簡化描繪成顧客或業者單向剝削性工作者的地方,本文透過對新興鋼管辣妹pub的深度田野觀察,舉例說明色情行業此刻的特殊歷史面貌以及性工作者在其中建立的操作位置,已經超越了過去的僵化想像。我認為現階段以「挑逗」為主要訴求的新興色情行業為了尋求穩定利潤及永續經營,已經趨向現代服務業的服務精神和運作結構,也相應設計了許多有別於傳統性別權力關係的互動模式,並在男強女弱的傳統「性部署」(deployment of sexuality)中發展出高度異質性的實踐,創造了現代性產業的異質空間(heterotopia)。這些新的互動模式和實踐有可能為青少女性工作者提供較大的主體操作空間,並可能重構性工作的含意和結構,更可能間接影響性別敵意與壓迫在一般主體身上的養成過程。

脫衣豔舞pub夜夜夜狂

台中市在民國八十年初就有兩家酒店引進外國金髮女郎裸露上身跳鋼管豔舞,後因警方取締歇業。去年中,台中市再度有pub在舞池內設置鋼管,雇用本地女郎在舞池內大跳鋼管舞,雖未裸露,但動作煽惑,業者一度宣稱要舉辦鋼管舞比賽,引起警方重視,下令加強臨檢,造成鋼管舞轉入地下,除非有人引薦,不知門路的人根本無法進入。

這些鋼管舞女郎在十八到二十五歲之間,均有經紀人帶領,在各pub走秀,她們表演時分別倚在一支到三支不等的鋼管上大跳豔舞,除了服裝清涼,動作惹火,還會下場和客人「摩肩接踵」,作風香豔大膽,但客人要特別服務時,須另付小費。

彰化市鋼管秀表演於一年多前開始竄起,但表演較含蓄,目前較負盛名的僅一兩家。不過,內行人並不是來看台上的表演,因為好戲在後頭,鋼管女郎表演一段熱舞後,下台逐桌向客人致意時,客人只要一招手,鋼管女郎就過來坐在客人身上,任由猥褻,事畢往酥胸塞小費,由於有固定的客源,週末例假日更是高朋滿座。(2000年2月27日《聯合報》20版)

看見鋼管辣妹

1997年,台灣的平面媒體開始注意到中南部狄斯可pub中流行的煽情艷舞 [1]。青少年男女伴隨著濃厚印度風味的節奏樂曲,擺動柔軟身軀做出沈醉自我或百般挑逗的動作,重現西方無數MTV片段中的誘人姿態;許多pub為了製造噱頭,還設置鋼管或升高的舞台,不時舉辦艷舞比賽以聚集人群。由於可看性很高,當時的有線電視台還曾在週六傍晚時段開闢節目,巡迴到各個pub去報導(事實上也是某種程度的協辦)這類比賽,帶動各地青少年的艷舞風氣,甚至一度因為受到新聞局關切尺度太過煽情而把播出的時段改為夜間十點以後。即使如此,在這個階段,鋼管艷舞還只是pub舞場中的業餘活動(間或夾雜職業舞者的熱場表演),因此只是局部受到警方的「關注」。

1999年,狄斯可pub熱舞的普遍風氣已經形成了鋼管艷舞職業化的商機,中南部的啤酒屋、泡沫紅茶店、複合式餐飲店在強大的競爭壓力下,都設置了鋼管艷舞或者類似的泳衣走秀表演以招徠顧客,風氣所及,各台的電視新聞都對鋼管秀進行了聳動式的簡短報導 [2]。鏡頭掃過的是啤酒屋中鋼管辣妹清涼的服飾和誘人的動作,穿插著成群男性顧客在啤酒杯瓶之間的饑渴凝視,間或有台下老少皆歡的家庭聚會,旁白則指陳這種表演對兒童有不良示範,對青春女體的公然暴露和誘惑也極表憂心。媒體的視覺震撼在義憤旁白的暗示之下立刻提供給各地政客一個需要積極處理的「社會病態」,於是從台中到高雄到台南,大型的鋼管秀一個個被掃蕩、被拆除,不但迫使鋼管秀地下化,也持續留下衣著清涼的青少女遮頭蓋臉躲避鏡頭的景象 [3]

1980年代台灣婦女運動最早凝聚公眾關注女性處境的議題之一就是救援雛妓,在色情場所中工作的青少女也因此一躍成為媒體的焦點,並成為動員社會公憤的有力象徵之一 [4]。稚嫩脆弱的清純身體孤立的座落在肉慾橫流的男性國度中,那樣的強烈對比想像直接勾動了最大的恐懼,喚醒了最大的禁忌慾望,更無形中具現(reify)了性別權力兩極化的既有想像敘事架構。然而今日,各種研究都不得不承認,青少女自願選擇投入色情行業的比例愈來愈高 [5],就連面對各種規訓機構和媒體的強大壓力時,也有愈來愈多的青少女不願意再採用「受害」的托辭來湮滅自身的主體性 [6],在色情場域中出現的年輕身體愈來愈坦然自在的刻劃並炫示她們勾動慾望的能力(例如鋼管辣妹或檳榔西施或KTV公主)。這樣有力量、有主體性的女性身體和慾望,顯然已經不是過去簡單的性別權力兩極化模式能夠涵蓋或馴服的。而新的性工作/青少女研究必須對這樣的主體性提出歷史-社會-慾望的解釋,協助而非質疑或挫折她們的自我培力。

同時,因應快速發展的情慾文化和情慾現實,新興色情行業也有了一些重大的質變。一對一、充斥著性愛暗示的公開挑逗,愈來愈構成性交易的主要內容和催情劑,從而賦予性工作者比較寬廣的主體操作空間。另外,在官方取締的壓力、同行強烈的競爭、與消費者口味需求的三方衝擊之下,這些新的性行業也益形趨向現代服務業的服務精神和運作結構,在尋求利潤和永續經營的長遠考量中摸索著挪用其他行業的特色來調整自我,而這些融合調整都使得這些新興性工作中出現了許多有別於傳統性別權力互動模式、充斥邊緣張力的異質空間(heterotopia),[7] 更在男強女弱的傳統「性部署」(deployment of sexuality)中發展出不少高度異質性的實踐(下詳)。

以下我將以新興鋼管辣妹秀pub中的情慾權力互動為分析焦點,探究以下問題:在此刻這個歷史節點,鋼管辣妹秀pub形成了什麼樣的異質空間?其中有著何種另類的權力秩序(alternate ordering of power)(Hetherington 9)?性的自由和限制在其中有著什麼樣的曖昧交互作用?由鋼管辣妹擔綱的情慾場域有著什麼樣的權力互動模式,以致於這個新型性產業的結構有可能為其從業人員提供比較多的保護和專業力量?我認為對這些問題的細緻探究和思考,將為台灣性產業及性工作的歷史形貌,提供一個迫切需要的動態分析,也將為女性主義提供一個歷史的、結構的、情慾的觀察,來認識青少女性工作的當代模式。

從鋼管秀到激情呼喊秀

色情行業的歷史形貌在某一個程度上來說,和官方的掃黃態度很有關連。因為,當鋼管秀在雷厲的掃黃聲中被迫地下化之後,就再也不是原先那種在啤酒屋、紅茶店等大型空間中娛樂普遍大眾的舞蹈秀,而必須在夾縫中改頭換面以謀生路。簡單的來說,在空間上,它只能存在於不掛牌營業的地下場合,這就形成了它邊緣隱密的性格以及低俗淫穢的形象暗示(因此被視為「見不得人」);在營業上,它只能接納安全無虞的小眾顧客,靠著口耳相傳的彼此介紹來避免人多口雜走漏風聲(因此被視為「顧客很複雜」);而為了避免被臨檢抓到,它所雇用的鋼管辣妹也不再駐場表演,而是遊走各鄰近地區的秀場,這麼一來不但活絡了秀場的新奇性,也為從業者開闢出更多的財源(因此被視為「靈活逃避警方」)。更重要的是,相對於這個充滿壓力和緊張的狀況,鋼管秀的內容也不得不加料加碼,增添客人的刺激和享受,否則就很難吸引顧客冒著各種被臨檢曝光的風險上門。這些層出不窮的加料加碼要如何呈現、如何操作、如何維持新鮮、如何保障舞者和業者的權益而又讓顧客心滿意足?這些方面的思考遂促成了新型鋼管秀的誕生──不過,說它是鋼管秀並不完全正確,因為鋼管舞蹈的表演只是全場集體共同欣賞的部份,辣妹的服務內容其實還包括了新創的、與個別客人進行的情慾互動。以下我就以G市這家地下鋼管pub為例來進行分析。

為了創造一個充滿情慾暗示的空間,G市這家地下鋼管秀pub在矗立著三根鋼管的舞台後面畫了希臘羅馬聖殿式的建築壁畫,中間還畫了一個身裹羅馬式衣袍的女郎,肩上舉著一個汲水壺,這個悠遠的異文化場景襯托著前方的鋼管,看來固然有點突兀,但是它至少暗示了這個空間的異色含意。舞台前方散落著三、四張桌子,周圍圍著很普通的圓凳式靠背椅,兩側則是七八個火車座式的包廂;有趣的是,只有包廂中坐了好幾桌年輕的男人在等候辣妹的秀開始,舞台正前方視野最好的桌邊卻沒有人坐。後來才知道,高背火車座的設計有雙重目的。一方面是就客人的出發點來考量,使每個包廂都有它一定的隱密度,好讓各個包廂裡面的客人在和小姐互動時能更自在一點;另一方面則是從業者的出發點來想,使得各包廂所進行的玩耍遊戲不至於太容易被其他包廂的客人看到,以避免彼此互相學習以致升高玩鬧的程度,反而對辣妹和業主不利。至於那些毫無隱私可言、無助於升高玩興的非包廂桌,當然就顯得太缺乏吸引力了。

