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性」教育

【這是何春蕤2004年8月23日在樹德大學主辦的「教育部兩性平等教育學術研討會」中的專題演講】

讓我們先來看看目前每天晚間新聞或平面媒體中常常會出現的三種案例:

第一類:

2004年四月宜蘭10歲女童在網路上結識宜蘭的邱姓豬肉攤販,見面後開車兜風,途中女童喝了摻藥的奶茶後遭猥褻,經家人報警逮捕。

2004年七月北縣三名出自單親家庭的少年涉嫌誘騙一名年僅13歲的女網友見面後,開車將她載到台北縣蘆洲一處偏僻堤防邊,灌醉後輪流性侵害,還洗劫財物。

第二類:

2003年四月北市一位19歲的眷村女孩與14歲男孩多次在公開場所發生性關係,被社區的監視器錄下而以性侵害罪名起訴判刑。

2004年三月桃園兩名16歲少男與兩名13歲少女同居一室聊天,兩女以手機互傳「好想打炮」簡訊,少男發現後與少女捉對發生性關係,家長發現後報警。

2004年四月彰化一名16歲女生因與同齡男生發生性關係而被警方偵訊,女生供稱已經與七位男子發生過關係,男生則說曾與三十餘位女性「往來」。

2004年六月中國技術學院女生集體露胸罩拍照上網被曝光,因為並未露點,校方以小過處罰。

第三類:

2004年六月長庚大學遛鳥俠照片上網,原本以開明態度回應媒體的校長在新聞炒作所帶動的輿論壓力之下180度轉彎,以近乎退學的嚴厲懲罰重新樹立長庚的強硬形象。

2004年八月中正理工學院應屆畢業生早先在慶生會時性戲弄壽星的照片上網,雖然當事人已經畢業,學校還是恐慌的立刻討論懲罰。

2004年八月南港高工男學生在去年畢業前夕集體在教室內演出皮帶鞭打性虐待並公然裸露性器官做出肛交動作。一起嬉鬧同學錄影在網路上流傳,校方正商討如何處罰。

各位看了這些案例有什麼感覺呢?其實這些只是隨手撿來幾個最近發生、被恐慌炒作的新聞。不過,各位可以想想,如果一般民眾每天接觸到的都是這類的性訊息,而且用非常戲劇性的報導方式,那就難怪許多人覺得這個時代的「性」越來越恐怖,也難怪我們的性教育傾向於引用這些恐怖的事件和後果來進行教育了。

在我們隨著台灣有線電視新聞頻道和八卦平面媒體的羶色腥口味起舞之前,或需要先來認識兩個正在積極影響我們感覺和判斷的因素。

競爭與聳動

電視新聞頻道的激烈競爭和節目需求,往往使得播報台傾向選擇聳動的、有味有色的新聞項目。還有哪種新聞比得上和性相關的新聞來得聳動呢?甚至就連一向保守持平的平面媒體也在「蘋果」的威力下也不得不加重口味。

這種媒體發展趨勢最首要的效應,就是放大社會現象(大字大圖),更在語氣和處理方式上引導觀眾的情緒反映(聳動露骨的語言或表情聲音)。就以第三類案件為例,為了製造新聞,創造效果,許多媒體工作者會很偷懶的在網路上找新聞。最常用的手法,就是把原來可能只是小眾、只是有一點點不尋常的現象,用聳動的語言呈現為驚人奇觀,然後再選擇性的找一些最保守的聲音(例如老年男性、中年媽媽、宗教人士)來評論這些現象。於是,原本沒什麼重大社會意義的事情,一旦上了新聞,就變成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事情,長庚遛鳥俠事件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原本只會是茶餘飯後閒談時的有趣故事,在媒體強力炒作報導之下,變成校方不得不表態處理的事情,接下來更觸動校內人士的焦慮,進一步變成了嚴重傷害校譽、甚至觸犯刑法的事件。老實說,網路浩瀚的大海中,要想看到這個照片還真的不容易,沒人告訴你在哪裡,你就是找,也不見得找得到。但是在媒體的「驚爆」中,這個照片變成了好像人人一開機就會跳入眼簾的畫面,然後再被描繪為會帶壞小孩,再加上猥褻、不堪入目、花容失色等等常聽到的說詞,立刻就使得這件原本可能沒有任何影響的事件,變成了超級嚴重、需要校規嚴厲處置的事件。更糟的是,一旦媒體食髓知味,認為只有這類新聞才能爭取到收視率時,這種案件當然就會「層出不窮」,而且還會再以蒐奇、檔案、特警隊、懸案之類的新聞雜誌節目回鍋。

媒體的無遠弗屆已經是老僧常談,但是它最深刻的影響其實不在於其聳動性,而在於這種聳動的論調和可能引發的情緒是「日復一日」不斷灌輸,間接塑造觀眾的習慣。在最淺顯的層面上,這就好像吃多了麻辣口味的火鍋、披薩、速食麵、洋芋片、口香糖、甚至政論叩應節目,日子久了,大眾的味蕾也鈍化到一個地步,非得要重口味不可,否則就覺得不夠味,這樣的需求則繼續催動媒體尋找更為驚人的報導,更為重口味的政論或政客。諷刺的是,大眾一面罵新聞太過羶色腥,另一面卻覺得沒包含羶色腥的節目太平淡,於是大家流著口水跺腳批判。

然而在另外一個層面上,「聳動」並不是某個事件的本體特質,而是反映了我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事情。換句話說,任何所謂「聳動」的消息,總是預設了是從一個非常保守、封閉、狹隘、大驚小怪的道德觀點來看事情,因此才能形成「聳動」的效果。開明的眼睛是不太容易被激動情緒的,因為它的底層寬廣,容得下異質。而當媒體日復一日投射的都是這種道德眼界,都是這種保守封閉的觀點,那麼對於我們如何面對一個快速變遷、新事物不斷衍生的社會環境而言,就有很重大的意義了。等下我再講回來這一點。

保護與監控

剛才我講到,媒體的硬體設備各自就位(SNG轉播車、需要填滿的24小時播報、特殊的蒐奇節目),使得生產聳動新聞有了物質基礎和動力;但是在精神方面還需要第二個力量來塑造此刻我們對性現象的觀感,這就是所謂的「道德恐慌」,其基本立場則是「保護兒童」的論述。

前面我提到的三種新聞案例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它們都牽涉到蠻年輕的孩子。大家或許都觀察到:一方面,好像從事真槍實彈活動的孩子年齡層越來越低,次數越來越多,而且不分性別都很主動而活躍,自在而不羈;二方面,孩子們嬉戲時的活動形式和內容越來越大膽,越來越邁向具有各種性含意的行動,而且越來越不在意;三方面,相對應於孩子們越來越強大而多樣的主體活動能力,成人們卻感覺到孩子們越來越不穩定,越來越脆弱,所承受的危險也越來越大,好像恐怖無處不在,墮落的力道深入人心,於是道德恐慌發作,「需要嚴密淨化環境以便保護兒童脆弱心靈」之說也就大行其道了。

