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春蕤2000年8月26日在香港理工大學「媒體性資訊非管即縱」研討會裡的發言】
為什麼我們需要色情?
或許應該問的是,為什麼會有人不需要色情?什麼樣的人不需要色情?在我們周圍,有人不需要電視、汽車、冷氣、辣椒、肉類,對她個人的人生而言,這些東西並不構成特殊的意義和重要性,也不帶來任何興奮刺激,當然她就會覺得它們不是必要──但是這並不表示別人如果需要這些東西,那就是虛榮、好吃、貪圖享受等等。
在這個個人的層次以外,對色情的拒斥通常也反映了對性的單薄認識。很多人認為慾望就是天生的衝動,來就來,去就去,但是事實上,對大部分現代人而言,性慾望不是這樣操作的。慾望總是被禁忌點燃,慾望總是以某種劇情故事場景的方式展開,慾望很容易因為重複使用而耗損,有時慾望不但不是排山倒海,反而是使盡全身想像也上不來的。
這樣複雜的慾望動力學我們從二十世紀才剛剛開始認識,經驗的累積交流才剛剛使我們開始知道慾望的起伏和矛盾,開始體認到慾望的歷史進程是如何深刻的塑造了我們的每一絲波動感受──而色情材料正是人心幽微細密縫隙的具象展現。面對這樣一個龐大的課題,這樣一個人類尚未挖掘探究的深海黑洞,竟然有人立刻斷言我們不需要色情,而且要嚴厲的禁絕色情,這種狂傲也實在令人驚訝,這種對文化產品的壟斷封閉更令人咋舌。
老實說,什麼樣的人最需要色情?那些接觸太少、經驗不多、只會被動承受的人最需要。她們需要色情的變態、色情的多樣、色情的狂熱,來衝垮她們的禁閉高牆,來豐沃她們的想像和情慾,來示範人的自在放縱。
誰不讓別人接觸色情
許多人爭辯色情應如何定義,俗雅之分應如何確認。色情有個特別的性質,總是有人自己不愛看因而堅決禁止別人看。這裡,「禁止」標示了非常強大的不平等權力的展現,畢竟,誰來標記,誰來決定,誰不能看,誰禁止誰,與其說是出於關懷保護,倒不如說在語言和情感上都展現了權力的操作。成人、中產、優雅的少數階級品味篡奪了多數沈默大眾的口味,污名使得抗爭無法成形,道德高帽更使得大部分人在色情的議題上噤聲。掃黃成為任何無賴政客最輕易獲得民心的手段。
有人會說,這樣的產品只會讓心靈軟弱的人受到污染而放蕩不羈。我不知道這裡的擔憂是出自說話的人的「自知之明」,還是她們「自命高明」。但是不管如何,心靈在面對情色材料時的脆弱更值得我們深思如何強化。在這裡,無論怎麼說,我們都需要色情的存在,以便鍛鍊掌握它的力量。
最終的問題並不是管或縱,而是我們到底要不要面對人生的真實?我們到底要不要脫出幼稚簡化的世界觀?我們到底要不要接受自己生命中存在的複雜矛盾?如果我們選擇虛偽、封閉、假道學,我們選擇自我壓抑但是同時壓抑別人,那麼我就會看到愈來愈多的人用她們各自的方式偷跑偷渡偷看偷情,因為,主流社會的假裝正經總是會讓慾望更加橫流的。相較而言,平實的面對色情,平實的處理人際情色協商,這些都是人生必要的課程,而色情資訊的自在流通和討論,將會提供一個豐厚的土壤,讓我們都有機會學習做情色的美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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