在沒有秀的時刻,這家pub就像所有的pub一樣,放著震耳欲聾的西方街舞音樂,焦躁的等候著什麼事情發生。過了將近一小時才有兩位年輕的辣妹到來,穿著普通的短大衣和風衣,她們在場子中央的一張桌上放下手中的雜物 [8],脫下外衣,裡面是短洋裝,幾分鐘後,也沒有任何宣佈或預告,其中一位就直接踏上舞台,伴著印度風味的街舞舞曲,繞著三根鋼管表演起來 [9]。這位辣妹的步履看起來已經非常專業,和鋼管之間的互動也很自然平順;不過,或許是因為媒體已經普及了這種艷舞表演的影像,場中觀眾的情緒並沒有什麼太激動的反應。

鋼管艷舞跳到半首,辣妹在背轉身的一霎那間以一種很不經意的方式拉開了前胸的長拉鍊,洋裝就成了一件前面開口的短衣,裡面除了一件情趣小內褲之外什麼都沒有穿,年輕漂亮的胸部在閃爍的燈光和煙霧效果中若隱若現,非常誘人,場內的呼吸好像也頓時急促了起來。但是這位辣妹自己似乎並沒有把這個狀況放在心上,反而自得其樂的融入了背景中的希臘羅馬場景,貼著牆壁扭動身軀,有一刻還模仿畫中女人擺pose,另一刻則逗弄著畫中女人的臉蛋和身體。辣妹臉上偶爾露出的捉挾表情和眼神,很顯然是有意的在表演中加入讓自己玩得盡興的遊戲,也有意的用自己的玩耍來操作場中男人窺視的目光。後來我詢問這位辣妹,她說之前只穿一般的內褲胸罩表演,客人覺得比較沒什麼新鮮感、刺激感(「太像平常的穿著了」),所以後來她自己就跑去情趣商品店找比較性感的內衣,比如說丁字褲,胸罩則有蕾絲的、網狀的、半透明的。換了情趣內衣表演後,客人說比較覺得有慾望,有想像,甚至會覺得小姐很性感而繼續想要別的接觸和服務。這個做了才半年的辣妹已經知道,單單裸露女體或者擺出挑逗的舞姿,並不足以吸引客人;客人需要的是個有異於日常例行生活的情境/意境的感覺,而情趣裝扮所提供的幻想空間,以及逗弄背景壁畫人物過程中所暗示的敘事情節(narrative),才是勾動情慾想像的真正力量。

第一首曲子的鋼管秀結束,第二個辣妹上台接續表演,第一個辣妹則熟練的把衣服拉鍊拉上,直接進到包廂的火車座裡進行所謂的「桌邊服務」。由於每桌顯然都是好幾個彼此相識的年輕男人結伴來玩,他們和辣妹之間的打鬧起鬨很容易就升高了熱度,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依稀傳來辣妹大聲和他們嘻嘻哈哈玩笑打鬧的聲音,聽起來是在玩很刺激的遊戲,從划拳到打情罵俏,從朋友間的取笑到耍寶作怪。而辣妹顯然是包廂活動的中心,所到之位立刻掀起騷動,她的頭則常常越過火車座的高背,起起落落的在包廂的各個座位上上下下,有時還跳到沙發座上和客人調情,有時則被客人扛上了肩頭,當然,她的拉鍊又開了,而笑鬧聲源源不絕。

令人驚心動魄的是,在這個過程中還不時聽到辣妹極為大聲的驚惶尖叫「啊~~~~~」,聽起來她「好像」正在被人傷害或甚至是在被強姦──對照著場內背景音樂中其他空間和包廂的平靜和期待氣氛,這個單一的聲音特別的突出。但是,另外一些時候,她的尖叫卻很「類似」做愛時的高潮叫聲,全然一副激情難以控制的樣子。然而經理也只是在聲音很大的時刻移步向前探頭看了一眼,沒當一回事的又回到櫃台前。

關鍵就在於這個「好像」和「類似」。在我們這個「忌性」(sex-negative)的文化中 [10],大部分人習慣的把女性的大叫聲(不管是驚惶還是激情)都詮釋為痛苦或求助,而對那些看到辣妹單身進入純男性包廂去服務的人而言,辣妹的大叫,只進一步證實了其中必然有著不堪的凌辱場面,才使得辣妹驚惶失措 [11]

然而在這裡我必須進一步指出,這種想像和詮釋其實已經假設了某種女性主體位置──女性必然是害怕受害的、厭惡調情的、害羞怕生的;也假設了某種女性能力──女性必然是無力的、脆弱的、被動的;更假設了包廂內的權力運作必定遵循了男強女弱、男狠女怕、男主女從的一般社會邏輯。而在這些預設所架構起來的世界中,辣妹的大叫只能有一種詮釋,它只能證實某些女人心中最可怕的夢魘。然而以下我將說明,鋼管辣妹pub的權力運作和設計,以及辣妹行業的專業發展和操作,事實上已經開始淡化這些有關性別權力的假設,也在具體的互動中挑戰並撇棄這些陳腐的性別想像。更值得注意的是,「好像」和「類似」所勾動的曖昧感覺,在此建構出慾望和想像的運作空間;「表面」和「實際」之間的微妙流動和距離張力則具體構成了情慾得以衍生的場域。

首先,辣妹的大聲笑鬧和大叫並不像一般人所想的「只是」不檢點、淫蕩的表現;事實上,這種表現提醒客人,辣妹的聲音決不像小女人那般蚊鳴,而且她的豪放形象也間接暗示對方,她要是不爽,也絕不會沈默不語,而要是有了什麼問題,她隨時隨地都可以直接向店方示警,因此客人也最好不要玩得太過分。在這個時候,音量的自在操作反而是辣妹掌握局勢的重要物質基礎。

在這樣的認知之下,從經理到辣妹甚至到客人,所有這些在鋼管pub中互動的人其實都知道,辣妹的驚惶大叫或者激情大叫也是一種「秀」,是一種在包廂中與客人近身互動時特有的秀 [12]。因為辣妹這種大聲笑鬧起鬨,甚至假裝驚惶害怕,假裝脆弱易傷,假裝無知清純,假裝激情難忍,假裝爽到極點,都是創造包廂中熱鬧氣氛的重要觸媒︰是她的主動活潑積極出擊,促成了整體場面的熱烈互動;是她的靈活扮演故做姿態,配合了不同客人和場合的角色需要。換句話說,任何一點打情罵俏,情緒波動,在此時都是以放大了好幾倍的音量來放送,以便勾動不只這個包廂而是全場所有顧客的興趣和慾望 [13]。而有點耐性的人多聽了幾聲辣妹的尖叫以後就會發覺,那只是在玩而已,因為那不是真的被人強暴、被人欺負、或者被人傷害到痛苦的聲音──因為,辣妹叫完了以後「立刻」又高高興興的笑著繼續向客人出擊,繼續更大聲的和其他客人打鬧。說穿了,那些聽來驚惶的尖叫,那種激情的大聲呻吟,都是「助興」的聲音,是讓客人有成就感,有刺激感,玩得盡興的聲音。更重要的是,辣妹藉此霸佔了「發聲(言)台」,霸佔了包廂內的主導地位,不但用叫聲來掩蓋陌生人親密接觸時的尷尬,也用叫聲的強度來傳達辣妹敬業工作的程度,以操作小費的幅度。包廂內聽似脆弱,實則主導的聲音創造了一個充滿張力的異質空間。

不過,辣妹的大呼小叫秀目的並不是欺騙,事實上,客人很清楚那種驚惶大叫或激情大叫是假的,而且有些客人還會陪著一齊演戲 [14]。就這一點,我問過一位常客︰

何:你聽到辣妹那樣大叫,有沒有嚇一跳?

客:不會啊!假的嘛!那一定是假的。

何:你怎麼知道?

客:因為那不可能。依照一般情形來講,除非那個女孩子真的非常開放,否則一般來講,在我的感覺上應該都是比較含蓄一點,她不可能在一個公共場合真的high到那個程度,好像真的受不了似的。

何:所以她一叫,你就覺得「啊~這不可能」?

客:而且說實在的,那種叫聲,也不要說你今天熟不熟,也不要說你今天是不是一匹老馬還是年輕的馬,有時候一聽,我們就聽得出來,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

何:那她這樣假裝的叫,對你來講會不會覺得有損你的自尊心?

客:不會啊!反而我跟妳玩啊!我也在那邊「啊啊啊啊…」。妳愛玩,我就跟妳玩嘛!我是比較屬於一個入境隨俗的人,你今天去到什麼店,他們有什麼玩法,知道之後,你要去了解。今天小姐既然有這麼做的話,我可以配合的話,我一樣跟妳配合。這樣反而把氣氛給熱絡起來,感覺上會比較好。不然一個死魚一樣在那邊,氣氛上感覺就不一樣啊!

