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00年4月底我為Betty Dodson的名著《自慰》Sex for One翻譯成中文所寫的導讀。該書由張玉芬、賴欣怡翻譯,台北:永中國際,26-34 頁。我在名詞上選擇用手淫而不用自慰,當然是有意突破對性的美化/淨化 ,這也是Dodson一生的志業,她的另外一本名著就用了《屄》The Cunt作為書名)
說直接一點,《自慰》是一本有關手淫的書,是一本由女人的經驗和觀點來寫的手淫書,更是一本從誕生之日就不斷挑戰掃黃政策的手淫書。
歷史上,不管西方或東方的社會都充滿了對手淫問題的各類關注,但是過去不論西方或東方,向來也都假設手淫是屬於男性的活動。今天我們從性別和社會歷史的角度來思考貝蒂.道森的這本書,以及她在女性群體中推廣手淫的努力,才看得到其中的突破性和激進性。
在西方最早的時候,任何不以繁衍後代為目的的性行為都會受到譴責。《聖經》創世紀38章第7-10節記載著,俄南(Onan)奉父親之命與寡嫂同房以便為亡兄留後,俄南知道生子不歸自己而且會影響到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因此同房的時候便遺精在地。俄南對這個猶太民族傳統習俗的陽奉陰違,使他享受了性但避開生殖,「浪費了種子」,遭到上帝嚴重的懲罰,這個故事也因此傳達了當時的性價值觀:性的愉悅是耽溺,是罪惡,是不負(生殖的)責任。中世紀的神學家們承繼了這個傳統,所有非(婚內)生殖性的洩精──男性的手淫自然包含在內──就和私通、通姦、肛交、獸交一樣,都被視為非法的性行為,也都受到嚴厲的責罰。
西方到了十八世紀,理性掛帥,益加傾向貶低肉體情感和想像力,對個人獨處時一切可能激動情慾和想像的活動都深具戒心,因此自我愉悅的活動開始受到特別的關注,並且由前述俄南的名字引伸出新名詞onanism,正式為這個被視為會「污染自我」的活動命名。更值得注意的是,新一波的手淫論述不再僅僅建基於生殖考量,而進一步提升了手淫的社會意義,把這種自我愉悅的洩精說成是對個人和社會都有害的活動,認為自慰會造成成長緩慢、異常勃起、淋病、失明、結核病、瘋狂以及其他無數的病痛失常,甚至死亡。
在這個歷史時段中,由於醫藥和衛生的逐步改善,兒童的存活率漸漸提升,他/她們的生活和教養也逐漸在家庭中佔有愈來愈重要的地位,手淫警示所針對的對象遂從成人也擴散到孩子。父母師長都被教導要嚴密注意孩子的言行,就連當時著名的教育大師盧梭都警告成人不可讓孩子單獨自處,以免後者有機會手淫。當時各式各樣相應的防範措施隨之興起:有人相信吃某些特殊食物、或服用特殊藥物就可以消除自慰,有人相信洗冷水澡可以讓火熱的慾望冷卻,有些學校在學生寢室中裝置電動警鈴作為警告,許多父母讓年輕的女兒穿緊身束胸以免寬鬆的衣物因摩擦身體而引發慾望,若是實在太嚴重就對孩子的尿道或陰蒂加以燒灼,或者甚至切除陰蒂、縫合陰唇。這些現在看來非常殘忍的做法在那時都被大量使用,而堅持不放棄手淫習慣的人則被視為是性偏差、有社會病態行為。總之,「防治手淫」、「保護兒童」成為父母師長貼身監控兒童、合法窺探兒童隱私的藉口,直到今天亦然。
