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於2001年9月15-16日台灣中壢中央大學第六屆「四性」兩岸三地學術研討會中宣讀,並緊接著在同年11月16-17日香港理工大學「華人社會社會排斥與邊緣性問題研討會」中宣讀,最終發表於《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46期(2002年6月):1-44。收入《跨性別》,何春蕤編,中壢: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2002年。1-48。同時收入《華人社會中的社會排斥與邊緣性》,古學斌、李明琨主編,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政策研究中心,2002年。209-244。再收入《批判的性政治》,台社性/別與同志讀本05,朱偉誠編,台北:台社,2008年。133-172。如果想要引用確切頁碼,請參看下方pdf附檔。) [1]
摘要:這篇論文嘗試具體記錄台灣某些跨性別主體如何在有限的、被排擠的社會資源和空間內積極打造自己的身體和形象,以構築並管理她/他們的身體和認同。本文一方面顯示台灣跨性別身體之社會存在的特殊性(the specificity of transgender existence),以及這些主體在面對社會侷限時所各自發展出來的動態策略,顯示眾多跨性別主體在性別、年齡、社經地位、外貌、體型等等方面的差異存在條件(這些條件狀態都可能影響到「體現身體」時能有多少說服力);另方面也想探究跨性別主體在斡旋構築這個社會存在時所逐漸浮現的主體性,也就是探究跨性別主體在管理身體與認同時所做的日復一日打造工程(而這些打造工程也持續折射「性別的體現」的含意和表現)已經在社會文化中投下何種值得觀察的性別變數。
前言
跨性別(transgender)論述通常順著兩條發言位置迥異、因而權力效應也不同的軸線來進行對跨性別現象的描述。
第一條軸線主要出自醫療體系,此類常見的論述以專業研究者的外在位置,聚焦於跨性別主體的成因、分類、徵兆、診斷、處置、治療、程序,並紀錄各種主體案例的特殊發展情況。這種病理化的描述固然因其專業權威而給予邊緣奇觀主體一定程度的可見度與社會存在,甚至少數專業人士還可能提供了唯一理性友善的論述呈現,但是它往往也同時構成了/主導了/支持了其他權力場域(例如教育和司法)對跨性人的有限認知和嚴厲管理。
很諷刺的是,跨性別醫療論述最嚴厲的批判者往往也採取了和該條軸線類似的權力位置和眼界。例如以批判變性聞名的女性主義者Janice Raymond便以《變性帝國》(The Transsexual Empire, 1979, 1994)一書概括的批判醫療體系把變性的慾望當成可以用手術輕易解決的個人性別認同障礙問題,而非在此慾望中看見是社會文化的性別角色規範和性別歧視使得主體感受侷促限制以致不滿,結果醫療體系反而繼續鞏固既有的性別體制,在整個變性過程前後都要求受術者全面表現適應並擁抱刻板的異性角色,從而建造了獲利可觀的變性帝國,也打擊了那個想要根除性別刻板角色和性別壓迫的婦女運動(xxi)。不過,這個分析一方面強而有力的批判了醫療論述的性別刻板假設,另方面卻同樣強而有力的否認了變性主體的個別感受和深刻認同,因為Raymond堅持生為女人的生命有其本質的特殊性,無法被變性主體經驗,也無法被變性後的生活複製,她強調變性可能蘊涵的反叛力量充其量只是「風格多過實質」(xxxv)。在此主流女性主義立場影響之下,類似路數的通俗論述也輕蔑的把跨性別主體描述為被各種力量建構的消極被動客體:例如,變性者只是醫療體系的刀下殂,變裝者是商品流行文化的盲從者,陰陽人是人生命運的不幸意外等等。
第二條跨性別論述軸線則是跨性別運動份子(從Leslie Feinberg到Riki Anne Wilchins到Kate Bornstein到Jamison Green到Stephen Whittle)出於主體位置經驗的自我描述或文化/政治分析。它們所關注的是性別殊異(gender variance)的歷史軌跡、悲壯記憶、多樣面貌、流動性、顛覆性、進步性,不但拒絕醫療論述的任意分類和定位,強調身體拒絕性別刻板規範的侷限,更慶讚性別異類的多樣活力和生命,認為性/別多元(gender/sexual diversity)很根本的挑戰/挑逗了既有的性/別體制。這些論述有一部份接合了其浮現時刻縈繞氛圍的酷兒論述進路,因而擺脫了簡單的本質主義論述,代之以充滿個別差異和選擇的異質身體形態與人生故事,也因其運動的漸次發展而與已經有歷史積累的其他性/別解放運動(及其所形成的性/別理論框架)進行或緊張或互相調整的對話。
雖然我個人在某些尖銳抗爭的場域中可能採取第二條軸線的論述形態,但是眼下這篇論文將透過深度訪談,嘗試具體記錄台灣某些跨性別主體如何積極打造自己的身體和形象以斡旋並構築她/他們的身體和認同 [2]。本文一方面想顯示台灣跨性別主體之社會存在的特殊性(the specificity of Taiwanese transgender existence),以及這些主體在面對社會侷限時所各自發展出來的動態策略,另方面也想探究跨性別主體在構築管理這個社會存在時所逐漸浮現的主體性,這個主體性正在跨性別主體的身體打造工程中投下值得觀察的性別變數。
性別二分主義(sexual dimorphism)的幽靈[3]
在充斥陌生人的世界裡,身體的形象變成了一個重要的通行證……──Mike Featherstone
Gilbert Herdt認為是「現代主義發明了二元分際(dimorphism was an invention of modernism)」(1993: 26),他並且追溯其源頭到達爾文的思想,認為達爾文的「天擇論」(natural selection)把物種的生存(也就是延續後代)凸顯為生物最高的生存目的,性的選擇和繁殖功能因此成為物種的首要內在特質,而一旦生殖的功能被高舉,性別二分的基本架構就成為必然。傅柯(Michel Foucault)對西方性的歷史研究則顯示,這個非常異性戀的架構其實更早時期就已存在,而且在18、19世紀以前還需要藉著各種典律法律和宗教條律來加以規範,直到19世紀性學論述蓬勃開展之後才成為不言而自明的基本模式。也正是在這個二元模式已經毫無疑問的成立之時,也就是當身體只能以婚姻內的生殖功能來定位、當生殖功能建構出唯有二元的性別分野之時,所有不能被嚴謹涵蓋的身體和實踐也隨即──很諷刺的──被「繁殖」開來,各種「變態/病態」主體於焉「誕生」(Foucault 1978: 37-39)。
在日常生活的層次上,上述Mike Featherstone引文中的說法倒是展開了現代性的另一層可能含意:正是因為活在這個充斥著陌生人、陌生場合、陌生互動的現代社會,人們的相逢和彼此辨識都是短暫飛逝的,而且無法動員其他的認知基礎和關係(如血緣、地域的親密連結),因此身體的形象才愈來愈有了它重要的指涉(signifying)功能,成為個體定位自己、閱讀他人時的重要指標。而當代這樣一個大量閱讀身體的文化發展──特別當這個閱讀又充分的被上述性別二分的邏輯所滲透主導時──當然會強化性別主體對其身體的焦慮關注,從而強烈的影響到跨性別主體的社會存在與自我意識。(這方面的討論需要另外一篇論文來鋪陳,以下我只想約略談談在性別二分主義的主流脈絡中逐步摸索浮現的跨性別範疇。)
性學和醫療科學在歷史上是透過幾個很重要的步驟來把「性別歧異」醫療化/制度化的(medicalization of gender diversity):(1)發明各種穩定/固定的範疇和命名以掌握性別變異,(2)提出有關理想性別特質的一般描述,(3)建立性別發展過程的概念模式,(4)設計出衡量男性/女性的測驗量表,(5)發展診療和外科手術的各種技術(Irvine, 1990: 230-278)。在這個歷史的發展過程中,不同的性別歧異主體位置被不同的分類需求「生產」出來。
由於西方性學原本並沒有區分性別與性這兩條軸線之間的複雜交會/歧異,因此最早有關跨性別的研究並沒有和有關同性戀的研究分開,它們都隸屬於十九世紀後半「性殊異的醫療化」過程(medicalization of the sexually particular)(Foucault, 1978: 44)。事實上,從十九世紀中葉的Karl Heinrich Ulrichs到二十世紀初的Magnus Hirschfeld,性學家們都是在異性戀生殖模式的基礎上把所有的性別歧異化約為性歧異,把它們全都當成同性戀,通稱為「性倒錯」(inverts)──不過也有人把部份歸類為對異性衣物的「戀物」行為。後來Havelock Ellis則以eonism(一般翻譯為「易裝癖」)取代「倒錯」的說法,首度讓跨性別與同性戀這個範疇保持某種距離。
1950年代,荷爾蒙治療和外科手術開始被運用來重整性別身體,訴求手術的「變性」(transsexual)因著媒體的聳動關注與醫療體系的制度性發展而竄升為新的通用辭彙,並因此進一步與「變裝」(transvestite)區分開來。1966年班傑明(Harry Benjamin)醫師公開推動性別重整手術,主張有些主體只能以手術來改變其身體的性別處境及相應而生的焦慮痛苦。有關變性的三大重要著作在1966到1969短短三年間出版:Harry Benjamin的Transsexual Phenomenon (1966),Robert J. Stoller的Sex and Gender (1968),Richard Green & John Money的Transsexualism and Sex Reassignment (1969),這些出版和其他稍早的相關研究不但創造了無數和「性別」相關的名詞,使得「性別」(gender)普及成為一個可供後來女性主義者挪用發展的概念範疇,也使得「變性」這種性別歧異逐漸建立起其獨立的範疇。1965年Johns Hopkins大學首先設立「性別認同診所」,1977年「班傑明國際性別焦慮協會」(Harry Benjamin International Gender Dysphoria Association)成立,這些制度化的措施逐步把原來的文化現象重新定義為醫療問題以爭取研究的正當性,「變性者」也因為這些制度性的發展而蓋過了「變裝者」(易裝癖)的社會存在。