這麼說來,在包廂中的互動事實上是辣妹和顧客一起攜手炒作的玩鬧,是辣妹和顧客相互鬥法的場域。在這裡面,誰裝得像,誰玩得起,誰點子多,誰敢玩得瘋,就決定了誰能夠最主導情勢。而在鋼管秀pub的現實中,誰擁有最多的操練機會和經驗,因此最熟悉局勢,最有主動出擊的正當性,因而最能夠主導玩鬧呢?答案是很清楚的︰辣妹們。但是在包廂的互動氛圍中,她卻決不佔據這個明顯的主導位置。事實上,唯有和這個位置保持曖昧流動的關係和距離,才反而提供給辣妹最大的操作能量和幅度──鋼管辣妹pub的異質空間正建立在這樣的微妙張力上。

任由猥褻? 

如上所述,在鋼管pub的空間中,即使從聲音的權力政治來看,鋼管辣妹也不是弱者,反而常常是互動中最能掌握情勢的主體。然而前述的媒體報導還是強調,鋼管秀結束後辣妹會坐到客人身上「任由猥褻」。以下讓我們來實地觀察辣妹在客人身上的膝上秀(近乎但不同於西方的lap dance),也讓我們來思考倒底是誰在對誰猥褻,誰有能力向誰猥褻。

鋼管pub中同一時間內通常只有十幾位客人,辣妹在跳完鋼管秀之後會走遍所有的包廂和桌子,自動和所有的客人一一貼身互動 [15]。辣妹通常踩著舞曲的節拍,扭著身軀到達桌邊,嘴裡搭三搭四的打著招呼(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也用不著說些什麼),然後兩腿一張,立刻跨坐到客人的身上,和客人面對面的對坐,這個過程不到三秒鐘!然後辣妹就像騎木馬一樣在客人身上蹭來蹭去,做出性交的樣子來,她的身體上下快速的彈跳,而且還把頭和手甩來甩去的做出各種好像很陶醉很激情的姿態,嘴裡大聲哼喊著做愛的呻吟聲音;要是高興,她還會自己用手拉下前胸拉鍊,或者容許客人拉開她的拉鍊;客人要是太過靦腆,辣妹還會拉客人的手放在她的乳房或臀部上。更常見的是,辣妹會用力把客人的臉壓到自己的乳房中間夾著,她自己則挺起胸膛快速的左右摩擦揉動 [16]。在這個身體接觸的過程中,辣妹一邊大叫,一邊還和同座的其他客人哈啦,大約一分鐘(最多兩分鐘)後就起身,收下客人塞在她手中的小費,一轉身又跨坐在旁邊的客人身上搖了起來。

從觀看者的角度來看,這種玩法還真的非常色情。年輕漂亮衣著清涼的女生自動跨坐在男人大腿上,隨著一定的節奏前後左右的搖,口中還哼哼哈哈的叫床,兩人的性器官隔著單薄的衣服相互強力摩擦,而辣妹的乳房就正巧在客人眼前搖晃並隨時接觸,看來就像真的性交一樣。無論從哪個角度來想,雖然整個過程只有一、兩分鐘,這個男人似乎都應該覺得「賺死了」──更何況,要享受這樣貼身的服務僅僅需要給兩百塊小費而已。

不過,這正是「觀看者」的角度和詮釋,反映的是這個文化對性愛訊號的一般解讀──男和女的身體接觸總是讓男的「卯(賺)死了」,女的「虧到了」。然而,換了從身體的實際操作來講,也就是從那個「被做/坐」的客人的具體感受來講,這個「任由猥褻」的圖像就有點難站住腳了 [17]

首先,就主體互動來說,辣妹膝上秀的互動結構使得辣妹們擁有絕對的主導權。客人是坐在包廂的沙發上,辣妹則是站著,擁有居高臨下的優勢,然後辣妹主動的把兩腿跨在客人的大腿上,再一屁股坐下來,這樣從上到下的「降臨」並沒有任何預警,也沒有請求客人的同意,而是辣妹自顧自的坐下來並立刻開始動作。由這個男性客人的角度來想,年輕的、有魅惑力的、有表演光環的女性「主動」而開放的「獻身」,而且又是那樣緊密的、裸露的一對一接觸,這正是一般男性千載難逢的「恩寵」 [18]。辣妹則正是駕馭著這樣的文化想像,直接而快速的跨坐貼緊開始搖晃,結果反而使得習慣在情慾互動中居主導位置的男性客人在心理、生理上因為突然遭到強大的性衝擊,一時間有點還沒進入情況,無力回應辣妹的單刀直入,以致於在第一時間就喪失了主導權。(更確切的說,由於這個頗為公眾式的身體接觸有著某種難以拒絕的強制性質,而且完全枉顧「被做/坐」主體的意願,初次遭遇的男性客人不但不覺得辣妹可以被「任由猥褻」,反而因為在沒有身心準備之下被辣妹強迫進行某種程度的性互動,不但沒有充分掌握這個接觸,稍微拘謹的人還會覺得自己被辣妹猥褻或騷擾了。)

其次,就具體身體的操作來說,辣妹的「服務」方式也使她成為主控節奏的人。由於辣妹跨坐在身上,無論客人身材有多高,無論客人如何伸頭,充其量只能到達她的胸膛;然而,就算辣妹的乳房似乎近在咫尺,她身體的劇烈動作卻使得那對乳房不斷的挪移晃動,不會靜下來讓客人充分掌握,充分享受 [19]。即使辣妹拉著客人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但絕不會讓客人輕柔撫摸或揉捏乳頭),或者辣妹用乳房「給客人洗臉」(但絕不會讓客人有機會忘情的吸吮敏感部位),她的主動操作都優先保證了自己的全面主導,因此「做」起來反而是她在施恩,多過她在取悅(這個場景在某些人「看」起來則可能相反)。

最有苦難言的是,辣妹的身體律動「似乎」配合了激情做愛的行動腳本,但是她實際的搖晃則很難讓客人感受到她的溫柔討好。因為她高興怎麼搖就怎麼搖,愛搖多劇烈就多劇烈,身體的互動完全由她操控,而客人全程被她的兩條腿夾坐著,被她搖晃的身子主導了身體的節奏,被緊貼的女體壓在沙發椅背上,而且,搖著搖著,叫著叫著,也沒預告,辣妹就起身──客人還不好意思不痛快的給小費──去搖別的客人了。

除了這樣用乳房來「給客人洗臉」之外,在特殊情況下(例如客人另加小費或者辣妹自己高興),少數辣妹也可能做另外一種高難度的動作。在這種服務中,辣妹面對桌子,背對著客人,用兩手撐著桌面(像伏地挺身一樣),把穿著恨天高的兩腳舉到客人肩膀上,一左一右勾掛著,然後用自己的臀部對準客人的臉杵過去,還左右擺動,拱來拱去的用臀部「給客人洗臉」,嘴裡則大聲的呻吟著。這種服務看來非常色情,穿著情趣內褲的臀部幾乎全裸的放在客人面前,甚至還湊到客人臉上直接碰觸(僅有後方的丁字和透明的褲襪隔在中間),這種似乎只有在A片(以及許多男人的性幻想)中才會出現的特殊場面,竟然以三、五百元就可以讓一般人享受,難怪更給旁觀者「賺死了」的印象。

不過事實上,被「掛」的那個客人實在很難感覺到辣妹是在「任由猥褻」。因為,辣妹的全部體重幾乎都放在客人肩上,客人眼前穿著情趣內褲的年輕女性臀部應該會勾起了所有色情的想像,但是它的急速進退動作卻完全不受客人控制(在這種姿勢下的「控制」,就意味著客人得在坐姿上舉得起辣妹整個身體,這對許多人的體力而言也是一種挑戰)。有時甚至因為辣妹是背對男客,因此她自己對其臀部的前進後退也很難拿捏輕重分寸。這些無法準確掌握的因素不但阻礙客人充分發動並享受他所想望的曖昧情慾,更往往使得客人成為「任由辣妹猥褻(甚至蹂躪)」的對象。

從上面的分析來看,辣妹膝上秀的運作架構和方式巧妙的操作了兩個面向。在第一個面向,辣妹和客人之間的肢體接觸非常的激情/激烈,貼近禁忌的極限,充斥著性愛暗示,因而也勾動極大的曖昧能量。然而在第二個面向,辣妹「上身」卻也總是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一、兩分鐘後就結束離開包廂,對於那些需要情慾暖身才能掌握情勢的男人而言,還真是一項挑戰 [20]。膝上秀所操作的就正是這兩個面向並列時的張力。在表面上辣妹似乎迎合了投懷送抱的性別文化想像,而實際上則透過上述兩個面向的並列操作來切斷男性的快感迴路,為辣妹保障了最有利的權力主導架構。

另外,膝上秀既個別又集體的消費模式也為辣妹提供了大有可為的情境。前面提到這樣的消費場合很少是個人前往,多半是幾個朋友集體前往,一方面透過群體來壯膽嚐新,另方面也透過鋼管秀來互相激將玩鬧。在這樣一個集體的情境中,鋼管辣妹的膝上秀也玩出了複雜的權力互動。畢竟,每一個被做╱坐╱掛的男人都是在其他男人的眾目睽睽之下面對辣妹的身體,更由於性在這個社會中的特別曖昧意義,個人的臨場反應以及他如何掌控這個情勢,都成為男人間彼此互掂斤兩時的考驗 [21]。在這種時刻,個人的「任何」反應(不管是激情入戲或是正襟危坐)都可能會受到朋友的關注和嘲笑,甚至朋友之間也常常會一起起鬨,藉著辣妹的主動出擊來故意整某人、糗某人、害某人之類的。這些在日常人際互動中隱而未顯的矛盾,都被「性」這個最微妙複雜的慾望勾動起驚人的能量,至於各個包廂之間彼此的模仿學習或較勁競爭,那就更不在話下。以辣妹的從業經驗和觀察而言,這些情境中的集體複雜動力提供了鍛鍊施展個人魅力手腕的最佳場域;在膝上秀遊走各包廂的過程中,辣妹和諸客人之間甚至會彼此互相攀升情慾,胡搞惡搞屢見不爽 [22]。從這個角度來聯想,舞台背景的希臘羅馬風味巧合地諭示了想像中的羅馬宮廷,襯托出在這個pub的異質空間中進行的,是一個集體的、淫亂的、性的展演,是一種集體的性挑逗,是集體的做出性的暗示及身體動作,而且所有的人都在觀看意淫彼此的性挑逗。

