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何春蕤:與蔡康永談性騷擾

公視【週二不讀書】蔡康永vs.何春蕤 2003年4月1日     第37集 「女人 勇於面對自我」  

在這兩年的台灣書市中,有越來越多的女性,願意寫下她們自身的遭遇,誠實的面對自己。可是相對的,這些關於女性自述的書中,有一部份是來自她們遭到性侵害跟性騷擾的經驗,不管是來自暗夜的哭聲還是獨自悲鳴的一蕊花,當她們勇敢的面對這些過去的傷痛之餘,讀者也應該了解這些傷痛並不只是身為女性的傷痛,更多是來自人類社會的不平。

【藉由書寫與傷痛告別】

蔡:台灣的書店開始出現非常多翻譯的以及用中文寫作的人,他們寫關於自己小時候或者是過去被性侵害、性騷擾的經驗,這些經驗被寫出來之後,有些作者因為是名人的關係,就引起了社會的注意,那這些人在寫作…不管他們是被性侵害被強暴被騷擾的過程時,他們都有一個出發點就是他們要對自己的人生做一個整理,他們要說出來,才能夠跟這個恐怖的經驗做一個道別;另外也包括他們希望喚起這個社會,在過去非常男性觀點的把強暴歸罪在被強暴者的身上,認為這些被強暴的人要一直負擔陰影負擔生活下去,她們是應該被怪罪的,她們應該要有懷著內疚感,為了把這個偏見給洗清,這些人勇敢的把自己受到性侵害的過程寫出來,寫成書希望能夠喚起大家的警覺。這些書不管是翻譯或是本地人寫的,是不是發揮了作用呢?我今天想跟何春蕤聊一下這件事情,首先我想問一下這些書的大量的出現,你認為是一個進步嗎?

何:在美國的婦女運動發展歷史過程裡,所謂「受侵害的經驗能夠被說出來」是一個很重要的里程碑。因為在過去,女人根本不能說你曾經受過性方面的傷害,如果說出來的話,倒楣的是你,被污名的是你,要背負這個陰影的是你。人們不但對你沒有同情,反而會一直用憐憫的眼光看著你,說:「你看…那個女的,她就是因為晚上單身出外,怎樣怎樣…就怪這個女的衣著不檢點啦」等之類。當年彭婉如被殺事件發生之後,我們在坊間也聽到很多人說,「她不應該穿粉紅色的洋裝」、「她不應該晚上那麼晚一個人坐計程車」、「她不應該嘴裡面有酒氣」等等。我覺得這類說法都顯示,這個社會根本沒認識到性暴力的真相,還不能看出性暴力的受害者是怎麼樣的一個暴力的受害者。所以我覺得這一類型的受性侵害的經驗故事能夠被述說出來,對主體來講,是一個很重要的整理,也是一個終結。同時很多這些的述說過程也會告訴你,比方說:當她把這件事情講出來了以後,她周圍的人怎麼樣歧視她,或者警方處理怎麼樣的不當,我覺得,能夠揭露這個社會對於處理性侵害事件的不妥,其實是很需要的。

蔡:現在看到的相關中文書出現,這些書的速度年代大概比美國晚了多少?

何:晚了二、三十年,大概1970年代是美國這一類型書籍開始出現的年代,大概是1970年代的後半。

蔡:那台灣在解嚴以後為什麼還要隔這麼久才會出現這些書?

何:解嚴只是解「政治」的嚴,並沒解「性」的嚴。性的這個部分恐怕還要經歷過很多次的衝擊,比方說經過婦女運動、女性情慾解放運動、台北公娼運動等等這種跟性相連的重大運動衝擊,把言論打開來。當這個話題的質性改變時,真正的經歷和故事才出得來。主體要感受到我說出來會得到支援,我說出來以後不會活不下去,這種狀態下才有動力寫這類書。

【期待性別解嚴的時代來臨】

蔡:把自己的被性暴力傷害的經驗寫成書或文章的人,他們恐怕有時候也會覺得讀者是不是抱著同樣的態度在閱讀。不可否認的,如果我們拿色情影片來講的話,我認識的很多人,他們在看日本所拍攝的色情影片,當他們看到片中的女主角永遠都表現出受委屈受強迫不情願樣子的時候,他們被養成了以一種快樂的爽快的方式來看這個女主角的受苦,他們知道等一下這個女主角就會由受苦而做出一個很歡樂享受的表情出來。萬一這個態度也投射在他們閱讀這一類的性侵害的真實文章或真實書籍之上的話,那結果變得跟作者想像的非常的不一樣,這個根本沒辦法管嘛~~