這三個觀察之間某種微妙的不相容,其實反映的是成人們的管理位置和關切:畢竟,孩子們的性活躍脫出了成人的管轄和常軌,當然會引動成人的焦慮和不安,可是更有趣的是,第三個觀察裡所包含的危機感,立刻就構成了對抗/壓抑前兩項發展的重要理由。也就是說,有關青少年脆弱和危機的說法,正是責備或管制前兩項活動力的正當理由。說穿了,這個有關脆弱和危機的說法,接合的正是成人對變動社會的焦慮:成人對周遭廣大社會變遷的失控感,很容易的就由對有限可施力場域(透過各種階層關係,親子、性別、家庭)的更強烈管理來補償。因此,政策、法條、教育、道德勸說,都正在積極的傳達一個訊息:為了保護兒童和青少年,我們必須犧牲開明多元,我們必須放棄自由開拓。諷刺的是,這些論述想要保護的兒童青少年卻早已經逸出了管轄。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老師們面對青少年的性生活現象,心裡感受強大的焦慮不安,當然還有其他的脈絡原因,並不止於兩代間擁有不同的身體和性觀念。這裡的複雜力道就更為微妙了:例如,過去從政治高壓和威權手中奮力爭取到的民主自由平等人權精神,今日卻也同時使得老師們越來越無法繼續擁有權威的教導位置,越來越覺得孩子「不好教」。更糟的是,全球化的資本主義商品文化昂揚的在整體社會環境中注入複雜的慾望和享受,全面淡化了傳統感情和傳統道德的穩定基礎,而老師們竟然被要求要力挽狂瀾,扭轉全球化的文化趨勢。當大眾呼喊「我們的社會到底怎麼了?現在的孩子怎麼變成這樣?」時,老師往往就是第一關承受輿論壓力的人。這份憂慮遂慢慢的凝聚成進一步嚴厲管理孩子、管理網路、設置監控的動力,也同時將更多的責任放到老師的肩上,要求老師們要駕馭著道德恐慌,進行正確的性教育,拯救日漸稀少的下一代。然而同時,全球化競爭進程卻未曾稍緩,國家政策要求的正是創意豐富、不落俗套、敢於做自己、在網路上能衝能創──因而遠超成人眼界──的新一代。諷刺的是,這樣的衝撞動力卻正是道德恐慌和兒童保護論述所積極挫折的。

聳動恐慌vs.慾望文化

現在我可以回到剛才講的這兩點所反映出來的社會現實了。

如果說大眾媒體和道德恐慌論述都在傳達一個非常閉鎖的性觀點,一個大驚小怪不容異類的性價值觀,一些非常保守的道德情操,都在呼求只有一個標準答案的禁慾性教育,都不覺得理性冷靜的面對新「性」現象是一種必備的基本態度──那麼這樣一個以恐怖為出發點,以恐怖為教學內容,以恐怖為教學效應的性教育,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上述那麼多案例所代表的社會文化現實。

不但如此,惡果恐怕也已經產生了。讓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2000年一項針對國小高年級學生的統計調查顯示,學生認為在性教育中最需要知道的項目依序為「如何保護自己及防止性侵害」(85.8%) 、「男、女性器官的衛生保健」(84.8%)、「如何預防感染性病」(84.7%) 和「男女間的尊重與合作」(84%)。另外,整體上來說,學生在「性病」與「性侵害」等方面的題目答對率較高,對同性戀與愛滋病都持著比較負面的看法。

我不知道大家如何看待這樣的統計結果。如果說年輕的孩子想到性或者性教育,就只能想到危險、暴力、侵害、疾病這些負面的東西,就算正面也只能想到保護、尊重這些抽象籠統的概念,我實在看不出來他們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和心理來面對自己身心中澎湃著的衝動慾望,要怎麼樣自在的發展互動關係,要怎麼樣來經營已經在她/他們生命中糾葛著的各種親密關係、慾望、期待。讓我們面對現實,禁止是沒有用的。

很遺憾的是,現有的性教育多半是學者所稱的「防衛式教學」。原本複雜多樣、仍有待探索的性,在教學的過程中被簡化僵化成為只有單一標準答案的死知識,更在懼怕醜聞和爭議的前提之下進一步被縮減為我們所謂枉顧學生性生命現實的「鴕鳥教育」,只埋首於道德純淨的沙堆中,而看不見學生早就各自在性活動中展開了人生。像這樣的性教育,即使是出於對學生的真切關懷,也往往只是在學生生命中造成羞愧、自責、罪惡感,造成難以啟齒的驚懼。

我們當然理解老師所面對的另一些困境。老師們本身就成長在那個壓抑隱諱的年代,性資訊管道很少,性經驗更是步步驚魂,就算進入成年,包裹在愛情和婚姻中的情慾往往充斥了難以啟齒的複雜情緒,這些都使得老師的教學內容和態度很難達到和其他課程一樣的自信和自在。家長的位置就更糟糕了:大家都期待父母親負起身體教育的責任,扮演兒童和青少年性活動的第一道關卡,可是父母親日常就避諱並責備和性相關的畫面或話題,結果連「孩子怎麼來的」這種基本問題都沒法坦然說清楚。再加上,性一向就被當成最個人、最私密的事情,這樣一個包藏著各種記憶、羞愧、罪惡的議題,現在卻要用最公開的方式當成一個教育的課程來教,當然更讓老師們忐忑。雪上加霜的是,由於性被當成一個會導致嚴重人生後果的事情,以致於老師們也如履薄冰,生怕學生做錯事情之後老師的教學要負責。

可是我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資本主義的慾望文化已經在所有人的身心中放置了無數的慾望和衝動,日常的消費生活裡充斥著性的訊息和暗示,這些力道不一定只能引導到前面所說的那些惡果,但是成人們必須先放下威權的身段,擱置恐慌緊張的心態,理性冷靜的來探討如何進行「進步的、務實的性教育」。一句話,所謂健全的性人格培養,不但要認識和情慾相關的複雜糾纏和躊躇心碎,也需要認識愉悅是一種需要澆灌和操練的能力,而這些方面都是我們的性教育中從來很少出現的內容。