這樣一個幾乎全然被辣妹主導的調情活動,難道就沒有任何隙縫可供消費者操作了嗎?消費者林先生說他的注意力不在「洗臉」服務,而在於「有機會摸到幾乎全裸的辣妹」。林先生堅持,以鋼管辣妹上身的服務而言,想要摸到辣妹的重要地帶還是有機會的,比方說,消費者可以伸手從自己的褲襠那邊摸過去(但是他也承認有可能會被辣妹的下坐衝勁壓到手,或擠到自己的器官)。相對的,要是辣妹不想被摸,她就會順著身體上下跳動,巧妙的改變位置躲開或撥開客人的手,而不傷害對方的自尊。要是辣妹貼得實在很緊,上下搖動的動作很大,客人無法可想,就只能請求辣妹合作;問題是,整個服務過程時間太短,因此常常協商尚未開始,辣妹已經下身。不過,要是辣妹看客人順眼或者自己心情好或者玩得興起,就有可能放水,挪出空間讓客人的手進去。正是這種微小的、可能的「機會」,才使得不少客人不斷回來,繼續那個突破防線的夢想,這也使得辣妹的挑逗遊戲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間。

綜上所述,從許多方面來看,鋼管辣妹膝上秀的運作方式在先天上就比較有利於辣妹掌控場內局勢。事實上,這個架構的操作模式容許這個小女生一個人進入包廂,坐到每一個男人身上,在簡短而由她主控的過程中,她可以脫男人的衣服,摸男人的性器官,親男人的臉,強迫男人摸她身體的任何部位;只要她肯,她可以對男人進行各種形式的騷擾和調戲,最後還在手心裡攢著數千元收入離場。她不但不是「任由猥褻」,反而是全場最有能力和機會猥褻或騷擾所有客人的人(而諷刺的是,不管願意或不願意錯過這些機會,客人只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對於只能在性接觸中看到男對女的宰制和剝削的人而言,辣妹的旋風式能量和主體韌性當然是無法閱讀的:辣妹猥褻或騷擾客人的舉動仍然會被讀成「不自檢點」、「不知輕重」、「送上門去」、「自取其辱」等等。但是連膝上秀的消費者都默默承認,辣妹這種強大的主體性和專業累積的經驗和智慧,在現實中已經使得客人很難順利進行傳統上男性對女體的宰制和剝削。辣妹在和客人身體互動時所實踐的主動性和快速性也溢出了傳統的情慾模式,使得辣妹有最大的掌控能力來操作男女身體互動。

鋼管辣妹pub的消費/工作倫理

許多人認為在色情場所中,花錢的就是大爺,就可以恣意享受性工作者的身體,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 [23],但是從上面的分析看來,這個簡單的圖像完全無法反映鋼管辣妹pub中具體的權力關係。在這裡我必須進一步指出,辣妹在與客人互動中所享有的權力優勢,當然不全然歸因於個人累積的魅力或氣勢,事實上最重要的因素是,鋼管辣妹pub這個新興的性行業已經參考其他特種行業的運作經驗,以及當代服務業的基本精神,而發展出它自己一套特殊的互動規範和常態,不但為辣妹個人的主導性和安全性提供了結構的、制度的支援,也為本身事業的永續經營建立了某種物質基礎。

作為一個新興的情慾產業,而且是一個充滿地下性格、沒有合法性來維護自身的情慾產業,鋼管辣妹pub其實很容易落入各種混亂破壞的力量中。不過這間pub的經營者不希望訴求黑道勢力來維繫秩序(那將是另外一種宰制),而想以一些起碼的原則來引導建立消費的理想模式和規矩 [24]。畢竟,初到的客人或許不清楚如何自處、如何和辣妹互動,有可能因此而玩得不夠盡興,更可能因此而玩得太過火。為了促進客人進入情況,充分享受服務,願意持續上門,也為了保障pub裡的遊戲規則能夠順利運作,並保護辣妹的身體安全,G市這家鋼管辣妹pub於是在經理的努力中發展出一套很明確的消費/工作倫理規則來。

在消費倫理方面,新的客人被介紹入場的時候,負責接待的經理就會趨前迎接,一方面表示歡迎,一方面了解一下客人的背景,怎麼稱呼,間接也可以對如何和這位客人互動有所掌握。接著就引進包廂進行「柔性的消費訓練」。經理會招待一杯飲料,請抽支煙或是送上一點零食,自己則搬把椅子加在包廂的末端,然後就像一般公關導遊一樣,詢問客人知不知道店裡是怎麼玩的,他會詳細解釋基本消費額以及享受的飲料和零食,接著就介紹店內消費有什麼樣的表演以及表演完之後還有做什麼樣的服務。簡單的說,「就是辣妹在舞台上跳一首歌的秀完了之後,她會下來桌面這邊,會坐在客人身上、大腿上,會和客人的身體摩擦,而客人可以摸她的胸部,沒有關係,要摸她下面也可以,但是這要看小姐願不願意。如果她願意,她或許會和客人說,『要不然就多給我兩百塊或三百塊的小費』,這是客人和小姐之間的事情,兩方同意就可以。」這個說明的過程對經理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事實上,店裡的原則是:沒有做完「柔性消費訓練」這個步驟之前,絕不會容許辣妹來這個包廂服務(經理不把包廂末端的椅子移開,就是一個不言而自明的訊號)。

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也是向客人講明規矩的時刻。唐經理會向客人特別說明,「絕對不可以打人,或者捏得很厲害,或者把小姐乳頭夾得腫一圈」。這些具體的例子顯示經理先生的提示極可能是建立在過去已經發生過的事件上,顯然是在過去經驗中建立的法則。經理也說明在桌邊服務的過程當中,客人有何種權限:客人可以拉開辣妹的拉鍊,她也可以自己拉開拉鍊,客人可以摸她身上任何的部位,只要她允許,她如果不想給客人摸,會跟客人講,如果客人執意要摸,她可以叫經理來解決問題。這些基本的互動規範也保障了日後經理的處理權,如果辣妹和客人之間發生糾紛,經理就可以在這個「柔性消費訓練」的基礎上理直氣壯的要求客人遵守規範,以維護辣妹的權益。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建立的,主要是對客人的規範,至於辣妹可以對客人做些什麼(例如脫客人衣服,摸客人性器官,蹂躪客人等等可能的「甜頭」),那就不用向客人明說了。

「柔性消費訓練」還需要關注到包廂內的群體效應。由於來pub消費的客人多半是好幾個人一起來,彼此也都熟識,若是集體聯手向到桌邊來服務的辣妹進攻,這對pub的正常運作顯然不利。但是唐經理說一般不致於如此,頂多是兩個三個男生在旁邊起鬨,比如說抓著朋友的手放在辣妹身上的某個部位,或者說要辣妹把他的朋友怎麼樣怎麼樣,而這些玩鬧都是可以接受的,也是辣妹有能力處理的。但是對於比較嚴重的一些可能進犯,唐經理強調,他通常會在客人一進門就先柔性勸告:「不可以三、五個人聯手搞小姐,這樣子你變成什麼體統?這樣不好,這樣對小姐而言反而是一種傷害。今天大家玩得開心就好了嘛!幹嘛弄她們?」為了保障鋼管pub裡不會出現暴力現象,更為了保障辣妹能夠自在的表演、自在的挑逗客人、自在的玩鬧助興,經營者很自覺的負起責任來教育客人「可以玩但是只能到某個程度」,而令人注意的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點竟然是「尊重辣妹的主體意願」。

當然,場裡也可能會來一些比較強勢的客人,例如黑白兩道的「兄弟」。而辣妹日常的自主性和主導性也唯有在這種權力結構中才大打折扣(據經理說,有一、兩次辣妹還被大哥強勢要求全裸表演。)遇到這種客人,經理就只能盡力婉轉的說明場內消費的常態,透過經驗來摸索如何應對這類客人,並且在必要時運用其他大哥級人物的名號和影響力來罩住進入這個場子的蠻橫小人物。經理說,他除了百般招呼之外也沒有別的法子:鋼管辣妹pub被迫採取的地下性質就已經把這個空間放到了黑白兩道的微妙接界處,因此也不得不承受從雙邊來的強制力量。

業者嘗試透過教育來努力防範客人侵犯辣妹或破壞表演秀的運作,但是這也意味著辣妹的服務以及和客人的互動都必須形成某一程度的標準化、規格化,以投射清楚的界限,形成規範。因此,業者對於辣妹和客人之間可以發生什麼樣的身體接觸和活動也有著很清楚的底線,以維持秀場的吸引力和基本秩序,這一部份就是針對辣妹的工作倫理了。[25]

