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02年11月《教育月刊》對我的採訪,由記者曾意琇 採訪/撰文)
這樣的一個標題,若不細看字面的意義,可能會讓人誤以為是在第四台所看到的壯陽藥酒廣告標語,事實上,關於「性」的意象似乎也是無所不在的,不管是直接或間接,與「性」有關的符碼、語意、事件或各種形形色色的影像在我們大腦這個接收器進進出出,有些可以被解讀成〝性知識〞,有些卻被詮釋成〝色情〞。究竟「性」是如何被區隔與類別化?「性」的正當與否究竟如何判斷?什麼樣的「性」是安全的、健康的?而什麼樣的感官刺激又是危險的?「性」可以以何種形式存在於家庭內外?「性」要如何才能兼容並蓄、雅俗共賞?
或許,「性」除了是一種專業的權威論述,也是每個人自身的經驗歷程。性教育可以如何地「被談」將是本次訪談的主要目的。在1990年代台灣所發展出百花齊放的性論述領域中出現了許多具有影響力也備具爭議性的學者與寫手,其中的一位曾經集結成文、付梓成書,只為了訴說「為什麼他們不告訴你」,其鮮明的運動性格總能鏗鏘有力的喊出突破傳統框架的新訴求。這次,因應我們的邀約,來到了中央大學佈滿情慾、跨性別符碼的性/別研究室,我們訪談到了呼喚台灣新女性的豪爽女人–何春蕤教授(以下簡稱何老師),她將要來跟我們分享:或許,你也可以這樣談「性教育」。以下,便將藉由幾個主題對當前「性教育」作更深入的探討。
一、去特殊化的性
何老師表示,這個社會往往把「性」當成一個很特別的事情,因此對於它的各式各樣防範措施、懲罰、訓練都比較嚴肅。當這個社會把「性」當成一個有好壞高低標準、後果嚴重的事情時,這當然會有很大的影響,而且這個嚴肅的程度會使得任何的遐想都在個人情緒上造成羞恥的感覺,這對我們的人格來講是一種嚴重的萎縮力量,那也就是「污名」的效應。要是在「性」上面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就會被別人視為是變態的人。
過去我們一直活在一個「性」較為封閉的社會裡,但是封閉並非沒有色情行業的存在、沒有性的交易、沒有性的資訊,而是我們面對「性」的時候認為只有一個標準答案。例如,我們認為凡是色情都不好,我們覺得人不要有婚前性行為,不要對性知道的太多,我們認為女性在性上面一定不要太主動,男性在性上面絕對不可太花心。這些指標都代表一個封閉的社會,雖然各式各樣的「性」還是會存在,但是只要是不合於指標的,都被我們加以「污名化」,加以各式各樣的標籤。
現在好像可以談和「性」相關的事情,但是事實上那個標準答案、標準態度還在。「多元」的試金石就是:對於性的不同意見是否可以自在的說出來。
目前主流性教育的教材基本上還是防堵青少年對於性的探索,對於愉悅的享受,對於發展關係的興趣,很多話語還是以「不要」為前提,還是沒有打開空間,這對孩子的人格、情緒、感覺、身體的發展都不好。與其灌輸一個人的性態度「應該」是什麼,倒不如去了解這些價值觀背後是怎樣一種文化在操作。
目前在校園裡面對待學生的態度往往是把青少年中某一些族群當成「有問題、偏差的」的,也就是那些懷孕的、花心的、性活動很活潑的、到處跟人發生關係的、看來價值觀混淆的。而我們的性教育似乎就是要想辦法找出問題學生,然後想辦法解決他們。然而,何老師強調,她所談的性教育是改變社會,改變親子關係、改變權力位階的,要讓孩子能對自己的身體做主,而不是要孩子規規矩矩的依照某一條路走,規格化每一個孩子對身體、對性的態度。
『「性」不應該被特殊化,這可能是我跟別人不太一樣的地方。』何老師說,在其他的教育課程上,我們都是鼓勵探索新的事物,討論不同的觀點,開發未知的世界,然而一遇到了性,大家就都戒慎恐懼,好像一點都不能經驗或嘗試,好像任何不一樣的性態度和性觀點都不能開口提出來。這就好像過去政治異議是不可談的狀況一樣,社會還是在很大的情慾白色恐怖之下。