到了1980年代,全美已經有了40個類似的性別認同診所,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當時所出版的《心理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III》在刪除同性戀這個範疇的同時,也正式設立「性別認同障礙」(gender identity disorders)作為新的廣泛範疇名稱,把各種形式的跨性別正式命名成為需要治療的心理障礙病症,[4] 「性別焦慮症」(gender dysphoria)則成為最新流行的醫療名詞。不過,不管這些早期或甚至以後比較晚期的醫療科學分類如何描述這些不同形式的性別歧異,其中的定位座標都還是以性別二元作為最根本的基礎,因此,跨性別的存在模式雖然顯然的超越二元架構,但是其相關語詞仍然常常倚賴「男」、「女」這種定位語詞(Califia, 1997: 11-17),而跨性別社群中不斷浮現的繁複多樣名稱分類,就正是摸索描述自我並複雜化性別二元範疇的努力。
由於污名的纏繞和主體的孤立,台灣的跨性別主體目前相當缺乏有力的支援來擺脫醫療論述的定位,以發展更為自我培力、更挑戰性別二分主義的論述。在台灣的跨性別圈子中已經流行著幾個引自國外的名詞,而且就主體而言似乎也已經建立了某種可以辨識的意義。最具規模和歷史的跨性別社群網站「茱莉安娜的祕密花園」是這樣解釋相關名詞的:
TG(Transgender):Gender是指心理上的性別認同,因此只要在心理上對另一個性別有所認同,即可稱做TG。因此TG的意義是最廣的,包括變裝者或是變性慾者都算TG,可以說TG=TS+TV+CD。
TS(Transsexual):變性慾者,指對本身性別不滿意,而希望透過手術方式改變性別者。
TV(Transvestite):扮異性症,這個醫學名詞指的是「扮異性症」,指需以穿著異性服裝而產生性興奮者,但不代表患者希望變性或是同性戀者,其實大多數的TV都是異性戀。
CD(Cross-Dress, Cross-Dressing, Cross Dress):女扮男裝或男扮女裝,這個字比較是日常生活的用語,指穿異性的服裝,女扮男裝或男扮女裝,而不像TV較有疾病的批評意味。
以上定義多半取自國外相關網站提供的分類和定義方式,因此並沒有反映產生這些名詞的歷史脈絡與相應的複雜分化和淵源。例如,TG(跨性別)在美國1970年代的脈絡中原本指的是全時間「活」在和本身生理性別相反的性別裡,專注的是跨性別主體的「生存活動」而非「身分認同」 [5]。但是在近期認同政治的運動發展中,TG開始被用來指涉兩種很不一樣作用的意義:一方面,如上述網站所言,它被當作一個涵括的名詞,用來涵蓋所有挑戰/跨越性與性別疆界的人,這在跨性別運動發展的歷史過程中有其動員串連的作用;不過,如上述網站在其下列舉包含的,卻是三種在定義上明確區分的主體(TG=TS+TV+CD),其蘊涵的確定性和完備性反而使得一些性別曖昧矛盾但拒絕以變性或變裝來符合性別二分歸類的主體無處棲身。另方面,為了打開這個曖昧流動的性別空間,TG(跨性別)有時也被用來區分那些在性別表現上被視為不符合其生理性別的人(簡稱TG),以及那些透過手術和其他方式將其生理性別重新設定為異性的人(也就是俗稱的變性者,簡稱TS)。在這個TG/TS區分命名的動作中,TG表明有其特殊的存在狀態和意義,拒絕被納入變性手術的唯一生命敘事中。著名的跨性別運動作家Leslie Feinberg更指出,即使TG/TS之分也常常是模糊而相互重疊的,有使用荷爾蒙改變身體的TG,也有不接受手術的TS(1996: x)。
跨性別主體對己身歸類範疇的焦慮不但反映了當下台灣性別理論在語言和概念上的簡化無力描述跨性別的多元現象,也反映了跨性別意識、主體、和運動在本地的萌芽狀態還有待更多的發展,更多的彼此細緻認知。不過,正因為跨性別主體所處的污名邊緣位置,眾多主體迫切爭取有限的正當性,也因而有可能引入一些包含著價值判斷的定義意味。[6]「艾絲姑娘」網站便以一個尖銳的對比開頁:「CD是穿著一件隨時可以更換的漂亮衣服,TS是穿著一件永遠脫不掉的錯誤衣服」。這樣的描述雖然在呼召主體上有清楚的效果,但是也在某種程度上把主體定了型,賦予他們某些價值判斷和情感內涵上的意義。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資訊較多的網站都沒有提出特定的名詞來描述那些身體性別曖昧混雜的intersexual(雙性人,俗稱陰陽人),而把他/她們通通納入TS(透過荷爾蒙與手術,從一性變為另一性)的範疇。[7]
一般人常常用「第三性」的說法來指稱跨性別者。從某個角度來說,「第三」代表了「超越二元的其他可能組合」(Herdt, 1993: 20),但是我的受訪者多數不太接受這個說法,原因很可能是近年「第三性公關」在台灣媒體和一般意識中所代表的性工作污名,已經使得「第三性」扣連了性工作,為避免雙重污名,許多跨性別主體都選擇避開這個名稱。[8]
在「第三性」的指稱愈來愈特殊化(指涉某些性工作者)的同時,另外兩個跨性別名稱──「變性」與「變裝」──卻日漸普及。首先,近年來透過媒體對某些知名變性主體(例如模特兒王悅恩,以及自殘然後去泰國變性的林國華,甚至轟動台灣的韓國變性藝人河莉秀以及綜藝主持人利菁)的報導,終於使得「變性人」成為一個可以流通的概念。另一方面,紅頂藝人的專業表演、藝人陳俊生夜遊購物中心事件等,則使得「變裝」這個概念得到另一些可見度,甚至擴大到包含所有不牽涉跨越性別的變裝(例如政客在造勢晚會上的各種裝扮)。不過,我所接觸到的台灣跨性別主體多半還是選擇用英文簡稱來定位自己,這可能是因為一方面這些名稱有著某種學術的、專業的、與全球接軌的含意,因而獲得某種正當性,另方面也因為這些名稱來自異國語言,故而形成了某種心理上的安全距離感。對飽受污名壓力的主體而言,可以認定自己而又同時保持某種距離的做法有其必要,因此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中文名稱之前,選用英文簡稱對跨性別主體確實具有某種建設性的保護作用。[9]
在這篇文章中,為了至少能呈現個別主體的某些特質,我暫且使用這些通俗的描述標籤,大部分尊重受訪主體的意願而依循上列的分野。[10] 另外,由於主體原先的不同生理性別位置(所謂「原生性別」)很深刻的影響到她們的可能資源和操作策略,所以我會特別標明是「男變/扮女」還是「女變/扮男」:前面一個位置的男女性別指的是「生理性別」,後面位置的男女性別則籠統指稱當事者自己選擇的「性別表現」。[11] 不過我也必須在此提醒:就跨性別主體而言,「認同」「最好是被理解為一個有著多重場域、讓自身不斷轉變和存在的過程」(Halberstam, 1998: 21)。事實上,我所訪談的跨性別主體有些尚未決定自己是什麼;有些強調自己只是因為想要漂亮而穿著女裝 [12];有些在穿著打扮的過程得到無比的性刺激和快感 [13];有些想要變性但是被家人或醫療體系阻擋,因而只能自己尋找打造身體的方式 [14];有些曾經想過要變性,但是時代氛圍不允許 [15];有些計畫變性但是對現有醫療科技不滿意;有些做了一階或一部份,接著要以自己選擇的方式來繼續打造身體;有的已經完成手術,但是還在計畫一些修整的工作等等。因此在這篇文章中的描述也只能捕捉「書寫此刻的狀態」(然而這一刻的狀態總是已經過去、或者已經改變)。至於代名詞的使用,我選擇尊重個別主體對自我性別的定位,完全不必然反映其生理性別。
「體現」的物質基礎:a wardrobe of one’s own
我從小就很清楚的知道我的靈魂、我的思想,就是我是一個男人的靈魂,但是我只是好像穿錯衣服一樣,我進錯了身體,我進到了一個女人的軀殼裡面。我一直想要從這個裡面抽離出來,換上一套我喜歡的衣服,就這樣很簡單,很單純的想法而已。──2001年完成女變男手術的威威
「裝錯了身體的靈魂」是一個非常普遍的描述,在跨性別主體的口中也是個很常用的自我解釋方式。[16] 這個說法包含了──也操作了──兩個重要的預設:第一,身體和靈魂(或者說身分認同、自我形象等等)是兩個個別獨立的存在,性別則不是什麼單一歸屬的特質,而是這兩者之間存在著的某種一致性;第二,身體和靈魂都是既定的存在,但是靈魂高過身體,因此兩者之間的不吻合需要以各種改裝打扮、甚至荷爾蒙和外科整型手術來修整身體以符合靈魂。
用身體和靈魂來談認同的問題,或許很容易讓一般人理解跨性別者的尷尬狀態,也很鮮活的說明了跨性別者的矛盾身體感覺,但是我的深入訪談顯示:第一,身體和靈魂二分的說法,簡化了眾多跨性別主體在性別、年齡、社經地位、外貌、體型等等方面的差異存在條件(這些條件狀態都可能影響到「裝錯了身體」的說法能有多少說服力)。第二,身體和靈魂二分的說法更掩蓋了跨性別主體在斡旋身體與靈魂之差距錯置時所做的日復一日打造工程(這些打造工程也持續折射「裝錯了身體」的含意和表現)。
簡單的來說,身體裝錯靈魂的說法忽略了主體「做性別」(doing gender)的籌碼和努力(Kessler & McKenna 126)。[17] 而本文想要談的「認同的體現」就正要藉著受訪主體的「做性別」來呈現上述那兩方面的複雜操作。[18]
女性主義的性別認同理論已經建立了一定程度的說服力,質疑了生理性別所被賦予的文化定位及權力配置,然而女性主義的性別認同理論卻缺乏跨性別的觀點,因此無法處理那些徹底「偏離/超越/操作」生理性別的跨性人、變性人、雙性人(intersexual),而只能順著原有的男強女弱性別權力分配以及「認同就是忠誠」的思考邏輯,用質疑、否定和放逐來面對這些異質的主體──1991年男變女的女同志女性主義者Nancy Jean Burkholder被逐出美國密西根女性音樂祭,也因而引發了跨性別者對女性主義的反擊(Califia,1997: 227)。
面對跨性別中的變性者,有人或許會質疑,在這個已經性別中性化的年代,為什麼還有人要堅持變性呢?再說,心裡肯定自己的性別認同就夠了,又何必大動刀工改變身體以符合另一性的刻板生理條件呢?