在教學理念上,如果說大部分的教育都推崇那種循循善誘、發現學生潛力、鼓勵學生發展自我的「啟發式」教育方法,創造很多實際、實驗、實用的場合,讓學生親手實作,以了解其中的原理和可以實用的情境,那麼我們就得思考:為什麼遇到了性教育,好像就不能用這種教學法了?事實上,在和性相關的各種說法中,絕大部份都是「戒嚴式」的教學法,和性相關的一切原本充滿爭議、隱含著不同或甚至衝突的價值觀的文化知識,都被排擠到教育生活之外。一個進步的性教育不能只是一言堂式的道德教育,它必須是文化教育,以幫助學生發現自身文化中有關「性」的各種複雜文化包袱,認識自身的情緒情感如何形成,學習了解彼此的慾望,練習協商彼此的要求。和其他的教育一樣,性教育必須是個實作的教育。

當然,老師第一步要做的大概就是面對自己的恐懼,面對自己隱密的慾望,面對自己的複雜感受,承認自己所知極為有限,願意多認識本身文化的多樣內涵,也尊重學生已經開始探索的身體生命。也唯有面對那個已經被描繪得極為恐怖的「性」怪物,克服恐怖的心情,才可能平實的認識「性」。

像這幾天同時舉行的亞洲性教育研討會和這次的教育部兩性平等教育研討會,都可以成為理性認知「性」的重要里程。

附錄1

多元性教育的黎明:性教育與教育改革

何春蕤

社會大眾對性別教育(兩性關係)的關注,其實並不見得是對兩性平等理想的擁護,而更有可能是成人對青少年日漸活絡的身體活動感到憂心忡忡。君不見一旦報上報導青少年性騷擾、性強暴、懷孕墮胎等等事件,成人們便立刻呼籲趕快提供「正確的」性教育(或改頭換面稱為「兩性教育」)嗎?可見得大家對教育的關心是很有現實動機的。

不過,這種心焦倒也無可厚非,關心嘛!只是,在這種強烈的關注之下,當性別教育變成另一波「正確」標準答案的灌輸時,是不是會使得這樣的教育變形呢?

換個方向來想,如果說在教改的理念之下,所有的教育都應該是多元的,開放的,那麼這些基本的理念落實在性教育的領域內時,應該會有什麼樣的啟發呢?

唯有多元,方能平等

首先,教改理念中所謂的「多元化」,說白一點,就是過去被排擠的文化、知識、觀點都必須在教育的殿堂中享有宣傳自我、延續自我的正式管道。

例如,過去在教育中不能使用方言,這樣便使得方言被排擠,損失了廣泛使用,延續自我的管道,而現在推廣母語教學,就是一種校園語言多元化的現象。另外,在戒嚴的體制下,有些教師雖然有不同的政治理念、教學理念、人生價值觀,在校園中也必須隱諱不言,而現在在解嚴的多元化過程中都漸漸找到了公開宣告的信心,形成一個百花齊放的場面。

按照同一個「多元」的邏輯,過去學校教育延續了性別歧視的文化,只傳達那些鞏固傳統兩性角色分工的性觀念,要求學生矜持、壓抑、被動,而且在課堂中一遇到討論身體愛性時,就變成封閉保守的一言堂;那麼現在,當教室內的各種性別成見已經開始被整個社會檢驗糾正時,流行在教師嘴裡的各種有關性的偏見也需要被反省,被挑戰。畢竟,異質觀點的自在呈現,是任何平等的必要實踐。

這就好像我們常常說,媒體中對不同政黨要有平衡的報導,才算是政治平等;那麼,同樣的,我們注意到在這個時刻,性別平等和性平等都還有待我們努力,因為有許多文化素材(特別是對性表示肯定的)以及主體的聲音(例如同性戀或性活躍的青少年),在教育的管道中仍然受到排擠抹黑,無法平等的在教育中立足。

最明顯的就是,在教室中談到「性」的時候,通常老師只容許一種聲音出現,那就是警告的、危險的、嚴重的、禁止的說法,最開明的也不過叫孩子用「尊重」(也就是壓抑),來「等候」結婚的時刻(現在的平均年齡是二十九歲!)。這種描述往往封閉了進一步交換意見和經驗的空間,嚴重的簡化了性的各種層面內涵,也切斷了孩子培養身心準備的機會,反而使得她們一旦面對抉擇的時候,沒有實際的力量來掌控局面。

還有,即使在一個擁抱兩性平等理念的教室中,談到了「性」的時候,常常還是回復到最傳統的性別偏見的說法。我們常常會聽見:「男生性慾比較衝動,無法自制」;「男生比較好色,女生比較為愛而性」;「女生要尊重自己,身體是一輩子的事」;「女生千萬不要太主動,否則人家會以為妳很隨便」;「男生不要輕易和女生發生性行為,否則是要負責的,不是迎娶對方,就是付出遮羞費」等等。這些話語都再一次鞏固了原本的性別角色安排,更放棄了改變和重塑性別定位的機會。更糟糕的是,那些在言語和行為上不甩這些警語,不肯按牌理自我設限的青少年學子,常常會被當成校方監控的對象或是反面教材,因而遭受其他學生的蔑視和排擠。

我們幾乎從來不會在教室中聽到正面善意看待青少年身體和情慾的言論,幾乎沒有教師積極鼓勵並支援學生走過一段段青澀的戀情,幾乎沒有教師以平實歡欣的心情看待學生對性的好奇探索,好讓學生很早就開始平實的、冷靜的、理性的看待和性相關的事。我們聽到的只是一遍又一遍由上至下覆頌的警語和責備,充滿驚惶,也充斥焦慮。

像這樣單向灌輸和單一規範的制式教育,已經嚴重的違反了現階段台灣的教育改革者一再揭示的多元尊重的教育原則;它只埋首於道德高調的沙堆中,看不見學生早就各自在身體活動中展開了人生,只是不告訴成人而已。而當只有這些警語佔據我們的教室時,它們往往構成學生的焦慮、恐懼、猜忌、怨恨、和偽善。

更嚴重的是,我們面對的歷史趨勢是,資本主義商品化的發展正在不斷把媒體和身體「性感化」,這麼一來,教育如果枉顧青少年的生活現實和身體現實,而只是用一套陳腐的禁慾言談(但是穿上「真愛」和「尊重」的外衣),要求她/他們恪遵嚴謹的性道德與性別角色規範,那麼我們的教育不但沒有幫助青少年面對她/他們的情慾人生,反而形成了愈來愈不人道的高標準要求,在她/他們的身體和心靈上創造更多的痛苦自責。這恐怕也不是任何開明的教育所追求的目標。

