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婆的跨性別藍調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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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何春蕤在《藍調石牆T》新書發表會上的發言,刊登於《破週報》復刊113期,2-3頁,2000年6月6日。收入《跨性別》,何春蕤編,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2003,頁373-380。文章的pdf檔在此提供閱讀引用】

今天我想透過「T婆」、「跨性別」、「藍調」、「詩」這四個主題,來對《藍調石牆T》一書的深刻意義進行闡述。

T婆

或許有人要問:為什麼不說「女同志」就好了?為什麼還要來談「T婆」?這樣不是創造分裂、僵化角色嗎?我們應該「不分」嘛!

讓我從兩個方面來回答這個質疑。第一,T婆這種角色名詞的歷史出現,有其重要的建設性意義,因為它們開啟了更為細緻的認識女同志的方式。「女同志」這個說法,指稱的是主體在「性(對象)」這個層次上的傾向和選擇,但是這個名詞並沒有關注到個別女同志的自我呈現方式,也無力捕捉女同志們的自我在其「性別表現」上的特殊個性,因此更無力真正探索女同志彼此之間如何操作「性別」的符號,以創造自己在「性」上面的吸引力。像T婆這樣的主體描繪方式的出現,事實上不但指出了女同志之間的可能差異(不是大家都一樣的),更指出了女同志之間部份的慾望動力邏輯(為什麼我喜歡「那個樣子」的女同志)。就這些層次來看,看到T婆這類的主體標籤繼續滋生出來,就立刻很簡單的視為「分裂」、「公式」,恐怕一方面是出於過度焦慮自己的定位(我會不會太像/不像這些標籤所描述的那樣),另方面也反映了自己的僵化心態(老是要確認/而且認為只有敵我的二分關係)。

第二,女同志的自我呈現方式並不是非T即婆的二選一,女同志之間的互動模式也不是只有T婆這一種,因此T婆決不是思考女同志的唯一方式。然而已經活出T婆模式的女同志卻特別引人側目或至少引人注目,也很容易被貼標籤、被批判是複製異性戀。我覺得這裡很重要的因素是因為T婆的呈現方式操弄了現有的性別符號,因而「能夠被旁觀者辨識」,能夠很輕易的被看成異性戀的翻版,甚至正是利用這種容易辨識的方式來宣告自己的形象定位、性吸引力、以及隱密的戀情,也因而最容易引發各種忌妒不滿。這裡所勾動的複雜情緒,顯示性別二分的異性戀仍然多多少少構成了我們認識人際關係的基礎,也構成了大家無意識中不斷搜尋線索時的焦躁來源。正好像有些女性主義者也常常因為其獨立的、果斷的、積極的形象,或者其活潑的操弄、諧擬男性氣質,而被批判是「學男人」。這一類的批判者從沒好好的想過:到底要什麼樣子才算不是學男人、不是學異性戀?(這麼一來,我們還剩下什麼文化資源可堪使用?)如果說男性氣質、異性戀模式是在歷史社會過程中被被劃為禁地,不容許女人或女同志挪用,為什麼此刻竟然還有女人和女同志禁止別人搶攻禁地呢?

不管從性別角色的創造和性別文化符號的操弄而言,T婆的命名和展示都是女同志文化歷史的重要成份,因此也決不能太過簡單的被那些對自身優勢/主流位置毫無所覺的人亂扣上帽子。《藍調石牆T》書中對T婆文化和T婆關係的細緻描寫,提供了我們參照和體認的具體例證,實在是非常重要的文獻。

跨性別

二十世紀跨性別主體的大量浮現(例如變裝皇后和變裝國王、娘娘腔、男人婆、T-婆女同志、變性人、陰陽人、扮裝跨性人、第三性公關、以及其他持續浮現多樣面貌的性別異類),暴露了許多女性主義者和婦女運動者的性別政治底線,揭露了她們只有興趣挑戰男女兩性間的資源和權力分贓模式,只能「包容」同性戀的存在,但是卻拒絕動搖那個更根本構成壓迫的性別二元區分異性戀體制。最明顯可見的就是,一旦面對這些曖昧邊緣主體在身體情慾及生活方式上選擇高亢的不順服既有文化規範、或者囂張的操弄現有性別文化素材因而直接擾亂了性別分野時,號稱要抗拒性別壓迫的女性主義和婦女運動卻明顯的猶豫起來,支支吾吾的開始追問:這個人倒底是男是女,是異性戀、同性戀、還是雙性戀,是T還是婆,是零號還是一號,是敵還是友。

可是「跨性別」主體不但不男不女(因為根本無法被既有的男女刻板定義所侷限,而且也日日與這「不男不女」的污名為伍),同時也又男又女(因為所有被規劃為男女性別的形象、特質、行為,甚至沒有特定性別歸屬的文化成份,都被當成素材,被混雜拼貼變形來呈現這樣的身體)。這些以肉身和情慾來表達不能、不願、不屑配合性別規範的主體,早就在日常生活中暗暗承受「神經病」、「作怪」、「變態」、「噁心」等等污名;要是在矇混過關時被暴露曖昧身分(正如電影〈男孩別哭〉的主人翁布藍登‧蒂娜的例子一樣),往往會遭受開除、羞辱、坐牢、毆打、輪姦、殺害,或者被送進精神病院、被惱羞成怒的朋友同事斷絕來往、被所愛的人放逐。

