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何春蕤：動物戀網頁

（這是2003年4月10日動物戀網頁連結事件爆發後，《TVBS週刊》於4月14日對我進行的跨海採訪稿，刊登於285期，2003年4月17日-23日。刊出之pdf檔案在下方）

1. 妳為何會貼人獸交的網頁？有何意義？

說來話長，讓我先說明一下背景。1994年「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的口號引發台灣女性主義者開始辯論情慾和女性的關係，這幾年來，我深深感覺到辯論之所以一再落入簡化的對立而無法進行深刻的理性思考和討論，很主要的就是因為常常侷限於個人情慾經驗的眼界，缺乏理論和資訊的基本建設。（過去同性戀議題也是經過了許多人的努力開拓，才衝破社會歧視，建立起新的社會認知。）事實上，就連我個人當時對於性的社會文化的浩瀚天地也都所知有限。考量這個迫切的知識需求，同時也和我個人的學術研究工作相銜接，因此開始設立「性解放」網站，在現代性（modernity）除魅成見、理性思考、平等對待的前提下，一點一滴的、有系統的對所謂當代的性多元和性偏差現象，進行資料收集和理論整理，以建立對性的多樣面貌的基本認知。

動物戀網頁只是性解放網站諸多收集的項目之一，並不是特殊的選擇。人獸戀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物，我做學生的時候就讀過希臘羅馬神話中無數的類似場景，讀到天神宙斯化身成天鵝、公牛、大鷹、甚至一陣金雨，與不同的女子交媾，當時我只是覺得這種交媾形式很難理解而已，但是這些場景卻是人類文化中重要的主題。

達文西在畫「蒙娜麗莎」的同時一直被宙斯化身天鵝與女子麗達交媾的場景所吸引，畫了很多草稿後終於完成了「麗達與天鵝」，成為他一生四大傑作之一，可惜現在已經失傳，只留下了達文西的部份草圖和他人的仿畫（可參考這個仿畫http://www.lairweb.org.nz/leonardo/leda.html）。著名的20世紀詩人葉慈也曾以同一主題寫成名詩「麗達與天鵝」，我們讀西洋文學時就讀過，其中的名句十分傳神：「驚慌，茫然的手指，如何／推開羽翼的光輝，自鬆懈的股間？／置身白蘆葦間，又如何／不感受那悸動的怪異之心？」（原文可參考美國詩人學院網站http://www.poets.org/poems/poems.cfm?prmID=1366）。義大利名畫家葛理葛里奧則畫出了宙斯化身的金雨如何灑入女子荅娜的兩腿之間（可參考http://old.jccc.net/~bnorcott/Art/danae.htm。另一幅作品可參見http://www.geocities.com/hestia624/lovers/lovers-danae.html），另外，宙斯化身公牛誘拐美女歐羅巴更是畫界很重要的文化典故，許多畫家都以此作畫（可參考http://www.artchive.com/artchive/T/titian/rape_europa.jpg.html或http://www.nationalgallery.org.uk/cgi-bin/WebObjects.dll/CollectionPublisher.woa/wa/largeImage?workNumber=NG97&collectionSection=work）。這些文化藝術的呈現因為可能牽涉版權的問題，所以都沒放在動物戀的網頁上。

另外，人類學的研究也顯示，在東歐許多鄉間，人畜共處的情況十分普遍，人獸交更是習以為常的實踐，這些資料也還有待收集。我們網頁上原來列舉的聊齋故事就是我們自己文化傳統中的遺產，可惜我沒有更多時間研究中國歷史文獻，否則一定還會包含更多記載（例如山海經、搜神記等等）。此外，女性主義對「美女與野獸」這個由童話故事衍生的隱喻討論也已經形成一個傳統。

這麼多的人獸關係就存在在人類的文化傳承中，動物戀網頁還來不及收集積累，現在卻遇上四面八方而來的強大壓力，終止了這個資料收集和呈現的工作，難道大家是要焚書坑儒這些文化記憶和藝術呈現？

2. 學生的反應如何？有正面的意見嗎？是否有負面的意見？

性解放的網頁並不是教學課程的內容，因此談不上學生的反應。但是這個網站在資訊收集上的努力，以及在議題的深化上所投入的精力，卻是許多學界人士有目共睹的。

3. 妳在學術界的定位一向有點爭議性，可是妳都不介意，真的是不介意別人是怎麼看妳的嗎？

新開闢的研究主題、領域、和理論往往都會有些爭議性，其爭議正在於它超越了原有思想架構所提供的安全感，所以人們才感到不安。做學術研究的人追求的是知識和正義，談不上介意不介意別人的看法。難道為了別人的成見和看法，就枉顧學術研究已經積累起來的認知和事實嗎？要是這樣，那還做什麼學術研究？就乾脆做那種時時覆誦成見、到處打殺異己的獵巫人就好了。