本身是女變男變性者的英美研究學者Jay Prosser引用法國精神分析學者Didier Anzieu有關「表皮自我」(skin ego)說法,延伸出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體現」(embodiment)──來說明變性者的主體構成。他認為:「變性揭露了體現(embodiment)如何深刻的構成了主體性的主要基礎,但是同時也顯示了體現(embodiment)既相關肉體本身,也相關那種安居於(inhabit)物質肉體時的感覺。」(Prosser, 1998: 7)。換句話說,自我、認同,都不只是精神領域形而上的認知而已;相反的,這樣的「認知」很物質的根植於身體(特別是表皮)的「感覺」。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身體表皮也並不是什麼本質的、物質的、不變的先驗存在,而總是和其連帶的形象感受一起構成了自我、認同。[19]
「表皮自我」和「體現」的說法包含了一些重要的蘊涵。在這個說法之內,自我和身體都是開放的、動態的存在,在與周遭社會各種力量的互動中不斷改變、不斷調整,不斷在不同時刻和情境中尋求著/營造著不同的(身體)安居感。個人的自我形象感受因此並不是抽象的想像,也不是虛假意識,而是根植於並且也具體構成了其物質身體(特別是表皮──包含衣著面貌身體),具有強大的物質性(materiality)。但是同時,個人的身體並不是既存的、穩定的物質,也不是自我形像的極限,而是自我的肉身具現/體現(embodiment)。身體和自我之間總是因著各種慾望、期待、規範、幻想而進行著不斷的斡旋。[20]
這麼說來,跨性別主體正是因為形成了和其他人不一樣的身體安居感,正是因為她/他們所被賦予的肉體在此刻的社會文化脈絡之內無法提供自身需要的安居感,她/他們因此採取了各式各樣的手段來打造身體的外觀和感受,也藉此打造/「體」現自我的認同。[21]
很遺憾的是,這個打造自我的過程卻常常被歸類為污名主體遮掩其真實身分的「矇混過關」措施(passing)(Goffman, 1963: 73),也因而常常被原先不知情者視為故意的欺騙。[22] 然而「矇混」的說法包含著深刻的知識/權力操作:它預先認定了肉身有著某種不可挑戰的「自然」與「真實性」,也堅守社會文化對這個肉身的意義和定位,因而在這個真理政權的基礎上,積極掩蓋社會既定性別範疇的暴力是如何泯滅/扭曲了主體打造自身的努力,把跨性別者的身體自我實現直接簡化/醜化為刻意的隱瞞和矇騙。換句話說,主體在有限的社會空間和文化資源的基礎上如何用心打造自我形象和生命,如何建構敘事以解釋本身的異常操作形式等等,都深刻的影響了這些主體的生命構成,然而這些努力都在「矇混」的說法中被否定了。
在這裡必須要提出來的是,跨性別主體「體現」自我的時刻並不是只在肉身上操作;事實上,這樣的「體現」多半必須伴隨有關各自人生的敘事活動(narrative)。Prosser也說跨性別的社會存在(social existence)很大一部份牽涉到跨性別的自我敘述:「敘事(narrative)不但是體現的橋樑,也是理解轉型(transition)的工具,是兩種不同位置之間的連結:敘事就是轉型」(9)。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想要採取變性手術的跨性別者不斷被擔任精神評估的醫生要求提出各種幼年經驗和故事,以便證明他/她們是「原發性」的變性慾,而不是追隨流行或衝動盲從。即使在日常生活中面對一般人,跨性別者也必須準備好各式各樣的敘事,由於她們的身體形象和人生風格的明顯不搭調很容易遭受一般人的質疑,因此隨時需要能用各種說詞來合理化、來解釋掉別人所注意到的性別不調和。但是換了一個場域,當質疑者是熟識的親人的時候,敘事的素材和可行性都會受到一定程度的侷限;有口難言,無話可說,躲躲藏藏,抵死賴帳,反而成了唯一的回應方式。Harold Garfinkel在描述美國變性人Agnes如何打造自己的身體以左右醫療體系的診斷時就說到:「這些在結構上極為差異的場域,每一個都需要警戒、善用資源、毅力、持續的動機、事前規劃」(1967: 137)。其中所包含的持續反思和籌劃都使得跨性別主體的身體打造,不折不扣的成為一個現代自我的大業(modern project of the self)。[23]
以這個反思籌劃的現代自我大業而言,跨性別主體的身體打造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課程和努力。化妝就是許多男變女或男扮女主體表現性別身分時的必修課程,這不僅止於掩蓋男性臉部皮膚上比較大的毛孔、鬍樁,或是滿足跨性別主體對自身美麗形象的追求;更重要的是,由於在這個社會環境中,化妝被視為很明確的性別符號,因此化妝可以在第一時間就直接放送性別特質的訊息,以避免進一步的被檢驗和質疑。不過,每一個跨性別主體當然也都透過無數過往失敗的經驗而清楚知道,粗糙的化妝反而會引發異樣眼光,暴露自身,因此對化妝的技術必須有很大的投入。
曾經夢想過變性但是因為時代條件侷限而活成了男扮女CD的五十歲建築設計師阿美,從小就對打扮成女人有興趣,因此很有恆心的收集相關資料,在各種書籍雜誌廣告上看到有用的資料就剪下來或複印下來,然後仔細閱讀研究 [24]。當我問到她都是收集哪些資料時,阿美說:
服裝的嘛,你去了解這些服裝色彩,化妝,像報上經常會發表今年流行什麼樣的色彩,什麼跟什麼配搭,還有那種安麗的美容手冊啊,告訴你基礎保養怎麼做?彩妝怎麼畫?淡妝濃妝,這些資料都有。儀態啊!怎麼走路?怎麼做?怎麼樣做操?運動啊!健美操啊!什麼什麼的。
作為建築設計師的工作習慣使阿美對收集各種資訊都有興趣,工作單位上也擁有各種硬體設備以方便製作影印,像這樣的資料,她說收集了足足兩大箱,常常閱讀新知,改進自身的形象,甚至為了做出能夠合乎自己身材和樣式的衣服而去實踐大學進修服裝製作。即使沒有像阿美這樣長期的累積和自我摸索,許多跨性別者都會積極的上美容班,以改進自己的形象,男扮女四十餘歲的TV小荔就曾因為擔心假髮戴不好,化妝弄得不自然,因此特別去上美容班,並且一直到課程結束才表明身分是男的。同期學員問到為什麼一個男人要學化妝時,小荔的回答運用的是當代常見的自我成長語彙:「我就是要挑戰我自己」,這樣的正面積極回答也使得任何其他的後續質疑封口。[25]
從某個角度來說,衣著是一種另類表皮,它使得身體的生理性別明顯可見。然而跨性別主體的跨性別衣著,不但標記了認知和肉體之間的斷裂,也標記了主體超越這種斷裂的嘗試。我所訪談的跨性別主體都有從小就偷穿家人衣物的經驗,只有在穿著自己應該有、想要有的性別表皮時,才有了安穩、自足、欣賞等等平息焦慮的感覺。或多或少,或經常或偶爾,這些充滿緊張和滿足的時刻也都逐步營造出跨性別主體的自我。
正在等候變性手術的男變女TS如芸沈潛到大學四年級才向家人出櫃,但是在這之前,她早就利用媽媽和妹妹的衣服做了足夠的私下練習,鍛鍊出可觀的自信:
從我以前那些偷穿衣服的經驗,然後那些其實是要學習的。我小時候就一直穿了,所以我應該穿什麼樣衣服會很好看,穿什麼樣的衣服可以突顯出我自己的氣質,從那個時候我就一直在try。現在其實我對於我這樣的骨架、對於我這樣的身材,應該要做哪樣的打扮,事實上我都蠻有心得的。
除了自小就借用家中女性成員的現成衣物作為偷穿的練習之外,絕大部份的變裝竟然是在商品世界中找到最友善的的支援和可能的資源。從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小姐到小型精品店的售貨服務員,跨性別者很快就學會了運用這些場域所提供的試用、試穿機會來練習打造自我形象。男變女TS如芸因為本身外型已經很像女性,因此比較容易獲得專櫃小姐的協助:「可能是剛開始跟我朋友一起去專櫃買保養品、買化妝品,然後順便請她們修一下眉毛。她們都會幫你做皮膚檢測嘛,然後看你的皮膚狀況啊,看你適合哪一種化妝品。」外型上沒有這麼有利條件的阿美則在無數shopping經驗中歸納出獨有的智慧:逛店最好是去只有一兩位售貨員的店面,一方面可以避免店員彼此之間耳語所可能造成的曝光,另方面也可能因為生意不多,小姐急切想成交而比較有機會試穿;再不然,大賣場的開闊和自助方式也是跨性別朋友的實驗場。[26]
最幸運的就是少數已婚而成功向配偶出櫃的跨性別朋友,她們可以得到配偶的實際幫助,不但可以合用化妝品,交換化妝心得,甚至身材相近的還可以換穿衣物。四十餘歲的男扮女CD小周就是其中之一,他說:「衣服要怎麼穿啦?妝要怎麼畫啊?有些東西自己摸索總是需要時間。而且你的工具不是那麼多,但是當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時候,她的保養品,我的保養品,她的妝,我的妝,都是一起用的。」至少有三位跨性別朋友提到他們覺得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和太太像姊妹一般穿著女裝逛街看電影的時刻:當自己的身分能夠得到最親愛的人肯定時,夫妻感情也因著分享祕密和歡愉而更為甜蜜。[27]
當然不是所有的跨性別者都那麼幸運。這幾年來,女性主義已經凸顯了公共空間中的危險以及女性所遭遇的敵意,然而對努力打造自身性別形象的跨性別者而言,和家人分享的私密空間往往卻是最容易暴露身分的空間,也因此是她們最感到被侷限的地方。因為,她們沒有空間,她們連具體構成自己身分的性別符號都無處可收藏,連形成性別流動的物質基礎都被剝奪拋棄。而諷刺的是,在被活逮的時刻,家人之間的熟稔也使得任何天馬行空的說詞都顯得那麼脆弱無力。
絕大部份跨性別者都曾經(甚至再三)在最熟悉的空間中經歷東窗事發的恐怖羞辱,使得這些原本應該是最安全、最自在的處所戴上了一層矛盾的疏離感,也使得跨性別主體在這種空間內的敘事努力受到最大的侷限。19歲的小G身材非常嬌小,在幼稚園時就偷穿過妹妹的衣服,自己覺得非常好看,還好沒有被抓到。高二的時候好不容易甘冒風險到夜市去買了全套的女性內衣褲,才剛剛藏在床下就被打掃房間的媽媽發現,小G只好裝糊塗跟著問:「咦!這是誰的?」然後眼睜睜的看著媽媽把新買的內衣褲丟進垃圾桶,而由於垃圾桶是媽媽的職權所在,想撿也沒辦法下手,只能「心情很幹」。另方面,因為家中經濟情況不佳,小G一向和哥哥們同一房間,後來又有一次被哥哥搜到女性內衣褲,小G謊稱是給女朋友買的,但是哥哥怎麼也不相信身材嬌小的小G什麼時候交到了女朋友。還有,兄弟倆共用一台電腦,這使得小G上網尋找相關資訊的嘗試很容易曝光,哥哥有一次就發現:「變性?是誰在搜索這個題目?」小G只得打死不承認;不過,在衣物曝光的時刻,過去所有成功的圓謊都被多案齊發,更惡化小G在家中的信用。
比較年輕的跨性別者多半都因為是經濟上的弱勢,而且還住在家中,隱私性和流動性都很低,在親密關係的監控之下,雖然仍然有偷穿衣物的機會,但是實現自我的場域十分有限,這種物質條件上的薄弱也使得他們摸索成長表皮自我的過程受到很大的壓抑。
沒有自己的房間,沒有自己的衣櫥,沒有自己的硬體資源,沒有不被親密家人分享的私密空間,這些都使得跨性別者自我的物質體現(material embodiment)捉襟見肘,也因此必須更費心的、更寬廣的打造並斡旋最貼近自己的物質世界。
小G經過多次試驗,從床板下到天花板上,最後終於在書桌抽屜內部的暗藏空格內找到了地方,可以放置那兩三套用來體現自我身分的女性衣物和鞋子。在空間和財源上有侷限的跨性別者都面對同一問題:只能擁有極少數的異性衣物。這種物質處境嚴重的限制了他們的操練機會(例如季節的轉變使得某些衣物很快就不合宜),致使他們在好不容易能體現自我的少數場合中顯得侷促靦腆而不自然。另外一個難題就是,以台灣的天氣而論,這些衣物的重複使用當然會需要清洗晾晒,可是跨性別者又將如何曝曬異性衣物呢?即使個體和這個打造的表皮自我保持撇清關係的狀態,曝曬的無主異性內衣物還是太容易引發懷疑,更有可能再度被充公拋棄。小G最後終於找到一個好點子,由於家住頂樓,他可以把洗好的女性衣物晒到頂樓隔壁家的陽台上,一方面本來就比較少人上頂樓,另方面,萬一有人注意到晾晒的衣物時,因為是晒在隔壁的頂樓,因此也不會直接聯想到他身上,等到沒人的時候再偷偷上樓收下來。像這樣時時需要警覺,刻刻需要準備好說詞以保護自己,也難怪小G笑著說自己「心機很深」。
為了避免曝光,比較有行動力的已婚成年跨性別主體往往選擇把東西藏在汽車裡面,載著到處走,一方面比較方便隨時在外地有機會就變裝,另方面也因為停放在家外面,比較不容易被家人在日常生活中搜查到。另外一個附帶的好處就是,在情況不妙時可以立刻換回原來的裝扮,而且有高度的機動性。五十歲的CD阿美說:「萬一有什麼狀況,我躲進車子裡面去就跑掉了,很容易可以跑掉,對不對?」汽車的流動性和封閉性確實為跨性別主體提供了許多方便,然而汽車內的高溫、衣物的壅塞縐褶、和累積的灰塵污穢,也影響到她們所能打造出來的自我形象。軀體龐大的CD阿搖最後決定,只在有特殊場合及變裝機會時才去租衣服皮鞋來穿,穿完了再送回去,這種耗費當然很大,但是至少來去無痕,不用在面對東窗事發時還要承受在配偶面前詞窮的難堪。總之,對於眾多跨性別主體而言,愈是親密的關係,就愈把她們的形象固著在生理性別和傳統角色的牢籠內,而且從她們口中奪去了虛構說詞的素材。
既然明顯可見的衣著性別標記可能會引來羞辱和質問,跨性別主體只得創造另外一些更為私密的私密來維繫個人自我性別的體現(embodiment)。從男扮女CD族的阿美、小G,到男變女TS族的慧慈、如芸、美穗,無論外面是穿著男裝或女裝,她們在裡面都穿著女性內衣褲,因為:「我就是女人呀!我這樣穿才舒服」(如芸這麼說)。如果上衣太薄,穿著胸罩會被人看出來,那麼至少也得穿著女性內褲作為一種自我性別的體現標記。女性內褲成了男變/扮女跨性人在體現性別身分時的「最後」底線。然而令人感嘆的是,即使這樣「內斂」的自我肯定,還是時時要被提醒有可能的危險:媒體上三不五時就出現警方臨檢搜身時發現某男人穿著女性內衣褲,雖然這並不違法,然而警方卻認為這是形跡可疑,有犯罪嫌疑,接踵而至的盤查窺視、羞辱嘲弄、以及聳動新聞,都構成了所有跨性別主體無意識中的威嚇 [28]。為了這個緣故,雖然身為男人,有些跨性別朋友還是選擇在沒有必要的時候深夜就不再出門──就和那些害怕男性侵害的女人夜晚不出門一樣。
場域的斡旋:男廁還是女廁?