二、差異的被看見
「要號稱是個多元社會,就要讓人能看到〝差異〞的存在。」何老師這麼說,在社會裡往往是某一個主流的聲音很大很大,想要霸佔整個發言台。比如有關檳榔西施應該穿什麼樣的衣服,我們社會就有很大的聲音要禁絕檳榔西施們表現自己的方式,認為她們選擇的身體包裝是「有辱國體」之徑。但是當一個社會只有一個聲音〝獨大〞的時候,那就是危機,因為那表示連「異議」的空間都不能出來,也顯示這個社會具有某種程度的高壓。一個社會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共通性,我們必須承認社會是很複雜的空間,應該可以有不同的價值觀存在。遺憾的是,現在的性教育就是個沒有異議的高壓世界。
我們面對了一個情慾影像越來越發達的文化,打開電視,每天有多少的商品在銷售都是以「性」作為最主要的訴求,但是這不見得是一件壞事。這是一個開發「身體」的年代,有各式各樣的慾望、身體的形象,都成為展現自我的方式。在一個很高壓的年代,人人都穿著制服,頭髮都一樣的清湯掛麵,那個年代沒有「自我」的可能;但是到了一個可「做自己」的年代,展現自我最明顯可見的方式就是在外觀上,於是解除了髮禁,人們開始可以在髮型上展現自我的風格,然後解除了制服,可以讓大家開始有美感美學的調教。
這種印象的打造是很必要的。因為,在現代社會中,人際互動多半是在很短暫、一剎那交會之間,為了要讓人家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就必須要有一些實質的、「表面」的呈現。在這個年代,大家會很注重流行時尚,會注重怎樣包裝自己,會注重外表,這不見得是虛浮,而是我們活在晚期現代社會中的互動方式。這是一個需要能呈現個人化的年代,「個別化」必須藉由非常具體的方式來呈現。從這個角度來看,青少年在身上穿洞、刺青,是一種「呈現自己」的努力方式,在這個條件之下,教育是否能看見這些個別性的表現方式,是否能看見青少年所做出來不一樣的行為與探索其實也是一種創造力?與其一昧批判這種青少年次文化太虛榮、膚淺,或許也該檢視我們的教育內涵是否只有單調無趣、脫離現實的教條。
然而,過於追逐時尚的另一面是否也意味著「身體」逐漸被物化、商品化?何老師的回應是,此種觀點基本上是把所有的社會現象平面化,彷彿只能從商品邏輯的利潤原則來看事情。比如,現在市場蓬勃的美容瘦身中心,以及時下青少女模仿偶像的辣妹穿著,若都只能由父權框架下規訓女體的「美貌神話」觀點來看,女性追求美好身材就只是服膺了父權對理想女體的標準。但是事實上,我們也可以由其他層面去理解:很多主婦去瘦身中心是因為她可以在那短暫的時間逃離家庭,享受對自我的愛憐,可惜這個層面的內涵我們往往沒有看到。又好像很多農家的阿媽們每年都會去全省各地上廟,出去一兩個禮拜不回來,我們可能會說這是「迷信」,但是這可能是她一生當中或一年以來,唯一不用做家事而可以到處去遊玩的時光,而且還有正當理由。
如果一個女人開始進瘦身中心,開始越來越有自信,在顧盼之間流露出某種性感的表情,然後我們就說她是「物化」、「順從父權」、「虛榮」,這實在是太單面的看待社會現象,反映出一個太過簡化的道德思考邏輯。這些現象裡面當然有可能有商品化、物化的部分,但是我們就生活在一個充斥商品的社會裡,多多少少都會參與在商品的體制裡面,否則連最起碼的食物、生活都將有問題,因此在這種脈絡中,對於商品社會的各式各樣服務、消費的使用批判的界線為何,或許更值得深思。
三、從矯治到接納