所有的教師都要開始接受一個簡單的事實:社會是會演變的。從遠古以來到工業革命,人類都是在青春期就開始性生活,這一向就被視為天經地義,從沒有人會說那有什麼不好。但是工業革命對有技術的勞動力的需求,使得人們開始嚴格區分成年與未成年的界限,創造出「青少年」的說法,要求他們禁慾和晚婚,以便他們能自我規訓,投入準備勞動生產,這麼一來,人們的共識也相應的變成只有已婚成人可以從事性行為。但是現在時代的趨勢又在改變了,資本主義的慾望生產和避孕措施使得我們下一代的性生活將從青少年時代就開始,而不是在成人時代或婚後才開始性生活,因此青少年性行為將會越來越普遍。而我們的性教育若不能面對這個簡單的事實來重新評價青少年的性愛,若仍把教育資源投入在制止而非支援青少年的性愛,那麼就必然會導致極為慘痛的代價和衝突,不但徒勞無功而又治絲益棼,師長對性的普遍負面評價將使進入性行為的青少年心靈受創,而不幸的是,後者受創的心靈為了求得自保,又往往會轉化為犯罪的心態,這種惡性循環恐怕不是我們願意看到的。

如果說青少年性愛愈來愈普遍,那麼我們就更應該用新的、肯定的、支援的說法,來取代那些不利女性的性言論,以免少女在新時代中處於無力和受限的狀態,反而不能從性活動中和少男一樣得到應有的自信尊嚴和力量。例如,我們可能首要就要打破「女生在性事上容易吃虧受害」這種偏見,可是校園內誰有力量打破這種偏見呢?──絕不是好女生出身的好老師。

事實上,校園內原本也有許多所謂「大姊頭」、「霸王花」、或活潑開放的少女,她們正在用一些從次文化、流行文化、或不知哪裡來的說法,拼湊出能讓自己在身體的探索上感到自信、有力、愉悅的詮釋,並徹底的排除吃虧或受害的感覺。但是這些強悍的女生在教育體制中遭遇到的卻總是責備、懲罰和孤立,她們的意見和自我的主張總是被老師駁斥貶抑為無目的的叛逆。而當教育者質疑這些少女是否被商品物化、迷失或沒有自主性時,就完全看不到這是一批最有自主性及力量勇氣來和惡劣性別環境搏鬥的少女。無疑的,她們需要更多支援性的言談資源,使她們能在自主的能力上壯大得力,但是同時她們的經驗和能力也可以為其他女生提供參照的諮詢來源,以便更進一步改變兩性在社會文化中的權力定位。

為了保障這些和主流性觀念不相合的「性異議份子」的生存空間、資源分享、和自我存續,新的性教育實踐不能只有開明的宣示,而缺乏實質的多元並陳。畢竟,多元不只是多幾個觀點說法,它更意味著「平等呈現」和主流大眾不盡相合的價值觀點。事實上,也唯有真正的多元差異並陳,才談得上平等對待差異觀點;唯有性別角色的多元發展,才可能達成改變性別權力的傳統佈局。多元與平等之間有大道直通。

因此,當性議題浮現在教室中時,多元文化理念之下的性教育實踐,絕不會只是傳達所謂的「正確」性觀念或「正確」性知識,也不會大談倫理、責任等等單一話題,而必須包含各種不同立場、不同理念、甚至互相衝突的價值觀和學說。在政治光譜上至少要做到傳統的性保守派、開明的性自由派、激進的性解放派等各派觀點多元並陳,討論各派會如何看待各種性議題(例如婚前性行為、性騷擾、同性戀、離婚、單身、代理孕母、性工作等等)。這樣的細緻分析和討論,是培養學生獨立判斷能力的必經步驟,也是訓練理性思考以規劃自己人生道路的機會。

除此之外,在這個各種身分認同主體不斷浮現的時代,多元的性教育也必須是一個平等看待各種性偏好的教育,也就是在談論性議題時,平等善意的呈現各種性生活方式和主體,而不是老是說紅茶辣妹就是墮落腐敗,第三性公關就是變態,談戀愛一定會荒廢學業,同性戀一定會痛苦以終,破碎家庭的子女都是問題學生等等。事實證明,我們對其他的性主體極其無知,從來沒有接觸過她們,沒有傾聽過她們的看法和感受,但是竟然有膽以最常見的成見來評斷她們的生活。這種自大和狹隘,也正是多元性教育要挑戰,要消除的。

畢竟,多元性教育不僅僅是多元性觀念的並陳,更是多元性主體的平等。

衝突辯論,民主操練

如果我們寄望一個可以呈現多元歧異的性觀點的教室,那麼教室中的權力關係和協商空間必然要有相應的調整。換句話說,當性議題浮現在教室內時,教改一向宣稱的多元理念才真正面臨了最大的考驗。

平實的、不帶成見的呈現、討論、辯論、協商各種差異的衝突觀點,本身就是「多元」的基本實踐(如果都是差不多的觀點,或單一的觀點,那還算是什麼多元呢?),而這樣的一個學習空間需要最大的包容力,最友善理智的態度,最不預設結論的開明眼界。

許多老師都說,每次問有沒有問題,或者請學生提供自己的經驗和看法時,學生都保持靜默,或者講一些沒什麼內容的普通說法,或者故意搗亂,使得老師覺得討論不起來。其實,這裡的關鍵是,第一,制式的教育沒有鼓勵學生發言的習慣,反而要求學生「不要吵」,久而久之,學生自然喪失主動說話找尋素材的興趣和動機;第二,學生在教室中說出自己的看法常常是很危險的事,要是學生的說法和主流不合,有時還會遭到整肅或羞辱。這麼一來,誰還願意找麻煩呢?再說,有些老師口頭上說開明,但是遇到不一樣的意見時還是立刻開始訓話,這也使得學生看穿老師的虛偽,再也不想和老師玩這種遊戲。換句話說,老師的基本態度若是預設底線,遲早會被識破,遲早會斷掉溝通之路。

另外,一般教室往往仍然期待教師作為知識的生產中心,由教師來提供所有的知識和標準,在這種集權的架構內,能夠容許學生提出她們自己的觀點已屬不易,要是還能尊重學生擁有和老師截然不同的觀點,那就更考驗老師的智慧和心胸了。由此可見,對教改或兩性平等想要推動的多元教育而言,最困難的工作恐怕不是找尋合適的、正確的教材,然後統一的單向灌輸給學生,而是擁有那種開放的、理智的、可以承認己身的成見、努力謀求公平正義的氣度。說白了,就是一種可以尊重別人的人生選擇的心胸。

相較起來,在政治理念、文化語言的層次上,我們已經逐漸了解多元的必要,但是在性議題浮現的教室中,多元似乎又顯為窒礙難行,這是有原因的。

對一個封閉避談性事的文化來說,和身體相關的一切事物一方面被視為是最隱密的個人生活,不宜在公共的空間中討論,或是被視為是生理上最自然的發展,不需要任何研究和探索;另一方面卻又同時被視為是文化道德的切實體現,因此必須接受公共共識的最嚴厲檢驗。於是,在性方面任何微小的波動異議,都引發最情緒化的反應、最嚴苛的要求、最正義凜然的排斥。