我只要懂得掩飾,然後我是哪個性別,我的身體看起來是哪個性別,我就往那個性別去做。──剛剛在泰國做完手術的男變女Coco
無數跨性別者都已經指出,作為最明確標記隔離性別的公共空間,法國精神分析大師拉岡(Jacque Lacan)所謂的「排尿的隔離」(urinary segregation)可以說是跨性別者的一大難題(Garber, 1993: 13)。
面對標記著兩個截然不同符號的房門,面對著兩個無法被主體完全認同的性別形象,跨性別者倒底是要進哪一道門呢?在這個問題上,跨性別主體的個別具體身體狀態深刻的影響到她們可以做的選擇。換句話說,個人的性別外貌和那一刻所穿衣服的性別,已經預先決定了只能進哪一種廁所──不過,即便如此,心中難免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忐忑。
男變女的TS如芸因為外貌頭髮身材聲音都和女生無異,因此雖然尚未手術,卻已經完全以女生的方式過活:「我是一定要去上女生廁所,如果我這樣去上男生廁所,人家會很奇怪。」正在摸索男變/扮女的大學五年級生美穗在外觀上只做了部份的修飾,調整了髮型,修了眉毛,但是一般都還不敢穿女裝外出,覺得整體的搭配還不夠有說服力,因此說到要在公共場所上廁所就滿腔無奈:「我是比較想上女性廁所啦!可是,就好像你在填性別欄,我是想填女的,可是最後當然還是會填男的吧!」剛上大一的阿千除了個子很高以外,大部分狀態都很女生,但是還是不敢考慮進女廁,以免被當成眾矢之的,然而上男廁卻也是另外一個不滿意的選擇,只好再做進一步的斡旋:「上廁所…蠻尷尬的。我都是上裡面,我都不上外面的…不知道,反正只要是處在一個充滿男生的地方,就會讓我覺得非常…就是這樣子…」。大多數接受訪談的跨性別主體即使仍是男身,都採取同樣的措施:他們都進入有門的內間,拒絕和其他男生站在一排上廁所──除非「很急的時候,但是我會很不好意思、很沒有安全感」(做完了手術的Coco)。更值得思考的是,除了阿千進了內間之後還是站著上之外(「因為我的身體就是這樣子…」),其他的受訪者進入內間後,要不是像Coco和小G那樣用蹲的,就是像阿琪和慧慈那樣「一向」都是用坐著如廁。[29] 身體的生理性別構造,顯然並不能全面決定主體將如何執行其日常的生理功能。
對某一類型身體外貌更加曖昧或正在轉型中的主體而言,上廁所的問題就更複雜了。Judith Halberstam把這種兩難稱為跨性別主體特有的「廁所難題」(the bathroom problem),因為對性別曖昧的主體來說,進哪一個廁所,結果都會是兩面不是人,都可能引來敵意和質疑(Halberstam 20-29)。我的訪談則顯示,這種兩難並不只來自跨性別主體本身的狀態,有時候即使主體的外觀性別打造得很成功,仍然會有另外一些因素增加複雜的難度──例如:「在進門的那一霎那,有什麼人在我附近?」廁所空間所暗藏的巡邏眼光對跨性別主體形成的壓力是非常真實的。
正要開始變性手術的女變男TS阿K小時候就被周遭人的性別外觀預設所驅趕而嚐到了流離失所的滋味:「我從小到大,跟家裡面的人出去玩,跑到女生廁所的時候,那邊的人就會覺得你很奇怪,為什麼跑到這邊來啊?那你自己也會覺得很尷尬,甚至有人就會跟你講說︰這邊是女生廁所,你應該到那邊去。」正是這種毫不遲疑的性別斷語把阿K當成男孩,使得阿K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性別身分和身體外貌之間有距離。現在阿K已經服用了一段時期的男性荷爾蒙,也開始「真實生活考驗」(real life test)[30],但是廁所的問題還是存在。在上班的地方,由於認識的人知道他的身分還是女生,因此他只得去上女廁,不過,要是在女廁中遇見不認識的人就有些尷尬,因為在外觀上他已經是男人的樣子:
那我當然不可能在公司上男廁嘛!我現在雖然在外面是上男廁,可是我在公司不能上男廁,我工作的地方又不是每個人都認識我,所以我進到女生廁所會有一堆不認識的人跟我碰到面,她們就會嚇一跳啊!我自己會覺得很尷尬啊!尤其是聲音變了之後,你又不能跟人家解釋,你一講話,人家就會覺得更奇怪。所以我現在講話有時候都要提高聲音來講。那現在這個時候上廁所最難過。
另外一個也已進入「真實生活考驗」的40歲男變女TS教師阿琪,平日已經不再穿著男性的襯衫和西裝褲而選擇比較中性的牛仔褲或長裙,[31] 這種裝扮也使得她無法再上男廁所;但是在可能遇到同事和學生的地區,她又不得不上男廁,以免同事或學生起疑。面對這樣的兩難情況,許多跨性別主體只得選擇憋尿或者根本就不在公共場所上廁所。
比起一般女性因為廁所太髒而不上女廁,跨性別主體的難處還加上了隨時存在的性別監控巡邏。因為不管是在男廁和女廁中都有可能面對那個最令人痛心和為難的問題:「你倒底是男的還是女的?」[32] 而一旦被迫面對那似乎不可迴避的肉身現實,就得面對更為羞辱的經驗(從斥責到諷刺到粗暴的檢驗)。因此,每次要在公共場所上廁所,女變男的TS阿K都會感覺到遲疑:「…..那個也不是說會很困難,就是你心裡面會…覺得很不對勁,很尷尬的場面。那你每次去上廁所,你心裡面就要想說,完了,又要面對那種場面,你就會想卻步。」廁所的嚴格性別分野,使得無數跨性別主體連執行她們生命中最尋常的例行身體活動都感到左右為難。
另外,阿K的變聲經驗顯示,性別的標記其實不只是衣物和外貌而已。Kessler和McKenna在列舉如何創造日常生活中的性別特質時,最先舉出的努力方向就是「一般言談」(general talk),因為聲音、用字遣詞、和說話方式最有力的傳達了性別的訊號。已經吃了三年多荷爾蒙的男變女TS教師阿琪對個中的學習過程有著非常深刻的體認:
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你還是在process裡面,還沒有辦法掌握那個技巧的東西,你不知道自己的pitch能拉多高,你的能力能讓你拉高。真的很多地方是須要累積的,而且還不只,可能有很多 culture的東西,男生女生用的形容詞,用的字眼不一樣,她的語調、聲調是不一樣的,都須要學。
不過,在一般言談所包含的那幾項中最具標記性的因素還是聲音。主體的聲音如果可以被辨識為屬於某一性別,那麼在說話方式上的任何不尋常表現都可以用個性或習慣或人格來解說,也難怪聲音成為許多跨性別者努力的重要場域。比較幸運在青春期沒有完全變音的男變女TS如芸在這方面沒有太多困難:
其實我的聲音現在算是比較粗的啦!我青春期的時候有一些抵抗呀!一些青春期的症狀沒有說很明顯,不然我的聲音是很好聽的,就是跟一般的小女生一樣。對呀,這個也算是比較幸運的啦!我想說如果我在十幾歲就懂得吃賀爾蒙的話,那這樣的困擾就完全沒有了。
然而,同樣擁有尚未變音的女性口音,十九歲的大一男變女TS阿千充分陰柔的聲音卻為身形高大的她造成無限的困擾。在同儕尚未變音以前,由於所有的男生都是留短頭髮,阿千在男生群中還不會鶴立雞群:「我走在路上,穿運動服,只要不開口,可能也還好,但是一開口我就會受到別人的注目。」這樣男身女聲的主體在我們的周圍其實不在少數,他們承受的嘲弄和諧擬也持續不斷。
聲音常常是人際互動的重要媒介,跨性別主體因此需要用全人全身來建立歸屬感。現在三十歲已經做完手術的女變男TS威威,原本的聲音比一般女生來得低,但是為了把形象修正得更為符合自己的要求,他有一段時間採用了很劇烈的方式來打造自已的聲音:
我國中有一個階段,就是比較叛逆的階段,那時候還是男女分班嘛,可是已經很明確的就是,「你是女生、你是男生」了。那時候我就跟一些兄弟們聊天,我就很苦惱,我說「你們的聲音已經開始有一些變,要開始長喉結的時候,那我要怎麼樣才能變這樣成熟?」後來大家回去想了一段時間以後,那群朋友就講,我來教你好了,他說你就抽煙、喝酒,聲音會變的比較粗。然後那時候我也沒有想很多,我就想說反正抽煙也好,當我的朋友都在抽煙、都在喝酒的時候,我不抽煙、我不喝酒,我就沒有辦法跟他們融在一起。
威威在這裡所說的「融在一起」是很多跨性別主體在實現自我性別時遭遇到的嚴重問題。人際關係意味著相關的當事人多多少少要交換一些有關自己的資訊,以建立信任和彼此的信賴(Goffman, 1963: 86)。女變男TS阿K就說,他最怕需要「自我介紹」的場合。在一般人習以為常的這類場合,跨性別主體卻有著難以啟齒的困境:「要說什麼呢?」正在四處打工籌募款項以便接受變性手術的男變女TS慧慈有另一番很深刻的體認:「當你出社會剛開始的時候,你一定是用男生的身份去找工作,人家問你當過兵沒、退伍沒有、你在那裡當兵的、你是什麼什麼、你的官階是什麼什麼,你總得答得出來,我當然沒辦法隨便掰出來。當然,最後還要問你,你為什會退下來?」
對跨性別者來說,有關自身身分的基本資訊卻是最容易走漏風聲的時刻──讀過哪個學校、有哪裡服役、大學的主修課目,這些稀鬆平常的題目都可能引起對方進一步的追問。即使是最無害的好奇,都可能迫使跨性別主體採取一些緊張的、塘塞的努力。許多跨性別主體也為了避免這種困難的場面而發展出低調的、壓抑的、封閉的、內斂的、深沈的人格風格,擺出很怪很孤僻的樣子,以便降低對方攀談的興趣。當然,這種人際關係上的侷限往往剝奪了他/她們可能獲得的友情和支援,更壓抑了她/他們人生的開展。[33]
不管如何謹慎的控制,有一些尷尬的場面卻還是會不斷發生。已經就業的女變男TS跨性別者阿K就指出,連最起碼的社交場合都可能形成無法避免的尷尬:「現在我這個時候比較尷尬的就是陌生人在場的時候,非常的尷尬。尤其是你先跟陌生人講話,然後那個陌生人以為你是男的,你跟他用男性身分在互動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你認識的人!哇!糟糕,你就會很焦慮,想要避開那個人這樣子。」不識與熟識的同時互動,對任何有著祕密的主體而言都是風險。而對祕密就在表皮上的跨性別主體而言,這樣的場合常常是任何聰敏的敘事都圓不過來的。