例如,在身體裸露的程度上,店中的經理強調鋼管辣妹店從來就盡量不做露三點(除非遇到黑白兩道的惡勢力要求),而這個基本原則是出於一些非常實際的考量。第一,防範有客人是警方來「釣魚」的,要是被抓到露三點就斷了營業之路了。第二,經理非常明確的說,要是辣妹在舞台上直接露了三點,客人在舞台下看得一清二楚,那還有什麼興趣?而且要是辣妹在個別客人身上露了三點,那就表示所有客人都要有此享受,那還有什麼吸引力?這也就是說,一定要保留一點神秘感,才會勾動好奇心,因此再暴露也必須保留吊胃口的空間,設計辣妹秀場內容時必須把永續經營的大目標放在眼前。[26]

在服務時間的長短上,雖然一、兩分鐘的身體接觸可以讓辣妹收入200元以上的小費,但是業者並不容許客人付多一點錢來換取辣妹坐久一點。唐經理的說法是︰「我不能光做你這位客人而其他的客人我不做了吧!搞不好我去別的客人那邊稍微坐一下,弄個一分鐘、兩分鐘,他的小費比你的還要多。不一定啊!對不對?不可能說因為一棵樹木而放棄整片森林。不可能,對不對?」這個說法聽來是以利益的考量為基礎,但是事實上更是因為要維持場內的公平性,以免引發客人的無謂要求。時間長度上的差別待遇,很容易造成不同客人之間的芥蒂或醋勁,這對業者的經營和辣妹的操作總是徒添困擾的。

除了身體裸露的底線和服務時間的極限之外,膝上秀的內容只能包含前面和後面的「洗臉」,再多就不能做了。唐經理說:「現在基本上的服務大部分就是這樣子。如果說你要再有其他的服務,說實在也沒什麼花招了啦!其他的服務就是…像性服務,就是幫你作半套的。但是那個我們絕對不允許,講難聽一點啦!你在那邊給一個客人弄一次,今天有十幾個客人都要耶!妳嘴巴不會酸死啊?」這個半帶玩笑的口吻其實也透露出鋼管辣妹pub在這個發展初期所面對的困局。首先,鋼管辣妹pub需要維持其市場的區隔,以便與真正的性交易有別,但是以其短暫的發展歷史和地下性格所帶來的資源侷限,一時間還沒有能力發展/發明其他有特色的服務形式。還有,pub的集體消費模式其實也不容許太過過火的情慾互動發生,否則不易擺平場內個別客人的需求。但是最實際的考量還是:膝上秀的內容必須有明確的範圍,這樣辣妹才可以訴求「店方規定不可如此」的權威,以拒絕某些客人的不情之請。

從上述這些例子來看,店中互動過程的「標準化」是維繫鋼管pub消費秩序的重要關鍵,也是保障辣妹有力量抗拒客人過度要求的重要措施。同時相對而言,除了制度性的規範外,也需要辣妹相應投射出專業化的形象和操作,才可能在最貼身的服務中維繫最自我的空間。

例如,膝上秀並不是追求全面徹底滿足客人的慾望,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的身體接觸畢竟還是貼身的、挑逗的、敏感的,因此辣妹們是否能把持自我也是業者的關切。除了前面所提過的服務內容和界限外,經理唐先生也敏感的提到另一方面的把持自我︰「今天辣妹坐到這個客人身上,正好這個客人有反應了,他勃起了,那又正好辣妹的敏感帶和這個突起的部份摩擦到,摩擦摩擦摩擦,辣妹會不會興奮起來?這一定多少都會。但是這個時候,她們小姐要去自制。要是今天因為她興奮起來,結果褲襠都溼了,那怎麼辦?那怎麼去服務下一個客人?這樣子對她們本身來講比較不好。有的客人會不高興的說,『這個小姐怎麼這樣?』或者客人就會想,『既然小姐是這樣,那我可以怎樣占小姐便宜呢?』」就店方的立場來想,辣妹的專業形象要求她必須很會「表演」愉悅,「表演」慾望,「表演」討好客人,以維護服務品質;但是在這些表演當中,辣妹也同時必須投射某種不可及的距離感,要讓客人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掌握辣妹的性──這不但可以維繫辣妹秀的致命吸引力,也對辣妹形成最好的保護。反過來說,一旦辣妹失去了原有和客人看似親密、實則疏離的位置(也就是說她真正的興奮起來),或者說,當辣妹展現自身的慾望也有可能被客人操作(也就是說她連褲襠都溼了),她的主導性和自主性就會面對挑戰和威脅的危險,這對店方來說絕對不利,對辣妹保持在場內的絕對優勢也很不利,因此經理才會告誡辣妹們要自制 [27],也就是說,要「專業的」看待和客人的互動。

面對辣妹可能在工作過程中的動慾,經理除了建議「自制」,好像也想不出別的出路來,而這種對場內自制的要求通常也會涵蓋到場外辣妹的私人生活中,使得專業的考量和個人的生活揉合在一起。我問一個舞技高超,「洗臉」工夫特強的辣妹,要是在工作的時候被客人弄到自己都慾望高漲的時候,怎麼辦?她很直爽的說︰「想也只能想啊,不然能怎麼辦?就等下班去找男朋友啊!要是沒有男朋友,有些人也會找客兄啊!比如說,認識的朋友啊!如果覺得對方不錯,打電話給他,有空找他出來,出來以後這個目的就已經達到一半了,搞不好已經達到百分之八、九十了,再開個口暗示一下,就百分之百成功啦!或者到牛郎店去消費,看上哪個男的不錯,有合意的!就去啊!」這些都是現代女性性工作者面對自身慾望時很務實的做法。有趣的是,業者不希望辣妹因為有男朋友而分心或者增加別的困擾,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令人驚訝的是,業者卻更不希望辣妹去找客兄,因為不希望辣妹把辛苦賺來的錢──唐經理說「用身體換來的錢」──就這樣子去「浪費掉」。唐經理很激動的說,店裡很明確的規定辣妹們不要沈迷賭博、色情、或吸毒,因為這幾樣都是花錢耗費很大的迷戀,也通常導致不好的後果:「妳每次賺到錢都拿去花掉,花到後來,妳沉迷,沉迷到後來,妳不上班了,上班不正常了,不做了,反而是我的一種損失,那何必呢?」諷刺的是,批評者常常說是特種行業的從業環境使得辣妹們墮落而沈迷於各種惡習;然而在這個鋼管pub(以及其他我曾經訪談過的特種行業)裡,業者最嚴峻要求的,就是專業表現,要辣妹們避開那些迷戀,否則就走路。從這個角度來看,或許導致性工作者「沈淪」的因素不一定是行業本身的運作方式或生活形態,而是社會孤立這些行業以及這些主體時所加諸的污名效應。

店方對於辣妹規律生活、規律工作的利益考量是很明顯的,但是此刻鋼管辣妹pub的特殊運作形式也為這方面的需求添加了一層急迫性。G市唯一的這家的鋼管辣妹pub本身並沒有長期駐守的辣妹,而是由開設了好幾家鋼管辣妹pub的S市約聘而來。S市的辣妹們每天大約晚上九點左右上工,兩人一組被「馬夫」送到各個鋼管場,休息幾分鐘就上場表演,在每一場各表演一支歌曲,有時也可以兩人合跳,一共大約2分半到3分鐘左右。一隻歌曲跳完以後就到各桌各包廂去,和客人划拳調情打鬧,加上「洗臉」,每個客人都要給兩百、三百、五百塊不等的小費。場子裡面二、三十個客人,加上跳舞的基本工資,在不到一小時之中,一位辣妹大約收入數千元(經理說,一個月一個辣妹賺30萬,完全不成問題)。一場秀結束以後辣妹再被馬夫大搬風,送到不同的場子去,但是各場地的換班時間並不固定,因為客人的人數往往會影響辣妹離場的時間,而每場秀場開始的時間(也就是送辣妹來的時間)也要視生意好壞而定,生意要是冷清,經理叫喚辣妹到場的頻率也就隨之下降。一個晚上,從九點到早上四點 [28],辣妹們被馬夫送到不同的場子跳鋼管秀和膝上秀,每個場子則總共接納大概兩三批辣妹,也就是有兩三場秀;各個場子當然希望一叫辣妹就到,以免冷場太長,送辣妹的經紀公司則希望各場子有所配搭,好讓辣妹的運送順利。像這樣一個高度倚賴流動性和協調性的合作市場,非常需要在另一層面上的穩定性,業者對辣妹的規律生活表示關切,正反映了這個新興行業的運作方式對「人流」通暢的需求 [29]

以上所說或許顯示了業者對辣妹的嚴謹規律生活有所期待,然而相對比於辣妹在膝上秀時所表現的「隨便」,業者又如何看待辣妹生活與工作間隱含的某種張力呢?在這裡,唐經理的想法再度反映了鋼管辣妹pub新生的專業意識已經在這兩者間劃開了分界:工作上的性和私人生活中的性是兩碼事。唐經理說他不會因為哪個辣妹在工作時在眾多男客人身上搓來搓去而輕看她,但是如果哪個女孩在私人生活中和男人搓來搓去,那就不妥當了:「講難聽一點──人盡可夫。但是如果她是個辣妹,或者她是個妓女,在工作上和人家那樣的話,那就沒什麼了,因為那是工作,那是假的。」

換句話說,在工作的時候,當性是公領域中的職業活動時,所有原本在私領域中評價個人道德操守的原則都可以暫時懸置(「因為那是工作,那是假的」)。業者對辣妹私人生活中的性或許還是有點態度保守,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已經對「性的專業化」有了很素樸的想法(「因為那是工作」),對「性(工作)的去污名化」也做了初步的論述努力(「在工作上和人家那樣的話,那就沒什麼了,因為那是工作」)。