另外,對一個深刻看重代間差距的文化而言,青少年對自己身體愉悅的自主要求,意味著成人的權威和期望會受到挑戰挫折。再加上一般人認為和身體愛性相關的議題都聯繫到個人的道德操守,左右到個人的人生大計,甚至還會影響到社會文化的存亡,因此在這種議題上對差異觀點的容忍程度也最低。要是那些突破傳統窠臼的人,竟然是一些被視為需要保護看守管教的青少年學子,就更是一點都不能放鬆了。

但是,多元教育理念所要求的,就正是成人和青少年之間、教師和學生之間的權力做出調整,讓新的學習互動、新的師生關係在鍛鍊協商中浮現。

說實在的,由於我們的文化對性議題耕耘的不多,言論方面十分閉塞,老師和學生都還在摸索如何理解身體情慾,如何面對層出不窮的性現象(就如同我們在前一段時期摸索如何實踐民主、如何叩應節目等等),因此這個時刻其實提供了最好的機會讓老師和學生一齊創造新的自我定位和互動模式。

這也就是說,在教改的性教育教室中,第一,學生的定位改變了。學生不再被視為白紙一張,供老師的智慧或標準答案在上面揮灑。學生總是帶著他們各自文化背景中所形成的身體經驗和性觀點差異到教室來,如果老師提供的是一個開放的教室,貼近現實狀況的教室,學生就有機會面對並認識其他人的差異,從而認識自己。

在這個前提之下,面對青少年學子在資本主義文化中已經快速發展的情慾現實和慾望,面對她們在清純面容底下流動的熱力和需求,面對她們染紅的頭髮和緊身的短裙長褲,老師再也不能只用訓話來和學生互動,再也不能只用恐嚇來控制她們──那只會強化反抗,強化芥蒂,只會切斷她們和成人之間的可能聯繫。

老師需要放手,讓學生在彼此的折衝中,把教室經營成一個讓各種情慾資訊和經驗可以自由交流自由詰問的自在空間。老師和學生在這個教室中,不但可以去認識和情慾相關的複雜糾纏和躊躇心碎,也可以去認識愉悅是一種需要澆灌和操練的能力。

第二,老師的定位也改變了。老師不再扮演提供真理的權威角色,而是對等的和學生共同協商、討論、辯論,因此多元的性教育一定是民主平等的教育;它必須擺脫由衛教專家壟斷或者由醫學專家定調的單向灌輸模式,而以學生為主體。因此無論談什麼問題或現象(從手淫到愛情,從婚姻到墮胎),老師都會鼓勵學生由個人經驗、個人觀察、個人意見出發,自由的、坦然的發言,在不設底線、不作道德判斷,反而鼓勵差異、支援另類的友善氣氛中,透過互動式的集體討論,來凝聚個人對本身情慾感受的認識與分析。

當然,由於學生來自不同的背景和環境,有著不一樣的需求和價值觀,在一個開放的互動的教室中,很有可能會發生意見衝突。但是,面對衝突和差異,老師絕不可以再訴求過去標準答案所帶來的安全感,這種權威本身就是一種暴力,對學生而言不是什麼好榜樣;相反的,老師的角色不是去刻意淡化或化解學生之間的價值衝突,而是鼓勵多元價值與觀點的並陳,示範如何理性的質問並檢驗彼此的說法,這樣才可能創造民主尊重的態度和習慣。

像這樣的教室,除了個人層次的觀點外,老師的社會經驗和分析能力還可以提升課中的各項討論到社會、文化的層次,以便反省每個人的身體情慾是如何銘刻了性別、階層、年齡、婚姻狀態等等差異的權力關係,甚至還可以開始集體思考創造、突破、及改造現有的侷限。

老師惶恐的說:「我怕自己沒辦法控制局勢,我怕自己答不出學生可能問的問題,到那時候,教室不就失控了嗎?」

難道秩序的代價一定是威權統治嗎?老實說,在多元的性教育教室中,教師不再是知識的唯一來源,因此也不必再用權威來遮掩心虛的焦慮;相反的,教師可以在虛心的平等互動中,擺脫過去因為權威而形成的僵化和拘謹。教師的職責只是創造那個多元開放的教室空間,鼓勵多元觀點和經驗出線,折衝平等討論的秩序而已;老師需要誠懇的和全體同學溝通,亂與不亂,失控不失控,都應該由教室中的全體成員(包括老師在內)來斡旋,而不是由老師一個人繼續擔任警察的角色。

如果說社會需要更有智慧處理日漸複雜的人際衝突,那麼教室就必須成為實驗的、培養的、操練的空間。而又有哪種議題像性一般,充滿混亂的情緒和顧忌?有哪種教室像性教育的教室那樣適合我們操練民主多元尊重呢?

結語

教育改革中的多元、民主、實用、學生為本、經驗取向、注重價值衝突等等理念,都為教室中的性討論提供了最深刻的啟發。任何課程教學都應該鼓勵學生自主與自由思考,推動教室多元開放;同理,性議題的討論也不應為獨裁者保留以道德教化為主的教學黑暗大陸。

如果我們堅持多元教改的理念,平等的看待差異的文化和價值觀,那麼在面對性議題時,也應該要求性教育具有所有教育應具備的理想品質。同時,我們也同樣以批判的看待教育的方式,來批判地看待性教育。

畢竟,性教育不能是製造更多罪惡感、製造更多焦慮的教育;性教育必須從學生的主體和身體出發,從她們的意願和需要開始,以尋求一個不輕看青少年、不否定青少年情慾的文化環境。

 

附錄2

善意與惡意之間──中小學教師的兩大隱憂

何春蕤

現階段中小學教師在校園中所面對的兩大隱憂,莫過於(一)無所不在的性侵害和性暴力的陰影,以及(二)愈來愈頻繁的學生愛情和身體關係。

有趣的是,這兩種現象不但是性領域中兩個極端的表現方式,更是緊密相連、互為因果的。

性侵害和性暴力的陰影

桃園地區廂型車擄走女生案、高雄地區女童遭歹徒施暴案、竹東地區國中女生遭同學集體凌辱致死案、屏東女學童被成人凌虐致死案等等,使得各地的老師和家長人心惶惶,擔心自己的學生和子女也會遭遇到這種情況。這些案子在彭婉如、白曉燕命案之後陸續曝光,也使得它們得到比平常更大的關注,造成所有女生和女人們更多的恐懼。