談到對當前性教育的期許,何老師期待性教育能突破防範的、規範式的格局,在解決危機、解決社會問題之虞,能針對這種教育對人格調教與社會體制的壓抑和侷限進行思考,甚至改變。社會文化脈絡背後的意識形態應多所著墨,她認為在相關「性」的議題上的開闊態度,也將會啟發學生去思考對所有知識的態度,對標準答案的態度,這些都會影響到人格的養成不至於太過狹隘而眼光短淺。
性教育由社會運動去改變,是否昧於當前體制所固有的現實?「任何社會現象的改革,都是一種昧於現實。」何老師回應,因為現實常常看起來無可動搖,然而社會運動卻仍然螳臂擋車地舉起抗爭的大旗,也只有這種昧於現實的決心才使得改變成為可能。傅科(Foucault)曾指出,當被壓抑的知識興起時,那就是真正改革的轉機,換句話說,不同論調的說法很可能就是世界改變的開端,因此不同的論調都有存在的必要。
教育不只是在課堂上而已,而是每分每秒都在進行,何老師表示她自己常藉由媒體來作為一種教育的傳達方式。在課堂上或許只有30個人能聽到,而在報紙上可能有三萬個人看到,非常有影響力。如果期待有別於主流的觀念能受到人們關注,這是一種最經濟的方式。她之所以要寫文章,就是想要提供一個活力給那些散在各處的〝反骨〞,讓已經在校園裡生存,卻很困難發展的反對聲音能夠多一點活力。
一些在基層從事救援少女等防治工作的機構,常常感嘆來不及去改變所謂社會機制,案件卻一件件的產生,這樣來說,何老師在青少年援交上的看法是不是對這些救援工作產生了攪擾?何老師認為,所謂問題少女永遠都不會減少的,因為所謂救援的機構會不斷挖掘她們,發掘她們,而整體社會也根本就沒有改變這些所謂問題少女的生產機制。如果防治工作僅僅只是把這些少女標籤化、區隔化,放進中途之家,那麼除了管制這些所謂的問題少女,把她們特殊化、貼標籤之外,也不會真正幫助她們。
「我覺得關鍵是壯大她們,而不是管理她們,監控她們。我不想逼她們做好女孩,她們應該有機會做自己。」何老師如此的強調,要拯救少女,首先就應該是改變這個社會對這些少女的成見,我們不一定要去設限每一個孩子的成長歷程,人不一定要走同一條路,教育或輔導界應該破除「I know the best」的心態,去鼓勵與祝福一個人生命中自發的力量與創意,順著這些孩子的性子去摸,而不是去限制該怎麼做。
四、平等的教育觀
什麼樣的教室才是一種理想的教育型態呢?何老師提出,應給予孩子一個〝對等的空間〞的想法。現在的學生不再是一無所知,他們從生活上、電視上、網路上早就知道很多事情,而我們的教育卻還在假設她們一無所知,並且堅持她們一定要和我們所知的一樣。這是一個非常僵化的原則。比如談到什麼是色情,為什麼不反問學生們,是從那裡聽到色情這個字眼?他們覺得什麼是色情?他們有看過嗎?看到什麼?感覺如何?等等。用一種討論和互動方式上課,身為一個老師,就是要創造一個環境,好讓別人有機會講話,好讓學生學習用有條有理的方式講出對事情的看法。
在教課過程中,所交流的內容是否該有一個底限?何老師表示她通常沒有一個確定的底限,而是讓學生憑著她們的經驗和知識去交流,去反思,在眾多意見和經驗中去評估。老師只要思考如何讓這個互動過程能夠持續,能夠有進展,能夠有交會,人們能否不恐懼的說出他們的經驗、看法和價值觀?教育是要訓練出一種獨立的、能講出來自己的想法、也能聽別人的想法的人。要學會聽別人的想法,對照自己的觀念,修正或堅持自己的看法,學會一種互動的精神。結論通常是,無論選擇怎麼樣的一個生活準則,安全第一,自己要學會負責。何老師舉了一個例子,「你要婚前性行為?」可以,但是你要知道怎麼去做才安全,要有什麼防護措施,要有什麼準備,更重要的是,你要知道如何尋求自己的愉悅,如何和對方協商這個行為的進行方式,這就是性教育要做的。