正是因為這種複雜的、有著不同要求的場合太難對付,因此跨性別主體的社交圈子都傾向愈小愈安穩。小G才十九歲,正是交朋友的年紀,但是對自身身分的疑懼卻使得他在交朋友的時候不但畏縮,而且也養成很複雜的防範心態。小G常常在網路上看各式各樣的版面網站,但是談到交友:「就算在網路上看到也不敢找吧!也不是說不敢找,是怕說碰釘子。因為我們這種人算是比較屬於第三性吧!然後大部份都是歸在男性,或是歸在女性,他們也不太可能會接受,然後我自己也不太敢去嘗試就對了。」剛滿五十歲的建築設計師CD阿美因為已婚又有事業,只好執行嚴格的堅壁清野政策以避開這種混雜的場面發生:
我現在有一個原則,就是我的生活圈,不同的圈子我都給它分開,就是這些圈子都給它不做交集。我的CD圈子絕對不跟我的工作圈子有交集,要是有交集,這個消息就會過去了。你永遠沒有交集,這邊人不知道我那邊是哪裡,那邊的人也不知道我在外面做什麼,我現在甚至連家裡跟我的工作都沒有交集。
身分認同和身體和情慾的統一,使得正典人得以編織出一個個完整一致的生活經緯,在安穩中積極追求著自我的人生。相較之下,跨性別者則小心翼翼的維持著自己的多樣身分,維持著體現這些身分的脈絡不至於重疊或相遇。孤獨感、憂心感、距離感,似乎是必需的代價,這也使得偶爾意外建立的惺惺相惜顯得格外窩心。
無法承受的身體/自我:「自殘」與主體性
變性手術是一條不歸路。──榮總整型醫師方榮煌
我是為了自己存活所需要的那個身體而戰。──英國女變男變性人Paul Hewitt
雖然時至二十一世紀,醫學研究已經發現了染色體、荷爾蒙、性腺、DNA等等更為細緻鑑定性別分類的方式,然而在這樣的條件之下,科學典範仍然多半傾向於強化性器官在斷定性別身分時的主導地位:「性別特質主要就是性器特質」(”Gender attribution is, for the most part, genital attribution.”)(Kessler & McKenna 153)。因此,心理-醫療-外科整型社群的大部分成員在面對變性者時,多半都認為後者是因為性別認同和生殖系統之間的不統一而陷入憂慮症,嚴重的還可能自殺,而荷爾蒙治療和性別重整手術(SRS)則被認為可以防範這些不幸。批評者指出,這種由醫療主導的論述傳達給跨性別主體一個幻象,以為只要動了變性手術就可以獲得新的身體、新的性別、新的身分,而所有的舊問題都會消失。批評者稱其為「變性之意識形態」(transsexual ideology),認為連「變」「性」都是誇大的說法(MacKenzie 57-102)。
就我的訪談經驗而言,台灣社會脈絡中的跨性別主體對醫療體系的批評,主要並不在於變性後的玫瑰遠景太過理想;事實上,許多主體對未來有著頗為務實的認知(下詳)。最令他/她們困擾的,反而在於醫療體系缺乏而且也拒絕提供足夠的相關資訊(荷爾蒙資訊、手術過程細節、或其他可能選擇),以便跨性別主體能夠據此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事實上,醫療體系一方面不肯積極幫助跨性別者自己做人生抉擇,另方面更拒絕承擔起專業的責任來協助跨性別主體打造他/她們的身體(例如在專業的基礎上做出評估診斷,而不是把最後的決定權推給跨性別主體的父母)。[34]
另外一方面,台灣媒體對跨性別主體的報導方式則集中於聳動的社會新聞,以致於大眾對跨性別主體的認識侷限於某人變裝行竊、欺騙、潛入女性空間、從事性工作等等,再不然就是聳動報導某人因執迷變性而自殘身體的悲慘故事。這些有限論述都無法提供正面積極的自我形象或生命願景,來壯大眾多潛藏的跨性別主體。事實上,跨性別主體可以倚賴的支援僅僅來自熱心的跨性別者自力打造的網頁,或是散居各地、時有時無的跨性別小團體。[35]
醫療體系和媒體在遇到跨性別主體時所使用的語言明顯的是病理化的(pathologized)[36],對跨性別主體的積極身體打造努力則報以輕蔑或憐憫。這些對待方式都否認(或至少質疑)跨性別者的主體性,把她/他們打造身體的作為或慾望,視為不理性的心理失控或意識錯置。然而,就社會文化的歷史時刻而言,伴隨著醫療科技、內分泌研究、性別解放運動的發展,這一代的眾多跨性別者正在摸索以各種更積極的方式來定義自我,「體」現自我。更重要的是,這些努力也都在探試自主/自殘、重整/破壞、選擇/盲動之間脆弱多變的疆域分野。
即便沒有資源或支援,跨性別主體卻仍然篳路藍縷的在各自的身體和生活中營造自我。這些打造身體的具體努力,或許在他人的眼中被視為不可理解,然而跨性別主體卻強烈的感受到,身體是一個被高度爭戰的場域,對身體的積極修整則是他/她們在身體上的重新書寫,以宣告自身獨立於僵化之性/別體制的暴政。而在這些時刻,身體和自我之間形成了既緊密又疏離的關係:「緊密」,是因為在打造過程中,身體被主體要求要準確的、完整的體現跨性別的自我;「疏離」,是因為身體在這個打造過程中被主體當成客觀的、有距離的存在,也因此裝備了與大眾不一樣的感受觸角。
如果說「體」現是跨性別主體人生中的重要內容,那麼原先的「體」的無力體現主體認同,往往使得主體把這個「體」視為疏離的,或是不好的,不對的,錯誤的。即使沒有能力或資源進行打造身體,不少主體的無力感至少可以採取幻夢的方式,至少可以在想像中打造身體。這種夢想甚至成為即將升上大五的男變女TS美穗每日入睡前的例行公事:
我不太確定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幻想它不在,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小學高年級的時候絕對有。在之前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中年級時我是不太確定,我現在記得很清楚就是,從小學開始,我不知道幾年級開始!我要睡覺前,一定每天編個故事。…想故事…就是邊睡,躺在那邊邊想,想一個故事,偶發事件,譬如說自己變成女生的話,那會怎麼樣?譬如說…突然出車禍啊… 或是出意外啊…傷到外生殖器啦,那時候就想…啊!太棒了,那乾脆就弄掉…
這種幻夢似乎是很荒謬的,在一般人的耳中,這些故事的情節也是悲壯的,但是在我所訪談的多位主體說到這些共有的夢境經驗時,她們的言語神色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甚至還隱約帶著一絲愉悅幻想的興奮。「如果這樣,那有多好啊!」的感嘆,平實的對比出現實世界變性道路的漫長和曲折。
另外有些跨性別主體則因為一些特殊的際遇而得到資源,早早就開始自行實現那些幻夢。三十歲的男變女TS慧慈因為幼年家中有家庭醫師,在就診時翻閱候診室的《藥典》而開始理解女性荷爾蒙的相關常識,也同時透過觀察別的女生而知道了「原來一個完整的女生除了下體是平的以外,還要有女性荷爾蒙在體內,要長乳房,才算是一個女生」,於是自己到藥房買女性荷爾蒙來服用──那年她十二歲,國小六年級。這種早年的打造實踐也使得慧慈在青春期沒有發展出太多男性的第二性徵,反而在國二時就有了B罩杯的胸部,也因此更幫助了她的跨性生涯。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跨性別主體都有機會建立這樣的長期規劃,許多主體都只能很克難的、因地制宜的改造自己的身體性徵。由於生殖器部位在這個文化中對性別標記有著不可言喻的重要意義,即使不能手術改造,跨性別主體多半都會在生殖器部位特別進行某種改裝。在女變男方面,動完手術的TS威威覺得一般同道用襪子塞成條狀放在跨下,以製造突出物的印象,效果其實不太理想,因為做不出陰莖和陰囊的凹凸形狀。[37] 威威強調,要讓「有的」變成「沒有」(例如胸部),對他而言比較困難,因為他的體型比較壯碩,胸部相對的也就比較突出,如果沒有手術,怎麼綁,怎麼貼,都還是有很多東西在那個部位的。[38]
女變男努力創造上半身平整、下半身凹凸的外觀;男變女則剛好顛倒過來。受訪的男變女跨性別者因為多半早年利用家人的內衣進行過練習和試驗,現在更已經學會使用充斥市場的各種胸罩來製造柔軟而彈力的形象,各種海綿墊、水球、罩杯都是跨性別網頁上和團體中隨時交換著的資訊,這方面的身體打造只要能夠有資源就不太成問題;只不過為了不要引來太多目光,大部分跨性別者避開了太過戲劇化的尺寸。在下身方面,五十歲的男扮女CD 阿美已經有數十年的變裝經驗,她認為要穿女裝就要把心態也調適成女人,因此女生所有的東西她都用過,除了一樣──衛生棉條(她笑著說因為「沒辦法用」)。我好奇她為什麼會用得到衛生棉,她說「當然有啊!」而且還買了很多不同種的衛生棉來試驗「哪一種貼在跨下的部位最能夠創造smooth的效果」。事實上,只要是穿女裝的時候,她都會在內褲裡面貼衛生棉,以達成兩腿間平順的外型。經濟實力比較薄弱的男變女TS美穗則是用衛生紙折疊之後放在重要部位,以達成平整的外觀。在這裡,眾人認為最具有性別意味、最排除另外一性介入使用的用品,在跨性別主體手中有了令人驚訝的創意使用。
對原本男性身體的主體而言,最主要努力的都是讓生殖器不那麼明顯,如果不想襯墊,比較常見的方式就是用內褲繃緊它,把它壓平。男變女TS美穗雖然因為還在上大學,平日不常有機會穿女裝,也還沒膽子把女裝穿出門,但是這方面的練習卻一點也不含糊。我問她這種做法會不會很熱,很難過,她毫不在乎的說:
但是如果說把它壓後面一點,事實上並不會不舒服也不會熱啊!除非你要它效果好一點,想讓它平一點,穿多一點的,就多穿一件內褲。那可能就會…但是如果是單純一兩件內褲,事實上並不會像想像那樣不舒服。譬如說你先穿一件內褲,這樣它就平一點了,再穿上褲襪,褲襪之後再穿…一件內褲,這樣就平多了。