傳統的各種防暴之法,多半只是要女生多加保護自己,少一人獨行,少夜間外出,少穿著豔麗。可是,這些案子中的受害者遭害時多半不符合這些條件,案件卻仍然一再發生,顯然,要解決這個問題,絕不是叫女生保護自己而已(畢竟,有誰能提供24小時的保護呢?)更何況,愈強調保護,就愈增加驚惶,愈驚惶,就使得女生更脆弱更容易受傷害,這種惡性循環的後果,我們不能不想。即使我們叫女生根本不外出,現在我們也慢慢發現,女生遭受的許多性騷擾和性侵犯其實大多來自親密熟識的成人(如親戚、鄰居、甚至父兄),而事情發生時,女生攝於成人的權威,多半根本無力抗拒,事後還不能控訴,因為說了也常常被家醜的信念完全隱抑,或者被大事張揚成為二度傷害。

在這種四面楚歌而又無助無力的狀況下,顯然那些教導女生自保的說法是不會改變女生的困難處境的。更徹底有效的防暴之法,恐怕反而是鼓勵女生自強。

這也就是說,我們調教女生的方式必須改變。我們不能再把女生養成容易受騙受傷受恐嚇的小綿羊,而應該在在日常生活中鼓勵她們更身強體壯,機靈反應,信心十足,彪悍自主,不輕易受屈於權威(也就是不像傳統溫婉賢淑的女性形象)。事實上,也唯有這種全面自主自信的女生才比較容易做到保護自己。

老師或許會擔心:女生就應該像女生,溫柔賢淑,怎麼能強悍體壯呢?

老師或許也得面對一個現實:傳統的女性形象在此刻的惡劣情勢中已經不足以讓女生自保了。

老師堅持: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調教這種氣魄啊?連我自己都不是那種人啊!

別擔心,這種比較強悍的女生在學校校園中其實已經存在,只是她們在成績和品行掛帥的教育中常常被當成問題少女、大姊頭,長年被體制排擠,被老師放棄,被同學迴避,也因此反而把她們推向社會中的不良力量,促使她們做出更大的犯規行為。

真正全面的「因材施教」,就是儘早排除對「壞」學生的偏見,對她們表現更大的善意,把她們當成學生中的另一種表率(不是說行行出狀元嗎?),更重要的是,善用她們在日常所累積起來的經驗氣魄,鼓勵她們分享處理危險情況的訣竅,或者進一步和同學一齊研究討論如何解除危機。這種做法不但可以使她們有另一些建設性的活動可以從事,在正常教學中得到成就感,從而減少她們投入惡勢力的機會;同時也可以讓那些本身的經驗和資源很有限的老師們可以比較輕鬆的進行生活教學。

或許有人會擔心:這樣會不會把好女生教壞?

愈是這種簡單的問題就愈需要複雜的回答。

所有的好女生其實都有她們「壞」的一面,只是平日被各種期望壓抑下來,或者在偽善裝乖及矛盾自責中度日,反而使她們更加無力。事實證明,愈「好」的女生(淑女)也就是愈脆弱、愈容易受傷、愈需要別人保護的女生。而在目前惡劣的狀況下,我們需要讓女生不再那麼「好」,也就是不再那麼好上當受騙;要讓她們「壞」一點(腦筋活潑古怪),「強」一點(身體靈活強壯),「狠」一點(反擊準確而有力),才能真正有自強自保的力量。而「壞」女生在這個時刻是重要的經驗榜樣。

當然,在這種教學中,老師並非完全放手讓這些原始經驗以其本來的面目傳達,而是運用循循善誘和多元導向,來讓「壞」女生的經驗和智慧戴上另一種建設性的意義,轉化成為另一種有用的資源。

換言之,不是把「壞」女生當成反面教材,責罵她們,孤立她們,而是積極肯定她們的經驗智慧,使它成為正面可用的教材。因此,進行這種教學活動時,老師需要做的是友善的鼓勵她們分享經驗作為全班的討論,老師則在過程中創意的轉化其中的意義,發展出各式各樣可能的實際運用,當作教學材料,以此間接鼓勵並教導「好」女生有點壞,又不太壞。

可是,要是老師平日就排擠這種「壞」女生,她們又怎麼會願意和全班溝通分享呢?因此,根本的關鍵是老師態度的徹底轉變。

更具體的說,在日常的校園中,遇到有女生聲音很大,態度強悍,特立獨行,和男生打架,老師不能再像過去一樣立刻加以制裁,訓示她要像淑女,反而要從其中發展可用之材,進行對其他女生的機會教育。

比方說,老師可以把女生集體帶到合適的角落,鼓勵她們學那個「壞」女生一樣放肆的大叫大喊大罵,然後集體討論研究,怎麼叫喊比較大聲而不費力,喊了以後有什麼感覺,什麼時候不適合大叫大喊,什麼時候需要大聲叫喊謾罵,可以喊些什麼樣的字眼才有嚇阻的效用。這種做法不但讓女生有機會練習操作自己的聲音和氣魄,放鬆平日的自我壓抑,也同時教她們分清楚什麼時候擺出什麼樣的態度。這才是有效的機會教學,而且一舉數得。

或者大家也可以集體沙盤演練騷擾強暴的情況和應對之法。女生們可以自己主動在日常的閱讀(漫畫、小說、電視劇、電影等)中收集各種相關故事──反正她們平常就常常讀一些老師不推薦但是她們愛讀的東西──並且向全班提出有系統的報告,再全班集體討論在故事中要怎麼樣的反應才能讓女主角逃過一劫。大家腦力急轉彎,激盪出各種不同的招式,甚至可以請平時愛打架的男女同學來說明什麼才是有效的抗拒招式,把後者的暴力轉化成大家可用的防身之法。由於學生是以輕鬆方式在日常生活中露骨地談論這個原本讓人感到恐怖或尷尬的話題,所以會有助於學生在直接面對實況時克服恐懼與羞恥心。此外,由於這種活動是由學生自己的位置出發,而非透過警察之類的成人專家示範,因此往往會有更切身的效果,不但可以訓練臨場反應,讓女生慢慢不再談暴色變,反而養成多閱讀多思考的習慣,更可以把惡勢力轉為有用的勢力,促進不同學生之間的溝通合作,又是一舉數得。