前面提到,這個pub的經營者有著某種永續經營的理念,因此常常對場內的運作效果進行檢討和改進。照經理的說法,鋼管辣妹膝上秀的pub是在掃黃高壓的氛圍中發展出來的,這間pub經營了四、五個月之後,唐經理個人覺得運作的方式中有一些瑕疵,也就是辣妹做完一個循環(跳舞加膝上秀)之後離場,在下一梯次辣妹到來之前,中間會有冷場,所以唐經理現在正在設計用什麼方法來改變這個冷場。由於他個人上酒家的經驗,覺得酒家的一些運作方式可以來和鋼管辣妹pub結合起來,然後看看能不能夠彌補這個冷場:「目前就是盡量想要改成在空檔期間安排外場人員陪客人坐著聊天喝酒,就是找女孩子來陪客人,一方面你客人就不會覺得冷場,另一方面也可以在秀的過程中繼續維持熱絡,秀完了之後就繼續後續那種動作,像這樣子做出來的時候,客人就不會覺得無聊。」此刻,經理連完整的企劃案和成本計算都已經做出來了,永續經營的理念顯然不必局限於大企業,就算這家朝夕不保的鋼管辣妹pub都已有了完整的規劃。

新興性工作與性別文化

綜上所述,鋼管辣妹的貼身服務模式、以及鋼管pub的運作規範,已經摸索著創造出一個對辣妹比較有利的工作環境,也對消費者進行了基本的訓練和教育,保障了辣妹的自主性和主導性在工作中不但比較不容易被泯滅,反而還有可能得到機會進一步操練,這和反娼學者們想像的「女性全然被宰制、被剝削」的性工作已經有了許多差異。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樣一些新互動模式之所以成為可能,其實和進入這個場所的消費者本身特質也有著互為因果的關係,並且因此創造了一個可能重塑異性情慾互動模式的新契機。

辣妹鋼管秀場內的消費者年紀都頗輕,大約18到24歲左右,幾乎看不見上了年紀的人(我這一桌是例外),經理認為這和鋼管秀場的基本運作模式有關。首先,由於舞蹈和膝上秀的需要,唐經理說最合適的辣妹就是「蠻年輕的,又好玩,比較open!舞跳得好,手腕好,然後要敢玩,比較外向敢玩啦!這種來做的話就比較適合這種互動式的娛樂」。但是互動式的玩耍就表示雙方需要旗鼓相當,平等投入,而不是像尋常異性互動時那樣男主動女被動,或者男要求女配合。膝上秀本來就擺明了客人需要和小姐一起玩,經理笑著說︰「如果客人是死魚的話就不好玩,辣妹坐在他身上搞來搞去幹嘛?難道是把他當木馬騎嗎?客人也得進入情況嘛!」在這裡,辣妹固然是主動的、主導的,但是互動式的膝上秀對客人的情慾能量也有所要求。年輕的、好玩的客人和年齡差不多的辣妹互相配搭在一起玩,有著年齡上相近所形成的正當性,也使得雙方有機會嘗試平等合作的玩,以便玩得起勁,也才會覺得真的好玩。[30]

第二,膝上秀的劇烈激情動作對客人而言也是很大的挑戰。唐經理有點自豪他所主掌的pub竟然會提供這樣具有挑戰性的娛樂,以致於沒有青春和體力的客人還無福消受辣妹的服務:「或者說他們本身比較無法承受那種互動方式,因為有的動作太激烈了,甚至說有的動作做得很過火,很挑逗,那你年紀比較大的人或許因為你…,搞不好啊!對不對?搞不好看一個做一個…受不了流鼻血腦充血,動不動就送醫院,怎麼辦?」特別是當辣妹用「後面」來替客人「洗臉」的時候,辣妹幾乎整個身體都掛在客人肩上,若不是身體撐得住,恐怕也玩不起來,還可能會受傷。然而這種高難度、高刺激的動作反而對年輕的客人形成一個極為誘人的挑戰。換句話說,這種特別的表演或互動方式其實在整體設計上也就假設了比較年輕的、可以和辣妹互動的客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經濟因素。鋼管辣妹pub的最低消費額是500元,這500元可以抵換在店內所喝的飲料或是吃的點心、水果,可以從晚上9點一直坐到凌晨4點,就算沒有財力享受膝上秀,也可以欣賞兩三批辣妹表演,或者在一旁偷看別人的膝上秀,算起來是很經濟的情慾消費 [31]。因此場內的消費者都是非常年輕的男人(孩),有些看來像是高職生,或是大哥身邊才剛入行的小弟(要是混得久的小弟可能就會有足夠能力直接去酒店消費了),但是很顯然都是經濟實力不很高的年輕男人。對於這種年齡輕、個人條件不見得太好、經濟能力不足、在情慾市場上不夠可欲的人,透過一個蠻低的消費就可以獲得某種高感官、高強度的性刺激,難怪鋼管辣妹pub使年輕男人(孩)趨之若騖。在另外一個層面上,在酒店中消費,雖說出錢的是大爺,但是很多酒店的顧客都很清楚,要是手頭不夠慷慨,客人常常要看酒店小姐的臉色。因此,除非是那種已經善於玩弄性別權勢、會操作舊式色情場所權力遊戲的男人,否則像鋼管辣妹pub中的年輕男人,恐怕根本無法應對酒店中經驗豐富的小姐們。然而,在鋼管秀pub中,雙方不用玩那種欲擒故縱遊戲,甚至不用協商斡旋,只要兩、三百元,辣妹的服務就保證上身。這樣的消費模式當然有其吸引力。

面對鋼管辣妹pub消費者的這些特質,一般人或許會擔心色情消費的年齡層在下降,或許會擔心年輕男孩會在色情消費中養成踐踏女體的習慣態度;然而事實卻不見得如此。在過去,這個年齡層和社會階層的年輕男人通常沒有太多機會接觸這種奔放的女性情慾,現在他們進入了鋼管辣妹pub,也驚訝的接觸到和一般常識極為不同的女性能量,並且在店內消費規範的要求之下開始適應並不一定要由男性主導的情慾互動,開始認識到「可以玩」與「只能玩到某種程度」之間常常有必然的關連,以及開始練習對辣妹主體意願的認知和尊重。這對改變舊的男性單向掠奪模式,開闢新的性別互動文化,都是很有可為的──如果女性主義能提出相應的肯定論述來積極改變/塑造這些互動的意義。

可惜現成的「忌性」(sex-negative)論述持續醜化這種女性表現,說她們是「賤」,是不尊重自己,是為了賺錢,為了虛榮而出賣自己。這些堅持在性上面「女人一定吃虧,男人一定佔便宜」的論述,對辣妹們改變女性劣勢的努力沒有提供任何幫助,反而再三覆誦男性的必然優勢,移轉了年輕男性的可能學習。其實,順著辣妹們已經開闢的新路,對身體的接觸淡然視之、或者甚至欣賞身體的表現或表演的論述──也就是對情慾互動積極主動掌控的論述──,才是幫助辣妹壯大得力、幫助改造性別關係、幫助消除性歧視的可能資源。

以上顯示,新興性行業雖然被打入地下,但是少數特殊業者的用心規劃和實踐,已經發展出新的消費結構,建立了比較有利於性工作者的條件,並對消費者進行主體教育,間接也改善了性別敵意。鋼管辣妹pub當然不是理想的女性天堂,但是至少它已經開闢了一些新的實踐和可能,然而目前最剝奪辣妹自主性、最惡化店內互動條件的,除了上述反娼論述外,就是黑白兩道的大哥們,而官方對新興特種行業的繼續非法化、地下化、以及掃黃,也將使上述新興實踐和新生主體性持續遭受壓抑而無法擴散進升,也因而繼續受到黑白兩道的宰制。性工作的除罪化與正當化顯然是眼下必須努力的工作。

我不知道鋼管辣妹pub在這些壓力下能夠生存多久,但是頗有前瞻眼光的唐經理說的一段話或許可以作為未來新興特種行業正當化以及去污名化的願景︰

怎麼講?像以前啊!60年代那種時候,男人跟女人牽手都不得了了,對不對?但是現在呢?牽手沒什麼啦!對不對?當街都抱在一起幹什麼的,甚至前一陣子還流行內褲外穿!對不對?所以說,要看社會形態是什麼樣子,而且要看時下年輕人的想法是到哪邊,大家思想都有到那裡,都open的時候,那就沒什麼了啊!連小孩子都可以驕傲的說:「我父母都在做這個啊!我父親在做牛郎,我母親在做鋼管辣妹啊!」

 

後記:

雖然飽受警方取締和媒體聳動報導的著色,鋼管辣妹的舞蹈表演形式卻捕捉了大眾的想像力,也因此持續擴散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普及程度。由以下這幾個廣受囑目的例子可見一斑:

  1. 2000年4月台灣的電視上出現一支鋁箔包飲料的廣告,故事描繪一群中學女生在體育課進行爬竿訓練,但是有個女生臂力不足,爬了一點點就滑下來了,周圍同學都嘲笑她。結果她突發奇想,當場就繞著爬竿表演了一段鋼管舞,雖然穿的是一般的貼身運動衣卻仍然性感魅力非凡,讓所有同學都大開眼界,對她另眼看待。廣告最後,連本來嚴肅古板的體育女老師也忍不住擺出鋼管舞的性感模樣,字幕則打出「輕鬆一下2000」的字樣。
  2. 2000年4月17日《聯合報》地方版刊出一則消息,高雄市原宿廣場舉辦了一場「美少男、美少女鋼管舞大賽」,吸引大批青少年加入。男性穿著緊身短褲大跳鋼管舞,結束前還脫下外褲露出內褲,女舞者則穿著清涼「泳裝」上場,狂放的扭動肢體,不時出現性暗示的動作,引得台下口哨聲與吶喊聲齊作。主辦的原宿廣場強調此活動是要「展現校園青春的健康美,並不是讓青少年沈浸在情慾的迷思中」,但報導中也提到部份民眾認為在公開場合演出煽情的鋼管秀,對青少年多少還是會有負面的心理影響。當晚華視晚間新聞報導這則消息時,鏡頭還帶到比賽結束時一位在場的男性立法委員,以五十幾歲的高齡也忍不住飛身跳上鋼管,旋轉做出美妙的舞姿,搏得全場熱烈鼓掌,可見鋼管舞在一般民間其實並沒有太多負面的文化意義。
  3. 2000年11月7日中視「社會祕密檔案」播出有關台灣野台秀的報導,除了傳統的五子哭墓以及電子花車秀之外,在最後一段介紹了最新的野台秀形態,那就是鋼管秀,並且介紹了一對野台鋼管秀的姊妹花,她們的鋼管表演深入台灣南北各地趕場,也將這個新的表演形態由原來的都會、年輕族群脈絡,擴散到鄉間、老幼男女共賞的社區脈絡中。
  4. 2000年12月19日高雄啟智學校校長王武義在校內的耶誕慶祝活動上扮裝演出「鋼管秀」,搏得校內師生滿堂歡笑,但也同時遭到高雄市教育局長的批評,認為台北市一些校長跳天鵝湖鼓勵學生假期讀書比較可取,鋼管舞則非常不適當。教育部長曾志朗在被記者詢問時回應:「雖不滿意,但可接受」。
  5. 2000年12月20日實踐大學高雄校區在學校耶誕舞會「挺進E世代、解放聖誕夜」中,自校外找來一名妙齡女郎表演「鋼管秀」。主辦的學生認為,把爭議的鋼管秀搬進校園來表演,可以讓「鋼管秀」有新的形象與意義,希望社會能把鋼管秀重新定義,不要老是與「色情」聯想在一起。

[1] 例如《中國時報》1997年2月25日的<為兩張機票,淑女變妖姬>就報導了中部狄斯可業者如何以香港來回機票等獎品吸引青少女參加熱舞比賽,藉此吸引顧客上門。

[2] 相對於掃黃的明顯敵意,1999年8月4日有線電視SET台的「凡人啟示錄」節目播出了一個45分鐘的報導,仔細描繪了兩位鋼管辣妹的日常生活、表演心情、與單純的人生夢想(一個想學英文、一個想完成高職學業),鏡頭聚焦於她們在鋼管與地板上表演高難度動作時瘀青挫傷的腿和腳。這兩位沒有專業基礎但是苦練實幹的鋼管辣妹的「凡人」氣質明顯可見。

[3] 1999年8月11日高雄警方掃蕩港區pub異色文化,取締鋼管秀,報上的照片刊出手中還夾著煙的幹員雙手抓著僅著內褲而極力遮掩乳房的辣妹讓媒體拍照,這種枉顧性產業女性權益的做法還曾引起資深媒體工作者的強烈批判(楊索,<舞孃的人權不容踐踏>,《中國時報》時論廣場,1999年8月12日)。

[4] 這也部份解釋了為什麼婦女團體在面對性工作議題時最常採取的具體行動總是以青少女性工作者為焦點,而且由於其對青少年以及性的侷限觀點,也常常落得與保守勢力合流。參見趙曉玲,<站在父權的肩上:「反」雛妓運動>,《婦女新知》159期(1995年8月)︰12-14。

[5] 根據台北市社會局與警方的統計,到1993年為止,在被輔導的雛妓中自願從娼的青少女比例就已經到達99%(<雛妓非被賣比率直線上升>,《立報》,1993年11月11日24版)。而近兩年,青少女自營的援助交際風氣更證實自主操作的性工作已經成為一種頗為流行的人生選擇。

[6] 1999年1月15日台中市臨檢「就在今夜」KTV,二十餘名坐檯小姐持麥克風齊聲抗議,認為她們並未違法也非現行犯,警方無權把她們帶回警局,更不滿媒體在現場攝影,有兩名小姐甚至和偵查及逮捕的員警激烈拉扯,用髒話罵警員,被帶回警局偵訊後飭回。這類事件顯示性工作者不再默默承受無理的臨檢,反而抗爭侵權的員警和媒體,因此還獲得法律人士的支持,為文提醒大眾要維護每個人的人權(劉洪恩,<辣妹發飆觸法?還是警方與記者侵權?>,《中國時報》時論廣場,1999年1月16日)。另外,2000年4月9日發生台北市廣慈博愛院婦職所收容少女群毆輔導員並要求放榮譽假事件,少女在接受偵訊時質疑員警有何權力要求配合回答,令員警「火大」,恐嚇少女若不配合就關監獄,不料,少女不在乎的說︰「我寧可關進監獄也不願意回到廣慈博愛院」,這樣的不馴更令周圍眾人傻眼。在這兩個廣受報導的案例中,青少女都不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溫馴柔弱,也不願托辭被迫或受害以迴避污名;相反的,她們反而往往正面迎戰強權,積極質疑規訓機構的正當性。

[7] Hetherington對社會空間的另類秩序的描述,強調的是這個秩序的流動不定和矛盾性,我在本文中的運用則特別注意性別權力和性權力在鋼管辣妹pub這個異質空間中的重組和消長。

[8] 經理後來告訴我,為了防範臨檢,店裡早就做好預備措施。跳秀的辣妹到場時,會安排一張桌子給她們坐(當然是秀場中央沒人要的桌子之一),經理也會開一張order單放在桌上,或許還會擺幾瓶酒,一旦真的有情況的時候,辣妹馬上就可以穿上外套,坐下來當顧客。

[9] 一般的脫衣豔舞通常要求舞者以身體逼視觀眾,直接露骨的訴求觀眾的窺視和慾望;鋼管舞則以鋼管作為辣妹慾望纏繞的重心,使辣妹透過自戀式的與鋼管互動攀爬來完成對觀眾的挑逗。這樣的表演方式很吸引那些喜歡跳舞的辣妹,有些甚至費心的去上舞蹈班或者自己照著錄影帶練習(就像「凡人啟示錄」訪談的辣妹一樣),因而自發的形成另一種專業態度。

[10] 這裡sex negative的說法來自Gayle Rubin所描繪西方文化對性所抱持的懷疑態度(11),我在此處把它翻譯為「忌性」,著重好幾重意義,不但包括對性的「顧忌」、「禁忌」、「忌諱」,也包含在這種文化中常見的、因情慾貧瘠而生的、對他人的情慾活力所抱持的「忌妒」心態。

[11] 林芳玫在分析男性的A片「痛快邏輯」時認為男性總是用自己的感受來閱讀A片中女性的痛苦表情,把女性的痛苦讀成快感,但是拒絕用同樣的寬廣詮釋來讀女性的歡愉,也就是說,痛苦和快感之間的等同總是單向流動的(94-95)。然而當林芳玫怨嘆這樣的邏輯封閉了男性認識女性情慾的機會、籠罩了女性的情慾表現時,她卻沒有想到,新興的女性性工作者(如鋼管辣妹)已經能夠很機靈的操作痛快邏輯,以最可信的方式來架構她們的挑逗表演,從而在性工作中掌握最大的主動空間。

[12] 當然大叫聲也有可能是真的示警,因此經理也會不時探頭看看包廂內的情況。

[13] 據經理說,辣妹這些激情的聲音表演大多是從看電視、電影及A片模仿來的。女性主義者一向把A片及色情視為「男權至上的性建制」(sexual institutions of male supremacy)(MacKinnon 197),說它們強化了性別的不平等,然而諷刺的是,被女性主義者視為頭腦不清的辣妹們卻從這些「男權至上的性建制」中鍛鍊出操作聲音政治(politics of voice)的智慧和能力。

[14] 諷刺的是,連客人們都看穿了辣妹的戲劇性表演,覺得她們只是「虛情假意」。然而那些批評的人竟然還執意把辣妹們的喊叫最陳腐的讀成女性驚惶呼救,把包廂中進行的複雜玩耍互動當成最簡單的男「欺負」女。其實,在這些批評中所反映的想像敘事恐怕正出於批評者自我定位的想像和經驗。然而她們竟仍然想要壟斷不同主體位置和經驗的詮釋權。

[15] 客人當然可以明白的表示謝絕,然而為了賺錢,辣妹們也會努力纏人。角力之下,通常辣妹會贏,因為客人會礙於情面(尤其在好友面前),不願意表現得太不上道或太小氣,最後終於勉強合作接受辣妹的膝上秀。就算堅持不要服務的客人往往也會塞個小費做個面子。

[16] 鋼管pub的術語稱這個動作叫做「挖ㄍㄚ\/哩ㄋㄨㄚ\/」(台語︰我幫你揉),也就是用胸部(或是臀部)「給客人洗臉」,這個術語顯然是從辣妹的立場以玩耍的語氣來取名的,畢竟,這個動作絕對比「洗臉」的力道強很多。

[17] 這個覺悟正來自研究者、同行朋友、以及一些有苦說不出的客人的「被做╱坐經驗」。辣妹並不在乎顧客的性別,只要女客沒有明顯堅拒,辣妹就照樣跨坐女客,而且竟然也是泰然自若的替女客「洗臉」。在這裡,專業態度的建立已經成功的懸置了同性戀恐懼,和其他特種行業刻意排斥女客的做法大不相同。