中國自辛亥革命之後,開始用生物科學來證明男女應該互補而非完全平等,也同時以現代醫學之名來防治手淫(實質上是監控看管新起的青年一代)。當時的一個社會學家易家鉞就鼓吹「反手淫運動」,並且宣稱:「一個國家有沒有前途,只要檢查年輕人的床單就知道了」。手淫因此被說成「惡習」或「壞習慣」,代表著青少年的社會責任與理性自制能力之闕如。至於手淫對生理身體的戕害,當時不但採用了同時期西方醫學的一些說法,也配合了中醫的名詞概念與傳統,造成中國對青少年手淫的極大恐懼,各種稀奇古怪防範手淫的方法紛紛流傳,報紙上也充斥著相關的醫藥廣告。這些情況雖然和西方相似,但是西方在19世紀晚期開始已經有人提出「手淫無害」的異議,然而在中國卻遭到忽視,沒有被當時正在西化的知識界所採納,一直到最近一、二十年,不分中外才終於都承認了「手淫無害」的事實。
但是為什麼東西方社會在20世紀晚期終於認可了「手淫無害」呢?或者反過來問,為什麼早先的社會不能放任手淫的自由呢?性的政治研究已經顯示,圍繞著手淫的持續不安,事實上標記了社會深層的文化焦慮,手淫所代表的個人自主,與社會的性秩序之間,存在著緊張衝突:到底個人的自主性行為是否一定要在社會認定的(生殖、婚姻、正常、道德等等)框架下才能進行?這是一個不斷引發爭戰和拉扯的議題。性歷史也顯示,二十世紀晚期的社會急速變遷所帶來的性革命、晚婚趨勢、慾望文化、婚姻危機、愛滋疾病等等,都迫使性規範不得不做某種自我調整,而手淫(相較於前述其他那些更加動搖社會規範的非生殖性活動)就是在這些考量之下終於被接受,以作為慾望的安全氣閥,它也因而被重新描述為婚姻性生活的準備動作,被賦予正當的存在理由和功能。二十世紀中期像金賽這類的性研究者都曾以這種「婚姻前奏曲」的論述來使手淫正當化,部份馴服了手淫與社會性規範之間可能的衝突和緊張。
相較之下,1973年性解放者貝蒂.道森開始推動的「手淫革命」就完全超越了這種妥協的、淨化的方向(詳見貝蒂本人在書中的流暢敘述)。
貝蒂.道森並不認為手淫是因為人找不到伴侶、不想買春、或者害怕性傳染病,而採取的消極替代活動──在這樣的替代想法中,性還是被視為可怕的、危險的、只有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才要面對的。相反的,道森強調手淫是一個有其正當完整地位的性活動形式,是女人認識自我、開發自我的重要管道;它可以獨立存在操作,也常常和別的活動融合發生,更不會因為有了固定的性伴侶之後便消失,反而更積極的形成伴侶之間溝通協商和彼此學習取悅的場域。手淫是性愉悅的重要基本形式。道森也不認為手淫是一個在私密空間進行的、生怕別人發現的個人行為;她知道這樣的態度不會產生任何正面的、坦然的心理效應,也不會徹底改變女人和性之間長久禁忌的關係。(「自慰」帶有單人獨自的含意,也比較迂迴,「手淫」則比較貼切道森手淫解放運動不避諱污名而且鼓勵群體探索的精神,因此在本文中還是以「手淫」這個通俗說法來指稱)。另外,道森在推動手淫意識覺醒時,總是在女性群體中進行公開的暴露和互動,以集體面對的方式來認識身體、開發慾望、展示愉悅、交換經驗。她也鼓勵把手淫的技術和知識當成藝術和科學來研究,把情趣器具和角色想像當成實驗和創造的場域來開發。在她的手中,性終於成為女人的自在領土,(單獨及有伴的)自我愉悅也成為女人可以熱烈擁抱的人生活動。
在道森的手淫革命中,性是開闊的,無懼的,更是活用禁忌,不畏變態的。這樣的手淫革命清楚的認識到,要改變女人在文化中似乎很難改變的性宿命,就需要營造兩個很重要的因素,一個是肯定情慾、勇於探索的女性新定位和新力量,另一個則是充沛多樣、活躍想像的色情文化。這兩方面主客條件在美國性解放年代中的互相激盪攀升,正是貝蒂.道森這本經典著作中鮮活展示的;而她開發情慾、擴展女人主體力量的前提,也絲毫不會為了社會規範和禁忌而打任何折扣,反而以最自在的開闊飛揚為女性情慾打開最大的空間和正當性。