要讓女生有動機做這些改造自我的行動,不能只靠老師提倡(在擁擠的教程中,老師能教的也實在有限),因此,更重要的是在潛移默化中使得女生心靈有更大的韌性。因此,有「壞」女生在教室中談性、談身體、甚至講三字經時,老師不必制止處罰;畢竟,這些討論正是讓女生更自在更自信更不恐懼的機會。和前面一樣,老師要做的,只是建議她們分辨何時是合適的時機,讓同學加入討論,用建立共識來取代老師權威指示。要是擔心她們太過關注這個題目,或者太愛講髒話,那麼就應該提供其他各種相關的有趣討論題目(例如,哪種速食最適合約會時吃、哪種口香糖口味最好、那個明星的色彩調配最有美感等等),以轉移興趣。另外,如果話題刺激但不太深入(比方說,只是小道消息的傳播或談一下就轉往其他話題),老師可以旁觀而不加評斷。總之,老師的平實態度會傳達給女生一種新的自信和自在,知道這種話題不必成為女人心中的毒刺,而可以平實面對。如果話題很深入,老師或許可以加入討論(而非制止),巧妙的把其中的可用之材提出來,帶往比較有建設性的方向。這些都需要老師臨場有平實平淡的反應,而不能用過去大驚小怪的道德譴責態度來打壓。

總而言之,惡劣的性別環境要求我們用更大的創意來思考對應之法,而現有校園中已經存在、可以被使用的對抗力量和資源,是我們需要主動呵護和開發的。

另外,一般學校遇到性騷擾和性侵害事件時也常和一般家庭一樣,以家醜的方式企圖把案子壓下來,結果造成更大的傷害。第一,加害者於是逍遙法外,繼續作案,使得未來有更多女生受害。第二,受害者的正義沒有得到伸張,反而引以為羞恥而自責,形成對受害者更大更深遠的傷害。第三,前事之車無法形成經驗和教訓,無法由其中發展更有效的防範之法,我們對性騷擾和性侵害於是持續感到束手無策。考量這些惡果,學校在遇到這種重大事件時,首先要克服的就是「性是醜聞」的成見,應主動處理,以免造成更大的危險及傷害。

另方面,有些學校在處理這類案件時,囿於過去累積的性壓抑與性無知,往往以異樣眼光、或耳語、或悲憤、或過度憐憫、或挖掘窺密等等態度來看待性騷擾或性暴力事件,反而對受害者形成二度傷害。

因此校方第一個要學會的就是冷靜的處理,平實的處理,老師們平時看電視休閒時就應該多看偵探影集,學習像福爾摩斯辦案一樣,抽絲剝繭的收集各方證據、目擊證人之類的資料之後,再做判斷。而且要分清楚不同案件的處理方式和態度完全不同。比方說,家庭中持續的性侵犯和校園內偶發的暴露狂或同學間的性騷擾,由於牽涉到的人際關係不同,年齡心態不同,往往需要隨著對象的性質不同來處理。

最主要的關鍵則是盡力徹底消除產生侵犯事件的結構性根本原因,靈活的運用隔離、疏導、勸說等不同方式來減輕事件對當事人的傷害,千萬不要再加上什麼「一生的傷害」式的情緒反應。性犯罪就是犯罪,就是依調查、依法來處理的事情,沒有什麼特別「醜」或特別「惡」或特別「恨」。成人不再在這種事情上貫注慾望和情緒,才不會在孩子生命中繼續製造這種事情的附帶效應。換句話說,學校既不能輕看以致於掩埋事件,也不能太過重看以致於形成更大傷害,這裡的分寸拿捏需要校中同仁共同提醒共同反省。

總之,我們遇到這類案件時,需要脫去原來的羞恥避諱,正面迎戰,細心處理,平時則多做不落俗套的演練和準備,這樣多管齊下才可能真正防暴。一句話:

防暴不能只是增加女性的恐懼,防暴必須積極改變女性的無助處境。

學生發展愛情和身體關係

除了惡質的情慾事件之外,中小學教師另一個頭痛的問題就是青少年的身體情慾探索。

學生書包中的情書和禮物、校園中忍俊不住的擁抱親吻、國中生北投夜遊時彼此愛撫、KTV中渾然忘我的做愛、甚至國中女生的懷孕墮胎──現在的青少年再也不是過去封閉時代的青少年那樣對情感和身體一無所知,只憧憬而無行動(過去也沒有機會和資源採取行動)。事實上,隨著資訊和商品社會的變遷,她們早就在各種圖像影視中接觸到情感和身體的呼召,更在各種休閒和打工的場所開始嘗試做自己主人的滋味。這是現代社會所提供讓孩子日趨成熟練達的過程之一,但是在教師看來卻是巨大的夢魘。

或許我們首先要思考的就是,為什麼老師們會對這種現象那麼緊張?這其中反應了老師們自己有什麼世代和位置上的成見?

如果說,大家相信青少年身心尚未成熟,不適合有愛情和性的活動,那麼,大家應該回想,中國農業社會中,性活動一向就是在十三、十四歲時開始進行的(十六歲的「二八佳人」常常就被人嫌太老了),愛性活動年齡的延後事實上是很近代才在教育、就業、晚婚的社會措施中形成的新信念。現在為了鼓勵誘引年輕的孩子們接受這種新成規,成人世界一方面提供各種警語,說太早進入情感或身體關係,會妨害學業、阻礙正常成長、或損害身體健康等等;而另一方面,對那些毅然選擇現在進入情感或身體關係的青少年,成人世界也硬心的拒絕提供安全網,反而利用責備她們或孤立她們來繼續進行對其他青少年的恐嚇教育。不幸的是,最主要承擔這種情慾警備總部監控責任的人,就是教師!

這種兩手政策聽起來好像是無可厚非(「我們老師都是為了學生好啊!」),但是有兩個事實使得現在青少年的壓抑處境更為不利。

第一,現代社會就是一個資訊流通、而且商品充斥的世界,既然愈是被壓抑被限制的東西就愈有動力成為消費的誘因,那麼愛情和身體因此自然而然成為我們世界中最被包裝呈現流通的東西,在所有的MTV、歌曲、光碟、雜誌、商品中發出呼喊。在這種現實環境中,個人情慾的甦醒反而是個愈來愈早發生而且愈來愈被勾動的慾望憧憬,如果我們仍然還像過去一樣要求青少年完全壓抑情慾,實在是太過眛於現實,強人所難,一點也不人道。

第二,雖然老師們也曾做過青少年,但是她們成長的年月是台灣經濟尚未完全起飛的時刻,周圍環境中並沒有那麼多的刺激和引誘,因此也比較容易承受壓抑;而即使她們曾在情感身體的事上受到過成人的管制和壓抑,深知做青少年的痛苦,但是一旦做了成人,一旦成功的放下了這些愛情和身體而專心學業志業,成了權威和責任的化身(也就是變成了老師),她們所內化了的社會價值往往會使她們看重維護成規,高過面對青少年的需求。(她們的理由是:「我們做老師的也有我們的責任呀!」)。於是老師和學生在對情感身體的壓抑上有著極為不同的評估,因而也使青少年很難在老師那邊找到支援。少數願意幫助青少年的老師則因為沒有突破性的資源或方法,要不是終日掙扎摸索,就是因為挺身支援青少年而承受校方和家長的責難。