1990年代,在酷兒運動以及幾位知名跨性別者的殘酷遭遇登上媒體的激勵之下,有愈來愈多跨性人現身,聯手挑戰性別體制對跨性人的迫害和限制,也揭露婦女運動和同志運動對主體性別的簡單本質看法,終於掀起「跨性別」(transgender)運動的波濤。電影「男孩別哭」在本地性別運動團體的推薦中上演,小說《藍調石牆T》中譯本問世,也將在地的跨性別論述的場域打開,帶動了對這個議題的思考和討論。

然而,當大家注目凝視跨性別主體、關注其另類的性別面貌的同時,許多人選擇集中評論跨性別主體的人生成敗選擇,也因此不期然的暴露出自己的階級位置和情慾立場來。

〈男孩別哭〉故事中的布藍登.蒂娜,及《藍調石牆T》的作者費雷思,除了在性別身分上的曖昧混雜之外,都有很清楚的階級色彩:兩個人都來自非常缺乏資源的藍領下層,此外,布藍登侷處於貧苦無出路的鄉村,費雷思的明顯猶太裔身分更飽受歧視。

在這樣經濟能力弱勢、族群被鄙視、文化資本薄弱的基本條件之下,跨性別主體的情慾探索和嘗試,先天上就受到極大的限制,也因此處處顯現出更大的急迫性。不但在他們個人性別的呈現過程中要時刻承受被揭發的忐忑,在他們個人可欲特質的營造上也處處受挫:忐忑使得跨性人情緒急切,矛盾衝動,在滾雪球式的謊言中終至失控;有心無力的挫折感則使跨性人不得不鋌而走險,博取資源,以便能夠以戲劇性的呈現,來投射自己的吸引力。

說穿了,這些看來所謂「愚蠢冒險」的行為也並不是跨性人的專利,哪個想討好對象的戀愛中人沒有做過這些笨事因而被罵戀愛昏了頭呢?問題是,當這個人是個「跨性人」(或者同性戀、豪放女、第三性公關、變性人等)時,這些事情看來就似乎特別的愚蠢、特別的令人氣憤──因為,這裡的「特別」如何如何,正根植於我們對跨性人的「特別」另眼看待。而當我們責備跨性人的短視和愚蠢冒進時,我們極可能只是透過這樣的譴責來和他們劃清界線,以顯示我們自己的優越而已。說穿了,批評布藍登只是個小爛T,能打開什麼樣的空間,讓更多的性別異類感到被肯定、被支援呢?

這樣的說法並不是說跨性人是最完美的人,說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都是應該被包容的;而是指出,當新的性別異類浮現時,往往會帶動新的不安和焦慮,而這些不安和焦慮常常會以各種看來理直氣壯的批評方式宣洩而出。

另外,在像跨性別這樣的尖端議題上,本地和西方文化的差異也使得我們的反應更為複雜,例如泡酒吧、酗酒、哈草、性開放等等,都是西方文化在歷史進程中已經可以平實對待而司空見慣的景象,但是在本地的嚴謹氛圍中,這些活動都被視為負面的、低下的活動,因此也使得異文化中的性別異類顯得更為負面、低下。

從這些方面來看,此刻《藍調石牆T》一書所帶動的對跨性別主體進行的性別思考、階級思考、文化思考,都有機會幫助我們對性別、階級、文化等差異因素的操作影響有更深的認識。

藍調

藍調是憂鬱的詩歌,也是雋永慵懶的吟唱。作為跨性別主體,作為無法實現或呈現自我、或者即使部份實現自我、也處處受到壓抑的主體,藍調常常是T婆唯一訴說自我人生故事的曲調,因為這樣在極度傷痛中唱出的曲調竟然是那樣美妙感人,它捕捉了生命中的無奈,生命中強烈而深刻的情感,生命中娓娓道來的悲歡離合。這也解釋了像《寂寞之井》或《藍調石牆T》這種作品中瀰漫的某種傷感以及強大的願景。

這些無奈、情感和悲歡離合,當然並不是跨性別主體的宿命,而可能是他們在這樣一個嚴厲劃分性別氣質的文化中唯一有力抒發情緒的曲調。然而正如《藍調石牆T》的敘事所呈現的,「藍調」從來不是自憐式的舔舐傷痕,藍調是在自我敘述中深刻的描繪出跨性別生命的具體形體,以便主體壯大得力──正如當年黑奴們的藍調吟唱,最後終究釀成自傲自強的抗爭大合唱一樣。

今天的座談主題圍繞著T婆這兩個女同志身分,儘管我們需要讓這兩個身分被看見,被認識,被肯定,被頌揚,然而同時我們也對這兩個身分的可能被定形、被僵化、被高舉、被神聖化、被當成新的安身立命的唯一處所,感到有點不豫。因為──人哪裡是這樣簡單的東西呢?難道一旦被別人或被自己貼上一個標籤(不管這個標籤有多進步),人就定了位,定了局嗎?