西方社會為了防治女人手淫,曾用過戒護緊身衣、手銬、特殊內衣;民國時期的中國因為不認為女人有什麼性慾,所以比較沒有注意女人的手淫。對女人的性這般戒慎恐懼或輕忽冷漠的態度,都再再剝奪了女人的身體自主權力。時至今日,經過像貝蒂.道森這樣的性解放者持續的努力,終於使得手淫去污名化,手淫現在已經是非關道德也非關病態的一般人生活動了。一反過去醫藥版言論中對手淫的避諱和勸阻,許多性教育人士和女性主義者現在也主張不再恐嚇或醜化手淫,甚至肯定青少年男女用適度的手淫來消散澎湃的性慾望,以減少像懷孕和性病這類社會問題的發生。但是直到今日,性教育或女性主義都從來不提女人手淫的細節,也沒有教導愉悅的手淫方法,更對少女將按摩棒深入陰道的手淫方法視為禁忌。這表示性教育人士至今仍有根深蒂固的處女情結,也顯示女性主義對政治正確有著非常教條的看法。真正合乎女性主義精神的性教育至少應該鼓勵少女及早開始手淫,在還沒有被周遭的性成見灌輸以前,就達成熟練的手淫,並擅長利用情趣用品與色情材料,來獲得性的知識和身體的愉悅。正如我在<身經百戰的處女>這篇文章中所寫的:「女人的第一次到第一百次,都應當是屬於自己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性教育人士和女性主義者在歷史上一向都有反色情、反娼的傳統,長久以來都在公共領域中發動掃黃廢娼,在家庭中則極力打擊手淫,他們長年以來就是用「保護孩子」為名義,敦促父母和教育者對青少年進行嚴格的監管,並且以打擊色情為名來掀起道德運動,藉以造就自身的中流道德形象,使大眾不再懷疑性教育的離經叛道,也嘗試改變大眾對於女性主義破壞婚姻家庭的印象,使性教育和女性主義正式融入主流。這些都是歷史事實。
現在手淫在性解放者的努力之下終於平反,十八、十九世紀反色情、反娼的社會淨化運動卻也有了新的徒子徒孫:在性教育和女性主義陣營中的性保守人士此刻正想要馴服手淫革命的解放成果,將手淫轉化為鞏固婚姻體制和貞操情結的方案,用淨化了的手淫來強化反色情、反娼、反性的火力。(例如,呼籲大家以手淫來代替嫖妓、外遇或濫交的慾望)。值得注意的是,她們口中的手淫是乾乾淨淨的、適度的、自抑的、非變態的手淫,她們絕不容許像貝蒂.道森所推動的那種集體的手淫、旁觀的手淫、不倫的手淫、狂熱的手淫。更荒謬的是,她們一邊宣導要青少年以手淫解決性慾,另方面卻又雷厲風行的取締色情書刊、A片、網路色情等等這些在手淫時很需要的文化資源,就好像手淫不需要藉助任何性想像似的。
從這些矛盾的、對情慾疑忌的做法來看,性保守派對於手淫的「肯定」和挪用,距離貝蒂.道森當年的激進手淫解放運動,相去實在太遠。也因為這樣,道森的女性主義經典著作在這個時刻出版中譯本,不但具體展現手淫革命的突破性,也揭發此刻性保守派對手淫的策略運用,更再度宣示:手淫拒絕被馴服,拒絕被淨化,個人營造愉悅的各種努力終將在集體的互動影響中形成改造社會文化的積極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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