[18] 這個消費場所男性顧客的特質以及對場中權力互動的影響,在後文會有詳盡的討論。

[19] 國外膝上秀的圖片和影像中,舞者和客人之間有著手臂長度的空隙,雙方因此還可以進行某種相互的攻防戰,但是鋼管辣妹的玩法常常是讓自己的胸部或臀部貼緊客人的臉,以致於看起來兩人親暱,而事實上卻根本就奪去了讓客人想像和運作的「空間」。

[20] 在沒有廢娼以前,台北市的公娼館門口和華西街的巷道內常常會有許多男人「站壁」,在門口張望。在我進行深度訪談時,公娼們告訴我,他們有些人站一整夜都沒有進來,有些是因為沒有錢,有些是因為沒有膽,還有一些則是因為一節只有十五分鐘,他們需要先在外面張望一陣子,在情慾上暖好了身才趕快進場,以免暖身不足,進場後徒然浪費時間和金錢而已。從這個例子來看,即使是許多男人也需要前戲╱前想來暖身,像這種人在遇到鋼管辣妹的膝上秀時就會頓時手足無措。

[21] 許多人認為男人到色情場所是因為酒酣耳熱頭腦昏昏以後很容易講話,容易談成生意。事實上,這個說法恐怕只是部份事實(而且還可能是一個醜化色情場所及其消費者的說法)。更多生意人可能是因為在色情場所這種具有挑戰性的情慾遭遇情境中,因觀察而更了解彼此是怎麼樣的人,也因此歸納出比較有效的講話、溝通、洽商、斡旋方式,因此終究達成生意。

[22] 不過,鋼管pub本身的專業考量和運作也會在這種狂野的力場中加上降壓的氣閥(下詳)。

[23] 許多有關性工作的研究都傾向採用特種行業消費者的觀點,認為在這些場所進行的活動說穿了就只有一種︰男人玩女人(例如黃淑玲,<台灣特種行業婦女︰受害者?行動者?偏差者?>,《台灣社會研究季刊》22 (1996)︰119)。而在這種結構性的權力觀點中,性工作者所有的主體表現和抗爭都被視為「微小」、「無力」、「片面」、「唯意志的」。像這樣的分析論述除了覆誦(看來)強勢者的世界觀之外,對性工作者的處境實在沒有什麼助益,反而有可能形成對性工作者進一步強制規訓的官方政策(參見黃淑玲的結論)。

[24] 這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唐姓經理有十年的工作經驗,從做卡拉OK的侍者、代客泊車開始,就有著各式各樣特種行業的邊緣經驗。他的觀察力和規劃能力都很驚人,善於挪用各種文化資源來精進pub的娛樂品質,而且因為經驗豐富,處理各種困難情況的手腕也令人印象深刻。像這一類新的、有當代經營觀念的經理人才,將是新興情慾行業現代化、專業化的重要推動力。

[25] 這個基本的原則或許又會被某些人讀成是業主(男人)對辣妹(女人)的身體自主任意妄加(父權的)控制。而我在這裡的分析正要指出,那不是「任意」也非簡單的「控制」,而有其專業和保障的考量,甚至也是辣妹們經常主動協商、堅持、調整的場域。

[26] 店內不但保護辣妹不露三點,甚至也並不要求辣妹一定要替所有的客人「洗臉」,而把決定權留給了辣妹本身,經理就說:「關鍵是看她們的手法在哪邊。她們今天想要賺更多的小費,那就得去做更好的服務。」有的辣妹認為「我只是這樣搖啊搖,讓你摸胸部,用胸部幫你洗臉,就能夠賺到錢」,那她就不想學,不想發明創造,但是別的辣妹就可能創造花招出來,讓客人覺得新鮮,感覺服務不錯,小費因而更多(用臀部替客人「洗臉」就是這樣被一位辣妹發明出來的)。

[27] 要求辣妹對自己的工作完全不當成個人的事也是有點難的。有時在和客人互動時,辣妹也會投入自我。唐經理就觀察到:「你摸小姐,相對的,小姐也會去摸你,她也去玩弄你。店裡面的小姐比較年輕,她們和你玩,同時她們也要看看你肯不肯和她們玩,她們才感覺她們這樣的服務不錯。如果說今天我是小姐,我跟客人你玩,你又不玩我,我會感覺說:『你怎麼都不理我?好像我很醜,我服務不好…』。小姐也會有一些很自尊心的反應,比如說客人如果沒反應的話,她也會覺得︰『你排斥我,你不喜歡我,你覺得我服務不好。那乾脆…好,我不要做啊!我不要賺你的錢嘛!又不會怎麼樣。』」這種賭氣的情形顯然有可能使辣妹對客人冷淡,也有可能使辣妹因為過度補償而玩過頭。像這樣不夠專業的表現都對pub的正常運作不利。

[28] 跳鋼管的辣妹多半是唐經理口中所謂「愛玩」、不喜歡待在家裡面的青少女。雖然每天工作時間是由晚間九點到凌晨四點,不過由於現在已經是一個全天無休的生活形態,許多人都是半夜三更都還在工作,因此辣妹的家人都沒有太囉唆,要是真的問起,辣妹就說是在做「晚上的工作」,也多半可以矇混過關。

[29] 許多傳統的性產業也用「限時專送」的方式運送小姐給個別的客人,但是鋼管辣妹pub這樣的「多家聯營」模式有其一定的換場節奏,牽涉到的是秀場的公開表演和群體客人的需求,對經營者而言,在速度和搭配上是更大的挑戰。

[30] 鋼管辣妹pub比較適合一群朋友一齊來消費,一票朋友一起起鬨才比較好玩,這樣一來,辣妹和個別客人的面對面是群體中的一個活動,比較沒有兩人單獨對面的色情含意,也比較不尷尬,反而可以因為群眾起鬨而玩得開來,大家盡興。唐經理又指出,像這樣聚眾一起去消費休閒,通常不是上了年紀的人的做法,因此也比較少看到老年人。

[31] 我詢問pub的經理,這種服務和一般的摸摸茶有什麼區別,他說摸摸茶比較是一對一的色情,而鋼管pub則不是:「差別在哪裡?依照一般人的想法觀念來講,摸摸茶室比較屬於色情的,但是我們這種鋼管的還有表演。我們今天可以只做純表演,我們不脫,對不對?但是這種純表演的東西,之前已經有人做過了,而且你知道這個社會的需求,只是純表演這個訴求,客人不會來…,他們看了沒什麼噱頭啊!就只是表演而已。而且摸摸茶你一進去,它有算節數,一節可能是只是個20分鐘、30分鐘不一定,價碼大概是500塊啦!800塊啦!這樣子來算,那客人一次坐兩個小時,等於說花了好幾千塊,而且客人一進去就是那碼事,對啊!可是我們不是。你進來,沒關係,你不要小姐來幫你做服務也可以,你純粹觀賞秀,在這邊跟朋友喝酒聊天也可以。」當然,經理也非常清楚,純粹喝酒聊天的朋友是不太會來鋼管pub的,純粹觀賞鋼管舞的則會覺得等候太長,舞秀太短,平均每一小時只看到兩首曲子而已。至於和酒店相比,經理也說:「你客人今天來到這邊玩耍,絕對比你去酒店還要便宜,而且俗擱大碗。你去酒店一次要多少錢?你三加一個人,四個人來講,去酒店一次,最起碼要上萬了;但是來我們這邊不用,搞不好只要五千塊,包括小費。在酒店不一定能摸得到,但是在我們這邊保證一定能夠摸得到!」從這些比較來看,鋼管pub的訴求確實是以經濟為最大特點。

 

引用書目

林芳玫,<男性觀眾與A片的「痛快邏輯」>,《色情研究:從言論自由到符號擬象》,台北:女書文化,1999年,90-118。

黃淑玲,<台灣特種行業婦女:受害者?行動者?偏差者?>,《台灣社會研究季刊》22(1996):103-152。

楊索,<舞孃的人權不容踐踏>,《中國時報》時論廣場,1999年8月12日。

趙曉玲,<站在父權的肩上:「反」雛妓運動>,《婦女新知》159(1995年8月)︰12-14。

劉宏恩,<辣妹發飆觸法?還是警方與記者侵權?>,《中國時報》時論廣場,1999年1月16日。

<為兩張機票淑女變妖姬>,《中國時報》,1997年2月25日9版。

<脫衣豔舞pub夜夜夜狂>,《聯合報》2000年2月27日20版。

<雛妓非被賣比率直線上升>,《立報》,1993年11月11日24版。

Hetherington, Kevin.  The Badlands of Modernity: Heterotopia & Social Ordering.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Lewis, Jacqueline.  “Controlling Lap Dancing: Law, Morality, and Sex Work.”  Sex for Sale: Prostitution, Pornography, and the Sex Industry.  Ed. by Ronald Weitzer.  New York: Routledge, 2000.  203-216.

—.  “Lap Dancing: Personal and Legal Implications for Exotic Dancers.”  Prostitution: On Whores, Hustlers, and Johns.  Eds. by James E. Elias et. al.  Amherst, NY: Prometheus Books, 1998. 376-389.

MacKinnon Catharine A.  Toward a Feminist Theory of the State.  Cambridge: Harvard UP, 1989.

Rubin, Gayle.  “Thinking Sex: Notes for a Radical Theory of the Politics of Sexuality.”  The Lesbian and Gay Studies Reader.  Eds. By Henry Abelove, Michele Aina Barale, David M. Halperin.  New York: Routledge, 1993, 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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