4. 教育部對妳的處置妳認為是正確亦或是不正確？

教育部尚未作出處置，談不上正確不正確。但是最近一兩年，許多學子在網路新世界中憑一己之力開疆闢土時，常常陷入各種網路監看團體和警方的追捕，甚至對於網路上的個人自發情慾邀請，或者並不公開宣揚張貼而只是放在個人電子相簿中的圖像，也當作一般的性交易或者公開散播色情來處理，這樣的風聲鶴唳實在令人心寒。而教育部在這個過程中常常落於被保守民意和作秀民代推著前進的位置，不但不維護學生的自主呈現權利，不但不呵護這種勇於開拓所帶動的活潑氣息（或者至少嘗試正面的去轉化這種活力），反而有時還用各種懲罰和政令，積極強化這股肅殺之氣，使得整個教育部的角色從領導推動學術活力的單位，變成了主要的道德訓育單位，實在令人失望，也令人為台灣的教育前景擔心。而好不容易在教育制度中立足的性別教育，卻又把持在一些一心想要規範世界以合乎她們個人階級道德品味的女性手中，這個發展恐怕也是當初在街頭推動性別平等運動的女性主義者所始料未及的。

5. 中央大學的處置妳是否有話要說？

中央大學此刻也尚未作出正式的處置，但是過去校方一向秉持尊重學術的基本倫理，對聳動的媒體報導都能理性看待，並針對事情的焦點要求我說明然後冷靜處理，這一點我倒是很佩服的。校內當然有些個人對我不滿，但是整體而言，作為一個行政單位，中大過去的理性表現和學術風範遠勝過教育部。

6. 在教學中，妳是怎麼看待性這件事？

性只是人類文化面貌中的一個面向，因此也只是在教學過程中的一個話題，我從不特別強調。即使談到，我的基本原則就是「務實」和「理性」。

圍繞著性的迷思很多，各種複雜忐忑的心情和利害關係也使得理性討論情慾益加艱難，結果使得學生更加迷惘。

我是覺得應該不存成見的讓學生自由談論，自發探索，但是鼓勵在其中培養反思判斷的能力，讓她們能夠真正為自己的人生作抉擇，負責任。這種平實的精神恐怕是面對性這個禁忌題目時最需要的基本態度。

7. 妳經常做些驚世駭俗的事，妳覺得這是對世俗一種挑戰？亦或是真的要改變這個社會觀？

老實說，我覺得我從來沒有做過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我其實是個蠻平凡度日的人，和一般人有著一樣的對於SARS、水資源、垃圾問題、政客口水戰的憂心，也和一般人一樣愛逛夜市，吃小吃，收集消費資訊等等日常活動。

我可能只是在論述上有時提出了一些和別人習慣的常識不同的說法，因而被視為驚世駭俗而已。

可是我也深深感覺到，「常識」往往構成了「成見」。因為個人的常識（成見）而不同意別人的說法和做法，我可以接受；但是把個人的常識（成見）推動立法，然後要求政府執法，禁絕別人的說法和做法，懲罰和自己不一樣的實踐，這我就覺得有問題了。這樣強大的權力慾將會造成很多的歧視和不公不義。作為一個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到各種平凡人的不凡世界的人，我不能不指出這些問題來。

如果大家覺得這是驚世駭俗，恐怕是因為大家真的不知道「世俗」倒底是什麼樣的。有時，反倒在某些蒐奇式的電視新聞雜誌或性愛討論中才看到一些些掠過的影子。

8. 人獸交的網頁是否真有其事，妳是否贊成或者是反對這種事，妳認為會帶給現代人什麼樣的觀感？

懷疑動物戀的真實存在，其實已經反映了一種狹隘無知的眼界；面對動物戀網頁的資訊而勃然大怒，立刻要它關閉，就更反映了一種可怕的封閉心態。

不管贊成或反對，資訊的平實存在和自由流通，是一個民主多元社會的基本指標，在這一點上，台灣還有很多努力的空間。我倒是希望這次事件能是一次社會教育、民主教育的機會。

9. 可否請妳說點近況，在日本做什麼研究？

我這次是應日本國立御茶水女子大學性別研究中心之邀，前來講學半年，將把我個人的學術研究整理為系列演講，與日本學界對話，出版日文專書。同時也趁此機會將我的研究翻譯成英文，準備出版英文專書，把台灣的女性主義思想辯論過程和性別理論發展加入到世界女性主義和性別研究的版圖中。另外也計畫寫完有關雙性戀的中文論文。

轉載本文請保留網頁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