如果我們認清了青少年處境的不利,和她們對愛情和身體經驗的需求,也看見老師在體制之內所扮演的不情願的守門人角色,那麼,我們需要一齊來思考不太傳統的處理方式。

前面我們說到女生需要長成更強悍一點才能真正防暴,因為我們體認到,防暴的教育不能只教導女生一眛的懼怕異性、懼怕身體,那只會造成神經質、焦慮、恐懼等等惡果,而且直接殘害她們的身心意識發展。可是,同樣的,老師們平日在校園中不斷醜化學生間的愛情、抹黑學生間親密的身體活動,這些措施不但不會減低學生對愛性活動的興趣,反而會為學生日後人際互動時的心態種下毒素。更糟糕的是,老師對學生情慾騷動的反應,像是檢查信件、盤問交往、公開嘲諷等,或是更加嚴厲的監控、責備、甚至懲罰,都是在威權教育下養成的對策,這些措施都在創造女生男生之間更大的吸引(因為被壓抑)、更大的猜忌(因為害怕情慾惡果)、更大的矛盾(因為想要又不敢)、更大的羞辱(因為東窗事發),當然也就形成她們更大的混亂不定。

學生時代的愛情身體活動對孩子們而言一定有害嗎?

沒有人敢說定論,因為在不同的案例中,結果很不一樣。但是,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成人不提供實質的、友善的支援,而只是禁止、責罵、懲罰,那麼這類的青澀戀情是很不容易形成它原來可能帶來的好影響的。相反的,再美好的戀情也會在成人的憂心和破壞中夭折──還拖上無數墊背的年輕生命,讓她們對人性失望,對愛情畏懼,對身體厭惡,對異性仇恨。

可是,眛於現實的禁慾型教育卻堅持孩子們是純真白紙,應該等候成熟時才開始愛性活動──矛盾的是,以我們的文化調教而論,無數結婚多年的人都還非常不成熟,那要什麼時候才能開始愛性生活呢?在晚婚的文化中,這種持續的、愈來愈長的延緩等候,使得早已開始憧憬愛性的孩子們苦不堪言,只得終日在矛盾和混亂中耗盡心力。

習慣了禁慾文化的老師們因此需要重新調整自己的反應,她們需要思考積極幫助孩子得到適時的紓解。暗戀一下,愛慕一下,寫寫信,約約會,擁抱、甚至親吻,並不一定要被當成滔天大罪來處理,更不能被當成人生極大的恥辱。

老師需要想想:

這些愛性行為是不是一定會造成什麼惡果?(事實上,很多情書使得收信者得到深刻的鼓勵;很多戀情的表達使得當事人認清自己,也認清對方;很多失戀不但沒有重創當事者,反而很快被新的戀情沖淡;很多接吻沒有發展成性交;很多性交沒有造成懷孕。)真正有問題的,是老師們所習慣了的「骨牌效應式思考」,老師們還以為有人拉了一下手,下一步就一定要懷孕墮胎了。

這些惡果有沒有可能透過支援而得到避免或改善?(公開的、正面的、普遍的談論避孕和防病知識及措施,不見得會鼓勵孩子們嘗試禁果,但是對那些決定嘗試的孩子們而言,卻是絕對的有用。對愛情的輕描淡寫,對分手藝術的細緻呈現,對示愛文化和禮數的平實教導、練習、和溝通,都會幫助孩子們進得自在,出得輕鬆。)

這些做法或許聽來十分理想化──「連我們老師自己都搞不清楚這些事情,又如何教導學生呢?」

是啊!新數學、新理化、新國文、新鄉土教材出現時,老師們還不是有點心虛的進教室,但是大家不都也一點一點的學習著、累積著,交換心得,進修研究,慢慢的改造了自己的教學。現在面對性別教育的挑戰,為什麼就那麼強烈的惶恐呢?

顯然大家對性別的問題、對愛性的問題有特別的戒心。

不幸的是,就正是這種戒心使得成人在青少年戀情中變成最可怕的殺手。

有心自我成長,有心幫助青少年走過青澀戀情的老師不在少數,我們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比方說,積極的去了解那些沒有形成惡果的戀情是怎麼樣沒有形成傷害的,它們有哪些有利的條件(比方說,對愛情的平實態度、對性事的知識和準備、善意理解的老師和同學),我們可不可能複製這種支援的條件來增加善果的機率,等等。

以上都是需要大家再多想想的問題。如果老師還是擔心,還是覺得需要管轄學生的情感生活,那麼她可能更需要想想:嚴禁這些行為、羞辱這些行為,會造成什麼樣的另一些更長遠的惡果,男孩長成後對女孩的輕蔑和仇視是否和早年受挫受辱的情慾有關?

殘酷的事實是:對青少年情愛活動的禁止、挫折、和懲罰,恐怕正是日後形成性騷擾、侵犯、暴力的前因。

老師需要認識到,校園中出於善意和愛慕的情感和身體的活動,本來就是創造健全人格,充實人生經驗的事情。正是因為太過壓抑,才使得大家用異樣的眼光來看待它們,更使得當事者饑渴衝動。正是因為在教育中缺乏對這種活動的肯定和練習,才使得男男女女莽莽撞撞,不知如何用善意來表達情愫。正是因為太過強調成熟穩定永久的戀情,才使得孩子在示愛遇到挫折時,走上絕路或者傷害他人。這些都是惡果,老師們怎麼又不想了呢?

老師說:不是我要管,我若是不管,那麼學校和家長都會找我麻煩,要我負責,那我怎麼辦呢?

兩個答案:第一,如果老師看得清楚自己必須做社會中前瞻的力量,而不是保守的力量,那麼,從專業的立場出發,和類似想法的同儕聯手,一步步說服學校和家長一齊用心創造一個對孩子更友善的環境,一齊培養更快樂、更滿足、更善意看待世界的孩子,不但喜歡自己也知道如何喜歡別人。

第二,如果老師覺得現有的教育不好,但是自己又無力在其中扮演什麼積極的改造力量,那麼,至少請支持別的老師和社會運動的進步做法,支持孩子英勇的偷渡,少為她們創造障礙。

校園裡禁止學生的情感身體活動,就是把孩子們往校外更沒有支援的地方推。如果教師的職責是預備孩子迎接那個更大更複雜的世界,那麼老師們最好趕快開始修正自己十八世紀的舊道德觀,趕快充實自己的情慾知識和開放的態度──因為,孩子們早就跑到我們前面去了!(何春蕤1998)

附錄選自: 何春蕤(主筆),涂懿美、金宜蓁、張玉芬、徐宜嘉、吳育璘(協作)。《性/別校園:新世代的性別教育》。台北:元尊文化,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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