暑假剛剛做完手術的Coco因為有一段時期做第三性公關,總是穿著很短的裙子,她也是用同樣的方式把陰莖壓下去。我問她如何遮得住,她說:「那我們就會穿丁字褲,更性感,直接拉起來給你看。反正我們都會塞呀,就把整個都塞到屁股後面。」我跟著追問,這樣不會很難過嗎?Coco蠻不在乎的一揚首:「反正我又不想要它。」這種輕描淡寫的態度事實上顯示她「作為一個女人」,從來就已經和這個「男人的身體」達成某種程度的疏離,這個部位的價值地位和感覺根本就和一般人不一樣。[39]
不過,不管平常日子如何隱藏、如何假裝,當嚴厲質疑、東窗事發、惡意檢驗,以及生命中許多具體的性別要求(例如兵役或戀愛婚姻)成為迫切的現實時,這些社會壓力的強制便會凸顯出肉身的某種不可否認、無可磨滅,使得主體在面對質疑時無力辯駁,也因此迫使許多跨性別主體採取強烈的措施來加速塑造這個肉身。[40]
已經三十四歲事業有成但是還是因為家人不肯簽字而無法通過變性評估的小牛最近終於開始注射男性荷爾蒙。年齡、外貌、工作、自我期望、人際互動──編成了一張無可逃避的網:
我現在已經這把年紀,可是我永遠要演一個小孩子,因為我沒辦法演一個女人,所以我只好永遠像小孩子這樣,瘋瘋癲癲,三三八八這樣子。沒辦法,因為我演不了一個你所期許的女人,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很成熟的樣子….也不能做個三十四歲的男人,因為我自己沒辦法認同我的外型……我其實這兩個月很試圖要讓自己的樣子…比較被認同是個男的。其實我開始荷爾蒙的注射是上星期,現在才第二劑。我之前一直沒有接受荷爾蒙,有很多原因,但是一直到最近,我受不了了,我看到鏡子就覺得像我長這個樣子,誰要叫我…「先生」呀!就長這樣啊!那好…那就注注看吧!
現行法律規定變性只能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進行,有不少跨性別主體因為無法得到父母的支持,已經從青春期等到三十幾歲,身體和自我之間的斷裂也就持續了那麼久。
擠、塞、壓,都只能暫時的讓那些「不該有的東西」從眼前消失,但是那些東西的存在,和它們的難以去除,卻是跨性別主體不得不面對的無奈。許多跨性別主體都曾經用自己的方式來除去它們。還在上大一的男變女TS阿千就提到:「上過健康教育的人都知道第二性徵是來自於睪丸什麼之類,那就很想把它剷除!有時候,講很坦白點,我氣起來的時候會用手搥它。因為那不是我的東西…..No!但是我知道後面還有路要走,我不想弄得自己雞毛鴨血這樣子…。」對她來說,陰莖只是比較象徵性的部份,另外討人厭而還沒辦法處理的,還有大腳、大手、不夠細緻的皮膚等等這些不被一般人當成性徵但是卻絕對影響到性別形象的東西。[41] 當然更重要的是,阿千說:「女生該有的東西我都沒有。」現在,荷爾蒙正在幫助她打造「女生該有的東西」。剛剛做完手術的Coco國中的時候也曾經拿刀在生殖器上輕輕刮了一下,但是因為太痛而收手,決定就讓那「一團死肉」掛在那裡,現在從泰國回來的她再也不用擔心那團死肉了。
在某些跨性別主體身上,問題不僅止於思考如何讓不該有的東西不被人注意到,而是如何一股作氣的把這個「不是我的東西」幹掉。男變女TS如芸就曾很痛恨自己身上的那個東西:
從我小時候我就不知道那個是要幹嘛的,然後就覺得很討厭,因為覺得怎麼這麼醜的東西長在我身上這樣子。我曾經絞盡腦汁的在想,用什麼方法能夠把它遮掩掉。其實從我小時候就有虐待這個東西,就是故意用內褲把它拉得很緊,往後面勒,讓它看起來平平的,好像沒有。還有!就是把它浸到很熱很熱的熱水裡浸很久啊!我也用橡皮筋把它們通通綁起來,弄得青青的那樣子,那個很痛,一次半小時就受不了了。然後你要把橡皮筋解開的時候很痛,因為很緊啊!然後你沒有辦法把它解開,結果到最後只能把橡皮筋剪掉,因為實在太痛了,痛到後來都沒有感覺。
身體的疏離並不表示生理反應的痛感就不會發生了,只是跨性別主體對這些疼痛有著和別人不一樣的感受和評估。[42] 男變女TS慧慈八歲的時候透過觀察男生女生,歸納出一個重要的結論:如果下體是平的,那就是女生。於是她大膽的拿家中雜貨店販售的膠帶,將那不屬自己的生殖器貼在胯下。
雖然這樣在夏天很不舒服,雖然這樣的行為讓所有那些與膠帶接觸的皮膚有些潰爛,但我覺得很快樂,因為這樣的我,可以暫時成為女生。從國小三年級到國二,我都會用包裹用的那種寬膠帶來貼,小便的時候拆掉,小完便再貼起來,黏久了皮膚會潰爛……我還幹過那種很荒唐的事情,就是把男性生殖器拿去泡熱水,很燙很燙的,馬上燙傷了。因為我討厭,討厭這個東西,討厭它不應該屬於我的,我應該把它處之而後快。
精神醫學有時會把這些虐待殘害的行為視為主體「自恨」的表現。不過,從受訪者的語言和態度來看,與其說是恨「自己」,倒不如說是恨自己身上怎麼會有那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那不是「自」恨,因為那恨的對象本來就不是自己的一部份。身體上應該有什麼,沒什麼,什麼是自己的,什麼不是自己的──跨性別主體在這些方面絕對有著自己的看法。從更積極的角度來看,她們正在建立自我掌控的生命和身體,她們的「身體自主權」也正嚴厲的測試女性主義在這個關鍵議題上的真正底線。
不管是媒體還是醫療體系,面對跨性別主體的身體態度時都只能看到其中的衝動和強制,覺得他們好像「著了魔似的」,而且心理有病,才會這樣虐待自己的身體。可是跨性別主體卻並不如他人想像的缺乏深思熟慮。我嘗試著扮演反方,追問女變男TS威威:如果他從十五歲開始就已經全時間以男性的方式就業,除了幾個上級人事方面的主管外,完全沒有人知道他是女身,這樣的長期成功打造不是比變性手術來得重要嗎?威威很嚴正的對我說:
對,這個過程是很重要的喔。但是我剛剛講,我覺得這個軀體不是我要的這個外在。你說感覺不重要,這個過程比較重要,這沒錯,但是這個感覺確實是很強烈的,很深的。妳知道嗎?就是說,在我的思想和我的心裡面,我就是覺得我是一個男人啊!為什麼我的形體不是呢?就好像當時我跟我父親解釋的時候,讓他了解的時候是一樣的,我說就好像我從小穿衣服一樣,我覺得我不喜歡不適合穿這套衣服嘛!我覺得我穿現在這樣的我,會比較舒服,會比較自在。妳說它不重要,但是問題是它的感觸,它的那個腦筋裡面的那個觸感又很深很強烈。
這裡深刻強烈的身體觸感就是前面所說過的「表皮自我」,即使沒有人找他麻煩,威威還是清楚的感覺到身體需要被重新塑造才合乎他的自我。至於變性過程中所經歷的繁複程序和痛苦感受,跨性別主體比任何人都清楚,人生代價之大也是跨性別主體已經前思後想過的。瘦瘦弱弱的TS如芸說:
其實從正常人的想法來看,這樣的犧牲真的滿大的,就是說壽命會縮短、體力會變差,你可能沒有辦法去完成你想做的夢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頭腦壞掉了還是怎麼樣,我就是覺得要讓我自己當個可以讓我沒有後顧之憂的女生。我覺得這個代價是值得的,我不太會介意生命縮短啦!因為像我這樣的人,我也沒有小孩子呀!我也沒有那個資格去享受天倫之樂呀!那既然這個樣子我也沒有必要活太久。
荷爾蒙會傷肝,變性手術不能提供生殖的能力,也不保證能找到接納自己的對象,但是跨性別主體還是決定走這條路。變性之路當然不是康莊大道,但是她們的親身經驗已經顯示,如果不走這條路,就永遠沒有身體的安居感,日常生活中的「後顧之憂」更是日復一日的難以承擔。
變性手術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生抉擇,跨性別主體當然也有他們各自的考量。即使在「後顧之憂」的壓力下,也不是所有的跨性別主體都大步的踏上這條路,其中很重要的因素之一就是相關資訊的不足和技術研究的不夠理想。非常堅定知道自己想要變性已經想了十七年的女變男TS小牛,即使一方面氣憤醫療體制用家屬同意書阻礙了變性之路,但是同時他也很理智的衡量著一切:
我跟李大夫講,「你不要去急著叫我媽來,你也不要急著開診斷書給我」。李醫師覺得很奇怪,他說:「你都這把年紀了,我是幫你急耶!你怎麼不急?」我說:「不是啊!你開給我,我也沒辦法去開刀呀!!」他說:「為什麼?」我說:「我就還沒搞清楚手術怎麼回事,你要叫我怎麼去開?而且現在我所看到的,這整個手術的演化還在演化中,技術…都還在改良中…」[43]
在性別的荊棘叢林中踽踽而行的是眾多跨性別主體,身體上留著各式各樣的疤痕,有些還流著血帶著痛,有些已經乾涸成世故的皺紋,但是一個個堅定的靈魂卻仍然摸索著打造著自己的身體和生命。
結語:打造我的身體,打造你的性別
要是變了性,我就可以更大膽的穿得很性感,可以穿很緊的衣服,表現出一個很美艷性感的女人。──手術前夕的Coco
在已經經過女性主義洗禮的台灣,本地進步學者們或許不會採用如Janice Raymond之類的陰謀論觀點,直接否認跨性別者積極打造自己的自我定義;但是本地方興未艾批判「醫療化」的論述卻極可能憂心跨性別者的自我形象是否會全面透過醫療體系的建構來折射,因而失去自主性(Bolin, 1993: 456)。受訪的跨性別者也提到,即使在改造自己的身體以便體現自己選擇的那個性別時,她/他們也常常承受各方的壓力要符合既有的性別刻板印象。上述引言中的男變女Coco早就已經是辣妹打扮,緊身短裙對她而言不是新事,然而她對於變性卻仍然有著深刻的期望。用女變男TS阿K的語言來說:要是變了性,至少可以去除那個在遇到別人質疑時「無可辯駁的事實」。
但是接下來呢?那個「目標性別」(target gender)又將是什麼樣的呢?值得注意的是,在我的訪談中,跨性別者看來一意追求的理想形象,與其說完全符合現有性別規範(gender norm),倒不如說是早已參雜了各式各樣的異質因素的,也因此使得他們體現出來的性別特質在一開始就是非常多元的。這些異質的因素有可能來自個體生命在弱勢位置上的長久抗爭經驗積累,也有可能反映了當下社會的性別及慾望脈動,更可能是在對女性主義思潮的衝擊做出反響。