在如上所舉例的過程中,既沒有反對婚前性行為,但也在告知要怎麼保護自己,要怎麼做才能愉悅。在過程中我們會發現不只是在教性教育,還在教育要怎麼發展自我、肯定自我、表達自我、怎麼跟人協商和互動。所有的課都應該是這個樣子的,要建立青少年的一個主體經驗並不表示所謂「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如此簡單、化約的概念,而是成人要先學會放手。我們都做過青少年,但當我們自己成為大人以後,卻無法去改善與孩子互動的方式,要溝通前必須調整自己去瞭解孩子的心態。
很多父母的眼光都是在講孩子,從來不先講自己,這樣如何與孩子有一個共同基礎?任何的一個老師或家長,想要跟孩子建立起平等的關係,可能是要先說出自己的心裡在想什麼,先分享自己的生活、價值觀是怎麼樣,自己是如何成長的,願意在孩子面前承認自己無知,自己也有疑問,再聽聽孩子們所講的話,就算不能同意也不能暴力的一概否定。例如說有些小孩喜歡看色情漫畫,是否可以陪他一起看,但再滲雜一小部份別的、好看的漫畫,而非只許看教科書、參考書。這世界上明明有這麼多好的故事,如果孩子什麼書都可以看,慢慢的潛移默化,她就不會只看色情漫畫。
事實上,教育或學習本身就不是簡單的,是一種不斷在實踐的過程,甚至應該可以容許失誤的產生。但是我們現在的教育是不容許失誤的,不容許偏差和遲疑的。結果變成一種威權人格的養成,這是權力最赤裸裸的現象。何老師期待的是尊重每一個人的經驗,並且還可以認知到此刻有可能是錯誤的,所以說人生沒有一個簡單的公式,而是在複雜的情況下摸索著、實驗著,可能錯誤、可能失敗,每個人都是會犯錯的,但發生錯誤了就去面對它,想辦法去解決問題。這種態度才可能養成謙和的人格。
五、結語
性教育要如何能平實化、生活化,而不被特殊化、嚴重化的問題,以少女懷孕為例,何老師也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往往我們在遇見問題的時候就趕快逃避,而不能以務實的態度去想辦法解決它,一個少女會在廁所生下孩子就拋棄,我們都會說這個孩子對生命不尊重、沒有責任感,卻從沒有想過為何她要把孩子拋下。如果這個社會對一個未婚產子的少女有一點同情心、支持與協助,而不只是認為這是嚴重的社會問題,或把未婚生子當成是可恥的事情,當社會不是無路可走的封閉狀態時,人自然就會找尋各式各樣的出路。因此,關鍵問題或許不是少女價值觀的錯誤,也應該思考社會是否曾給予適當解決問題的空間。
所有事情都需看個別性且多聽各種想法,但要能聽到各種聲音,表示要有一個開明的社會。過去台灣是一個非常封閉的社會,連政治異議都出不來,現在對於政治的意見可以每天在Call-in節目吵來吵去,但是在「情慾」、「性」這個領域裡很多意見還是出不來,因為大家都羞於說出自我的意見,一旦講出對「性」的不同意見,恐怕馬上被視為道德敗壞的人,因此,不同的意見很難出來,也很難被接納。
談到「性」的議題,會發現很多節目的主持人常要做消毒工作,聲稱本節目並不是要鼓勵各種「性」的呈現,如:同性戀、第三者…等,這表示風氣沒有真正打開。反觀一些政治性的脫口秀,就不用作一些象徵性的宣告,不同意見本來就該出來,大家才能激起對話的空間。可見得「性」這個議題還尚待努力,要讓不同的論述有一些呼吸空間,由何老師對以上議題的分享討論,也提供了我們對「性教育」更多元的思考角度,當一個社會各種聲音可以自在的出來時,才能證明這個社會是開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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