何:我們在小學的時候讀過很多書,告訴你說如果孝順父母會怎樣,拾金不昧會怎樣,可是現實生活當中很多時候不是那樣結局;我們被教導有很多很多該做的事情,也許做完了以後沒那樣子的結局。我覺得孩子們需要認識現實,他不是只是認識理想而已,還要認識理想跟現實之間要怎麼操作,好讓現實能夠多少包容理想的境界。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另外還有一部份就是,這一類型所謂受侵害者的自述書,我覺得目前雖然是出版,可是它其實還有一些發展的空間,也就是說,很多時候這一些受害經驗不見得只是只有一種苦,還有很多其他的受性侵害的經驗是…比方說,他在受性侵害時反擊成功,或者說他覺得那不是侵害,他反而可以在日後把這個經驗再轉化成另外一種智慧和力量。我覺得這一類型的經驗需要更多元化的論述,我們一直在收集這方面的故事。

【性騷擾的歷史起源】

蔡:我手上拿的這本書是《性侵害性騷擾之性解放》,這是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也就是何春蕤所創辦的研究室出版的書。我有問到,這個書為什麼不給一般的出版社出,因為看這個書名我認為會暢銷,結果何春蕤跟我說,絕對不會,真的嗎?這書名包含了三個「性」字,這在我眼中看起來如同XXX級,如果是影片早就暢銷啦!

何:其實不會,一般來講,看到這個字還是蠻害怕,除非說你寫「華西街的一蕊花」之類,標題看起來很人性之類的。

蔡:沒有臉拿這種書到書店櫃檯去付帳,對不對?

何:我們這本書基本上是就性侵害、性騷擾各層次來討論的,學術性比較高,因為我們想分析這樣一個概念成形的歷史過程。因為不是從來就有性侵害、性騷擾的「概念」,這概念是透過婦女運動在美國多年的努力,才使得人們開始認識到,可以用侵害和騷擾來看待過去被當成吃豆腐、佔便宜、非禮等等日常人際現象,也就是用兩性之間的權力關係來看待尋常的互動。不過,要特別講一點,美國的婦女運動脈絡裡談的性騷擾,跟我們台灣婦女運動脈絡裡談的性騷擾是兩碼事。在美國,女人就業進入專業領域,但是在專業領域裡遇到這種不利她們專業自主的事情,因此對她們來講,性騷擾的立法是跟「職場」裡面的互動關係相關,上司借用他的位置來向下屬索取性賄賂或性服務之類的,那就構成性騷擾。如果是一般走在路上時被人摸一下,那是猥褻,是用別的方式或法條來處理的事情,不算是職場的性騷擾。可是這個概念移植過來的時候,台灣的專業發展還不太發達,專業倫理也不太普及,所以性騷擾就被擴散成為一個龐大的概念,包含了所有在異性互動中可能牽涉到性的部份。很重要的原因在於,台灣是一個異性之間社交還不太公開的環境,雖然看起來我們好像可以很自在的交朋友,可是很多時候向對方提出邀請或想要表達善意的時候往往會有其他一些因素介入。比方說:我們語言裡很少有直接邀請親密的語言或動作,好像表現得很直接就會冒犯對方,然後女性對於男性的邀請也不知如何回應,只能說「不知道吧!」、「再看吧!」之類的,那個互動的慣例模式沒建立起來,女的不知如何回應,又想要,又不想要,在那個天人交戰過程當中,又想到名聲名節,就只好用一個比較嚴肅的態度回應拒絕,而且還要表達被人冒犯了。我做性騷擾的相關研究過程當中,發覺有很多女人對於同樣的一個「性」的邀請動作,會給予不同的男人不同答案。差別就是看這個男人的條件,如果金城武來邀,當然好,馬英九、劉德華之類的話,那就是高興都來不及。可是如果換了一個其貌不揚的、禿頭的、中年的男人來邀,那就對不起,你是騷擾我。我覺得當我們把性騷擾、性侵害的相關法律設立起來的時候,這個定義如果被當成「只要我覺得不喜歡,那就是騷擾!」,那麼這裡面勢必會包裹也會掩藏了個人的一些喜好或者勢利的成分,可是在冒犯的感覺裡都被揪在裡面了。