男變女跨性別者的性別異質因素特別明顯。十九歲的男變女TS小G很清楚的看到學校裡的性別不平等,覺得女生常常被壓得死死的,但是我問她要做什麼樣的女生時,她的回答使得她瘦小的身形堅定了起來:
我要站出來,跟他們反彈。比較獨立自主,但是還是溫柔賢淑(因為妹妹很「恰」),然後有自己的主張呀,然後想做什麼就敢自己表達。譬如說你要跟那男生分了,就給他乾脆分了,我不喜歡那種拖拖拉拉的。假如是我的話,我就跟他分了,會跟他分的一乾二淨,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以後我倆互不干連。因為你要交更廣,就從朋友做起,不要再當男女朋友,我會做那種的就對了。
我問和小G同樣年齡在唸大一的男變女TS阿千:她覺得自己是什麼樣的女人?這個看來非常文靜、非常陰柔的阿千的回答令我大吃一驚:
很淫蕩的,很主動,會挑逗。在一般人面前,我大概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可是自己知道自己的個性其實是很多元化,就是…那個彈性非常非常的大。應該可以這麼說。對!我們天蠍座真的是這麼騷。我可以小女人,但是我也可以很大女人。
其實在我訪談的不少跨性別主體身上都看到這種寬廣的、複雜的人格幅度,這顯然不只是像阿千所說的那樣受到星座的影響,而更可能是生存經驗的沈澱。正在考慮男變/扮女的美穗對自己的女性形象就有著經過當代女性主義洗禮的理性思考:
我考慮到的都是比較生理構造上的,我比較喜歡當生理構造上的女性,心理上的女性就還比較少去考慮。就像剛剛講的,我比較不希望這種性別的模子在,所以如果我真的是生理女性,那行為和現在一樣也是沒什麼不可以,就是說,我的行為和一般男性行為一樣也沒什麼不可以……應該絕對不會是溫柔婉約的女性。自信、活潑、然後有學識啊這些的。我覺得我會成為一個女性主義者。
像這樣年輕一代的跨性別者恐怕都不會輕易接受密西根女性音樂祭對男變女TS的排擠,而她們的自我定位和自我期許也都將為現有的性別文化帶來不可預估的衝擊。就連等候手術的女變男TS阿K對未來自己的性別形象都有著一些很複雜的預期:
因為變成男人之後,我不會擔心別人對我的感想。如果我就是很刻板的這樣子過男性生活的話,我會非常討厭,也許我在手術之後會不喜歡人家說我是男性…..我在想一些事情,會讓我生活比較自在一點。
由於語言和概念上的侷限,「跨」性別主體總被人認知為僅僅想「跨/轉」(trans)到另一個性別的範疇之內安居。但是在這裡我們看見,跨性別主體的自我反思大業,配搭著他/她們在矛盾和不協調的身體-身分中經驗到的社會壓力和脈動,往往也使她/他們至少不斷嘗試「跨越/轉化」既有的性別範疇。
面對著這些不但打造各自身體也打造性別內涵的主體,所有的認同理論、性別理論的定論斷語都需要讓開一條路,積極提供一些幫助跨性別者自我壯大的論述。畢竟,他/她們是在打造自己的身體,但是她/他們也正在打造我們的性別。
註
[1] 本文係本人所主持的國科會三年專題研究計畫「性別不馴的政略」第一年的部份研究成果報告(計畫編號NSC89-2411-H008-012-BC)。初稿在2001年9月15-16日台灣中壢中央大學第六屆「四性」兩岸三地學術研討會中宣讀,並緊接著在同年11月16-17日香港理工大學華人社會社會排斥與邊緣性問題研討會中宣讀。在此特別謝謝接受訪談的TG蝶園15位跨性別朋友以及提供訪談場地的台灣性別人權協會,所有的訪談都錄音謄稿,受訪者原本就在圈內使用自定的代名,除了同意使用已知代名的朋友之外,其他代名則經過進一步改變並去除可能足供辨識身分的資訊。另外,因為資料實在豐富,本文僅選取打造身體的部份進行討論,後續有關教育、愛情、兵役、就業等討論將以另文發表。僅以此文獻給這些奮力打造自我身體和人生、因而豐富這個社會文化的朋友們。
[2] 在這裡我必須強調這個「某些」,因為本文中的受訪主體多半還是教育文化資本較高、在社會空間中階級位置相對較為優勢的跨性別主體。在台灣社會跨性別人口中佔很大比例的、更為弱勢、因此生存更不容易(多數從事各種形式的性工作)的跨性別主體,由於污名的嚴重社會區隔,在本文中僅僅可以看到折射的、隱約的身影。
[3] 這裡的sex在中文裡其實是(生理的)「性別」。不過,在本文的脈絡中,關注生理性別和文化社會性別(gender)的某種不全然割裂以及複雜張力,倒比較能夠捕捉跨性別主體的複雜存在狀態。
[4] 台北榮總整型醫師方榮煌曾經在一篇寫給醫護社群內部的文章中說明了精神醫學在這方面的分類方式:「精神科的領域中有一個特別的分支,專門治療性心理障礙(Psychosexual disorder),這其中包括常見的陽萎、早洩、性冷感、性交不快等等,也包括比較少見的性別焦慮症(Gender dysphoria),而性別焦慮症主要是出現在五項重要的疾病:(1)變性慾症(Trans-sexualism),(2)異裝症(Transvestism),(3)同性戀(Homosexual),(4)中性戀(Intersexual),(5)精神病(Psychosis)」。就這個分類來看,跨性別仍然被歸類在「性心理障礙」的範疇之內,而就這個角度來看,這些分類還是沒有脫離前面所說的異性戀性模式為基礎的二元性別區分架構。
[5] 2002年4月初我在美國田納西州International Foundation for Gender Education的年會上遇到高齡89歲的跨性人Virginia Prince(被社群傳聞是transgender一詞的創造者),她對我再三強調,「『跨性別』這個名詞說的是我們『做』什麼,而沒有說我們『是』什麼。」她對本質主義式認同政治的不安,以及對跨性別主體「做性別」(下詳)的強調,是明顯可見的。
[6] 例如,跨性別族群中鮮少有人採用TV的說法,據說是因為這個醫療標籤包含了病態、戀物、執迷等等含意,不過,在此沒有明說的原因,其實還包含了「性」本身的污名,而採用CD這個名稱暗示只牽涉到外表的衣著打扮,可以避開指涉主體的性別意識或情慾狀態。又例如,CD和TS之間有時也會形成在正當性上的競爭,有些CD覺得TS太過偏執一定要手術,有些TS則認為CD的變裝行為沒有什麼深層的含意。標籤分類上的這種相互排擠,反映的倒不是個別群體的狹隘心態,反而是跨性別整個族群的異常困難處境和污名壓力。
[7] 雙性人(陰陽人)的醫療化和社會對待是另外一個很大很複雜的問題,可參看Susanne Kessler的專書。
[8] 過去也有許多人採用「人妖」的說法來諷刺不男不女、又男又女的跨性別者。不過最近幾年旅遊風氣旺盛,泰國的「變裝秀」成為普通民眾的普遍經驗,「人妖」這個名詞逐漸侷限於指涉從事那種表演的人。另外,肯定跨性人的泰國電影「人妖打排球」以極其酷兒的方式正面呈現跨性別者,也沖淡了「人妖」原先的負面意義。不過,台灣一般的跨性別主體還是不太願意和人妖的負面含意連在一起。我唯一見過的特例是做過第三性公關的Coco,她在遇到不友善的目光時,往往選擇不迴避,反而直接挑戰成見。她說到一個經驗:「像我上次去很熟的服飾店改衣服,可是我急著去宜蘭,我要上車之前去那邊,我就說,阿姐阿姐,快點快點,我的衣服呢?她就說,好啦,等一下啦!然後旁邊就一堆人在那邊看看看看。我要上車之前就轉過來說:你們沒看過這麼漂亮的人妖嗎?」她描述這個故事時,臉上的挑釁和嘲諷混著一種自然的驕傲和歡愉,實在是很令人難忘的。
[9] 2000年台灣TG蝶園在同志運動和女性主義運動的氛圍中出現,跨性別主體逐漸有自信嘗試不同的自我描述。除了TS或TG這種籠統的標籤外,現在許多主體也採用FTM或MTF來描述自己,甚至對於自身在性傾向方面的另類選擇也多敢於表達,顯然自我定義已經成為一個頗受重視的事情。
[10] 在本文中訪談的這些主體及其具體處境,其中許多並沒有很適當的名詞來描述,我姑且稱呼她們為「跨性別者」,「跨性人」或「跨性別主體」。其中(就以我參與的小團體而言)有男身女妝者、曾經想過變性但是決定變裝者、自認宜男宜女者、準備男變女者、已經完成男變女手術者、正在(持續或斷續)服用異性荷爾蒙者、施行喉結縮小手術者、準備女變男者、愛戀變性者的人、已經做完女變男變性手術在復建者、還在和父母抗爭身體自主權的跨性別者、等候通過變性評估的跨性別者等等。讓我強調,以上的描述都是很tentative的,因為這些描述都還是架構在男女二分的描述系統上。對這些早已用肉身存在來不斷擾亂性別體制的主體而言,這些描述是一種簡化,也更凸顯出現有語言和思考是如何深刻的被性別二分體制所架構。
[11] Gordene Olga MacKenzie就使用female-to-man以及male-to-woman的方式來反映醫療整型手術並不是轉換生理性別,而是透過手術把生理身體打造成合乎社會性別範疇的狀態(1994: 2)。
[12] 有些是因為女人的衣服比較漂亮多變,有些是因為自己有能力打扮成漂亮的女人。
[13] 這些主體的興趣/性趣在於觀看鏡中的自己並感受緊繃的衣物,然後DIY自慰解決。
[14] 目前在台灣,變性整型手術當事人不管年齡多大,都需要父母的簽名同意書,這也形成無數變性者追求自我人生時的嚴重障礙。若是此刻還無法進行手術,但是又希望能以另一性別的身體過日子,許多人都會或多或少的服用或注射異性荷爾蒙以改善身體的性別形象。
[15] 50歲以上老一輩的跨性別者當中有不少這樣感嘆生不逢時的人口。
[16] Karl Heinrich Ulrichs在十九世紀中葉解釋同性情慾時,認為這些他所謂「第三性」的主體是想變成異性,是「靈魂被禁錮在錯誤的身體中」。這種把性和性別合而為一的異性戀思考模式直到今日都很常見,也使得同性戀和跨性別者之間有著很難解釋清楚的灰色地帶。