費雷思在他1998年的著作TransLiberation中就對各種標籤表示了深思熟慮的立場。他認為把自己描繪成「陽剛」或「陰柔」,男或女,男女人或女男人,男人婆或CCGay,T或婆,等等,都不是能讓他完全滿意的自我描述,因為,讓我引用費雷思自己的話:

我很難把自己性別的複雜微妙表現僅僅描繪為『陽剛』。對我來說,把一個人的自我表現貼上一個標籤,說那只是陰柔或陽剛,就好像我們問詩人:『你是用英文還是西班牙文寫作?』這個(二選一的)問題預先就排斥了詩句有可能是用廣東話、非洲話、阿拉伯話(這些我們很不熟悉、極可能無力辨認、但是卻是確實存在、而且鮮活有力的話語)來寫作的。它有意的略過了詩人是怎樣從文字的深井中胝手胼足的挖出一個一個的單字;它略過了這些字在第一次彼此相接時創造出什麼樣的美妙音樂,而概念與概念之間又震盪著什麼樣的寂靜回音;它更根本的忽略了那些推動詩人提筆創作的強烈情感和信念。

費雷思接著說: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認為性別只是社會的建構──我不認為性別只是我們自小到大死死板板學會的二選一語言。對我來說,性別是我們每一個人從我們所學到、所掌握的語言(素材)中創作出來的詩。而當我閱讀這個世界的詩集的時候,我看到每個人(時時刻刻)都在以各種細緻的、複雜的、而且不斷變化的方式來表達她們的性別,而她們創作詩的時候根本就不自我設限於既存的平仄押韻規則。

費雷思在這一段話語中很清楚的刻劃了「性別」立體且流動的美學。性別不但在時間中有著不斷改變的樣貌,人在每個不同的時刻選取呈現自己性別的不同形式,也在每一個時刻和場域中展現個體的創造力和美學。

「性別是詩」的說法,不但點出了個中的美與創造,也點出了其中的複雜差異,多樣吟唱。(相較之下,那些匠氣十足、單調古板的性別詩人,有什麼權利來批判那些創新性別語言和性別詩的人呢?那些自己毫無創意,從不操弄現有性別符號的人,又有什麼立場來說人家僅僅是複製異性戀呢?)

如果性別是詩,那麼我們就需要進一步繼續來談:什麼樣的文化是詩的文化?能培養出好詩,多樣的詩,有創造力的詩?

以過去的經驗而論,詩的文化是生活豐盛多樣的文化,是不以排擠異己作為信心基礎的年代。就像唐朝那樣:歧異的文化普遍的存在左右,詩人可以用各種形式文字格式體裁來創作,而且不限制也不在乎題材的選取,可以批評時事,可以抒情養性,可以玩耍文字。只有這樣開闊的文化才能滋養出豐盛的詩歌創造。

因此最起碼的,我們就需要調教平常心,在遭遇新生事物時不會只想找毛病、挑問題、先質疑,而是用平實的、開闊的眼光來看待。我們也需要敏銳的心,我們需要學會欣賞別人的詩歌,在其中看到文化的脈動,也看到自己創作的榜樣和契機。我們更需要勇敢的心,要能實驗、探索、玩耍自己的性別表現,能/敢寫歪詩、打油詩、諷刺詩、形象詩,等等。

而作為創作的豐饒土地,我們需要更多異色異類的生活故事,我們需要聽跨性別前輩們的成長和辛酸,也要聽她們的偷歡愉悅,因為,她們的性別詩是我們的傳承,是我們口耳相傳的經驗累積。

同時。我們需要更多的色情文化(每次掃黃都會萎縮女同志需要的色情材料),更多的跨性別愛情故事(真實虛構的故事至少都能給我們日們的常識),更多豐富的情慾畫面(以充實我們的畫面想像),更深刻而自在的感受交流(因此需要情慾解嚴)。因為,那是使得我們得以形塑自身情慾的肥沃土壤。異性戀有著無數小說、電影、歌曲、畫面來調教自己的情慾口味和能力,我們更需要豐富我們單薄的情色基礎。千萬別因為無聊的文人說我們近年來情慾小說創作太多,就誤以為我們的文化基礎已經夠了。不,我們還需要更多樣的創作累積,我們還需要接觸別的文化、別的世代已經累積的情色資源,以豐富我們的素材,以探索我們無盡的可能。

我們需要被鼓勵去實驗各種的性別呈現方式,並操練活用各種文化中的性別素材,坦然的交流各種性別經驗和嘗試。這種集體累積才叫做文化,一個跨性別的文化。

透過《藍調石牆T》的出版,T婆的跨性別藍調詩正想望著一個豐盛開闊的文化,好讓我們都能做塑造自己性別的詩人,寫出、唱出、演出百鳥齊鳴的性別詩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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