【厲害的防暴三招】

蔡:何春蕤在她所編的這一本《性騷擾性侵害之性解放》當中有一篇有名的文章,這篇文章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它對一般人來講可能非常的古怪。這一篇文章演講的對象是一群醫學院的女生,當時她教了「防暴」的三個招數,就是當有人對你使用性暴力要強暴你的時候,要怎麼樣來反抗他。我覺得你教的這三個招數,連我都覺得頗為奇特。第一個招數是「你就幫他自慰」,你就用手幫他解決掉,然後他就沒法幹,自行結束,所以沒什麼好強暴的。這個當然聽起來頗為匪夷所思,可是又說不出它邏輯上哪裡不對。第二個招數是「狠狠的攻擊他最脆弱的地方」,何春蕤的文章裡面始終用「蛋蛋」來稱呼它,就是男人的這兩個蛋,她說你知道它叫做蛋,所以肯定是最脆弱,那就把用力揪下去,可以讓對方立刻沒有辦法來進行他要進行的事情。第三個招數非常的玄妙,叫做「裝瘋」,就是開始大笑,用非常態的狀況大笑狂笑,然後開始灑尿在地上,然後把尿混著泥土抹在臉上裝瘋子,這樣對方肯定就意興全消。我會想問何春蕤她的思考過程,她怎麼發明出這三個招數來?第二個問題是,照這個邏輯下去,好像也可以有五十個招數,分別是發神經的招數。那我們看這個書裡面的記述,何春蕤演講的過程時候,中間不斷的穿插著括弧寫著「全場大笑」「全場大笑」,何春蕤在講這個事情的時候,是很認真的在講,可是全場的聽眾就是一直笑一直笑,覺得何春蕤在開玩笑。妳是去逗他們樂的嗎?

何:不是,「防暴三招」這個演講,其實發生在彭婉如被殺事件之後一個月之內,在那個時候談防暴三招其實是針對事件以後台灣所產生的一片肅殺之氣。當時女人晚上都不出門,坐計程車要記下號碼,要打電話到女警隊去幫忙叫車之類的,整個的氛圍其實使得女人感覺到非常的害怕,手腳也施展不開來。我覺得我需要談一些事情去改變那樣子的一個恐怖氣氛。

蔡:你在介紹「防暴三招」的時候,你的重點是放在我們在將要被強暴的那一霎那,可是做這樣子的事情是否就能自保?

何:那根本不是我的重點。我的重點其實是,為了要在那臨場的一霎那能夠施展出來這三招,你平常就要做很多鍛鍊,改造自己。比方說第一招,你要能夠幫他手淫。可是如果你平常就不知道怎麼樣搞男人那話兒,到時候怎麼辦?所以你平常要養成能夠看到男人的身體器官不會害怕,知道它的構造,知道怎麼去搞他,而且這對異性戀女性來講,對她們未來的性生活也是很有幫助的,因為你可以知道怎麼樣讓對方快樂,你也可以知道怎樣讓他解甲歸田,早點結束。所以事實上,第一招所做的,不是在要被強暴的當兒的自衛而已,相反的,這是一個平時不斷的鍛鍊,也就是開始不怕性,不怕男人那個東西,下次遇見暴露狂的時候不會嚇得臉色發白。相反的,我會好好仔細看一下,我應該怎麼樣搞,才能夠搞得到對方垮台。像第二招,抓蛋蛋,如果你平常就沒練過那個手勁,也沒有要致人於死的決心,你就軟軟的輕輕的捏他蛋,那可一點用都沒有。所以準備的練習就是平常揉麵或是做各式各樣的反覆動作時候,就要練出那樣的手勁來,不但練出那個手勁,還要有那個殺人之心、狠勁。當時我在演講的時候,有些女生問問題,「那這樣子,他不是會痛嗎?」,我就說:「好呀!那你就讓他強暴呀!」關鍵其實就看你的決心何在。其實防暴三招不是給所有女人的,而是給那些抵死不從、絕對不要讓對方侵犯的女人的。既然你有這樣的決心,我就會說,那你就拼命發狠吧!至於裝瘋這個第三招,我其實要求女人不要再一天到晚都是淑女狀,好像沒什麼力氣、很怕髒、很怕臭之類的,其實你在裝瘋的過程中要鍛鍊的,是那種演戲的盡興,將你的人格幅度寬廣化,然後妳可以不怕髒不怕爛,只要能夠保得了這條命,寧可就是跌在地下,開始演三太子上身發瘋都可以。

這裡對於防暴三招的操練、訓練的過程,就是一個自我的改造過程,改造到你有足夠大的能量和信心去面彭婉如事件後的恐怖氣氛。我講的壯大自己,不是小招小式的,而是徹底改變女人的氣勢,女人跟性的關係,女人跟力量的關係,也要徹底改變女人的社會形象,不再只是守住淑女的形象,而是能夠裝瘋裝傻,也不是像電視劇裡面的瘋子那樣呼喊兩聲、頭髮搞亂就算了,妳一定得做一些很噁心的事情。這種能夠噁心的事,其實使得女人不再像我們平常所想像的看到什麼東西都覺得噁心,看到什麼東西都怕。這樣一來,你才會改變整個女人的態度和力量。

轉載本網頁時請保留本版權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