[17] Judith Butler後來的「性別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說法雖然思想源頭來自John Searle的言語行動理論,然而在某一程度上卻是可以和本文的「做性別」說法合流的。
[18] 在中文字面上讀來,可能有人會認為「體現」和「認同」之間的關係只是身體和靈魂之間關係的改頭換面;不過,這種看法顯然會忽略我在本文中很強調的「差異條件」和「做性別」的積極作為。
[19] 佛洛伊德在解說「自我」(ego)的構成時也已經看到了自我與肉身之間的密切關連(1991: 439-483)。因為對他來說,自我是「依賴於/衍生自」(anaclitic)身體的感官感覺,特別是從身體表皮而來的感覺──身體的表面就是心靈結構的外皮。佛洛伊德的說法不再把自我當成一個純然抽象內在的現象,而把自我的發展、功能、詮釋都放置到肉體和實際的空間中,自我的肯定和圓滿感受也因此總是根植在身體的整體結構中。這樣一個頗為物質(materialist)的自我概念對於理解跨性別的身體觀和自我觀是充滿潛力的,也可以為前述Featherstone的說法補充另一層次的含意。
[20] 在這裡,自我形象/身體表皮之間的可能關係也遙指有關馬克思主義上下層建築的諸多討論。
[21] 此處的討論對台灣女性主義有關塑身整型化妝的辯論特別有深意。反塑身整型化妝的女性主義者雖然希望揭露這些實踐有著性別權力的內涵,然而她們所採取的批判論述卻連結上女性主義一向批判的生物生理觀點,因而預設女性主體對身體形象的意識不應偏離肉身的「既存狀態」,認定女性對自身的身體想像應該吻合其身體的「真實狀態」,那些熱中塑身整型化妝的女性對自身的身體想像往往因此被視為只是虛假意識,是被廣告矇騙。然而,「表皮自我」的說法在此處顯示,自我意識(認同)慾望與既存肉身之間有著複雜的互動關係,並不能被簡單的本質主義或政治正確標籤全面籠罩。
[22] 美國著名的爵士樂手Billy Tipton終身男裝,據說死後妻子才知道他是女身;前文所提及的Brandon Teena也曾被批評「隱瞞」真實身分「欺騙」女友。這些著名的例子都帶出了有關跨性人身分「真實/虛偽」的倫理議題。2002年6月初台灣藝人秀蘭瑪雅爆出緋聞,說是不知其交往多月甚至曾經同居的林姓男友竟然是女兒身,也引發一連串有關矇混欺騙的辯論。
[23] Anthony Giddens在論及跨性別扮裝時雖然看到性別認同已經成為人生風格的議題而不只是生理的必然(1992: 199),但是在論及主體的反思籌劃時對於跨性別主體的自我打造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努力倒是隻字未提。
[24] 女性主義者常常批判這些流行資訊迷惑了女性,使她們虛浮的耗費金錢和心力只為討好男人。卻沒有想到這些資訊往往也是CD們謹慎研究、打造自我性別形象時的有限資源。
[25] 化妝對跨性別主體的重要性在下列現象中可見一斑:現有跨性別網站幾乎都以極大的篇幅來討論彩妝,許多跨性別者的個人網頁也以彩妝為主軸。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化妝對不同的跨性別主體而言也有不同的需求。男扮女CD小雅就一針見血的指出:「我們CD的化妝和TS的化妝不同。TS多半想融入社會,不希望引人注目,因此彩妝愈淡愈好;可是CD就希望化妝以後的反差很大,顯示自己化妝前後有戲劇性的差異,而且這樣才會引發別人驚奇的羨慕。」女變男TS阿K則補充,TS倒不是不愛漂亮,而是不想吸引凝視或質疑,以免有曝光的危險;畢竟,TS不像CD那樣對自己的身體「有恃無恐」。
[26] 在商品世界中比較容易解釋自己跨性別的購物行為。面對專櫃小姐的疑慮眼光,主體慢慢發展出不同的藉口和說詞來近用屬於另一性別的符號打造:從買來送女朋友、送同事,到替妹妹、姊姊、媽媽、阿姨購買──在跨性別主體的世界中常常是「族繁不及備載」的。
[27] 當然也有悲慘的例子,男扮女TV小荔為了向太太出櫃,特別邀太太去圓山一起拍照,自己則女裝到場。結果這個場面對太太而言是個「很難為的負擔」,那天雙方心情都十分沈重,大部分時候都沈默不語,小荔決定從此絕不再讓太太面對自己的女裝,而太太則割捨小荔生命中的這一部份,不再提起。兩人對這個祕密的緘默固然很難承擔,但是總比刺眼的決裂來得可以接受。有些婚姻關係已經很長久的跨性別者也已經發展出某種不言而喻的出櫃狀態,雙方心照不宣,只要不正面面對扮裝,不做其他可能危及夫妻關係的事情,妻子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28] 2002年5月19日台灣藝人陳俊生被購物中心的警衛發現「形跡可疑」,就是因為他身著女裝但身材高大,看來很不自然。為了避免這類麻煩,許多跨性人只得選擇退守,只以女性內衣內褲作為最深處的自我呈現,然而即使像這樣完全私密的身體空間,仍然會在搜身時被侵入,而且也引來更多懷疑和麻煩。
[29] 小G在小學三、四年級時便是蹲著小便,後來被同學發現,傳遍校園,小G被迫放棄蹲姿而開始站著小便。但是畢業後在公司上班,有了隔間的廁所,就又回復坐姿。
[30] 台灣的變性心理評估要求計畫變性者必須通過兩年為期的真實生活考驗,也就是以以新的性別身分全時間過日子,一方面具體調適個人心態和生活方式,另方面也再度確認自己確實想要以另一性別身分度日。
[31] 行文至此,阿琪已經在2001年暑假做完了手術,「正式成為一個女人」。
[32] 這個「是男是女」問題的強制性,正在於它以霸氣的態勢架起了二選一的探照燈,一舉否認了也質疑了主體的具體性別「體」現,更使得所有不安於室的主體都必須現形受辱。Margerie Garber認為這種強制檢驗事實上顯示,跨性別主體的存在已經引發了深刻的文化焦慮,因為它們攪擾了性別既定範疇的穩定性(1993: 10-17)。
[33] 有關人際關係和身分認同這部份的討論,因為篇幅關係,將在另外一篇論文中處理。
[34] 國內變性者在手術前除了要經過精神狀態評估外,外科醫師為避免糾紛,都會要求家屬同意書,但是受到傳統觀念的束縛,家人的阻力極大,許多人都被迫只得先到泰國去動手術,回來之後再找醫師開具診斷證明以便辦理身分變更。榮總的方榮煌醫師就曾經呼籲衛生署體認變性者的處境,修正家屬同意書的相關規定,至少讓成年的變性者不必家屬同意就可以變性(見自立晚報1999年3月1日4版)。
[35] 據聞1997年前後曾有一個非正式的跨性別小團體在三重地區聚會,被戲稱為「三重幫」,後來因為不易維持穩定聚會和成員而漸漸散去。同一時期聽說台中地區的第三性公關也有某種小小的聚會,細節不詳。2000年起,「台灣TG蝶園」在中壢地區成立,成員中就有包括原先三重幫的幾位成員以及後來透過網路連絡的更多朋友,目前蝶園在台北市定期聚會,成員平均有40位左右,性別身分則十分多樣,其中有多位成員在近期內已經陸續接受不同階段的變性手術。
[36] 在名稱上就是原發性變性慾「症」,其病因則被不同的醫師歸因於生物學因素或家庭因素。
[37] 至於更細緻準確的操作方式,威威說不願意透露,因為那是他個人的心得,而他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自己積極的去摸索研究如何打造自己的性別形象。
[38] 第二性徵出現的青春期對跨性別主體而言幾乎都是某種重大的打擊,原本似乎沒有那麼清楚分野的身體突然開始被迫距離童年的玩伴愈來愈遠,身體功能的劇烈轉變於是在跨性別主體正在萌芽的友情和愛情中投下巨大的變數。更糟糕的是,這段時期的學校教育也正是最強調性別二元區分、堅壁清野「三不」政策的,這種環境對摸索著建立自我的跨性別主體而言,更形成重大的打擊。這方面的細節將另文討論。
[39] 2001年六月Coco在泰國動完手術後打長途電話向我報告這個驚人的消息。我又無知而同情並且想當然的問:手術過後覺得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少了點東西,很輕鬆?Coco的回答是:「沒有什麼差別啊!就這樣。反正我本來就當它不存在,只是以前要穿束褲,現在不用穿。」另外,由於本來她上廁所就是用蹲的,並沒有養成需要用手拿著陰莖的慣性姿勢,因此也不會在手術後因為「一手空空」而強化「自己已經失去什麼」的那種感覺。
[40] 美國跨性別爵士樂手Billy Tipton在死時才被發現是女人的身體,現年50歲的CD阿美雖然不會採取什麼劇烈的方式來修整身體,但是卻很平靜的說:死的時候希望能夠穿女裝下葬。她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只能期望家人把她的女性衣物通通燒給她。
[41] 女性荷爾蒙可以使肌膚滑嫩,因此許多跨性別朋友即使沒有動手術也都會服用荷爾蒙來改善皮膚和形象。
[42] 聽聽19歲的阿千的說法就可以感受到:「我就是要做,這是我的事情,這是我的人生,就算後面是悲劇收場,但是那是我要的。你們不是我,不要覺得你們覺得痛的,我就會覺得痛。不管你支持我不支持我,你要給我錢你不給我錢,我就是要做。你支持我,這條路我會走得更順,你不支持我,你只會拖累我,讓我這條路走得更辛苦。…….如果真的被逼到絕路的時候,我會放掉所有的東西,選擇最後那條我並不想走的路。」
[43] 本文修訂過程中,小牛終於獲得家人支持簽字,並於2002年5月開始分成三階段的變性手術過程,並於2004年出櫃以新的身分面對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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