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黨年代:廖玉蕙vs.何春蕤(對話)

(這是《聯合報》記者田新彬、王開平、羅嘉薇所製作撰寫的「相對論」專欄,刊登於2005年9月6日,由我和幾乎30年沒見面的高中死黨作家廖玉蕙對談。原來的文字連結放在最下方)           

一位是台灣女性主義運動的大姊大,一位是向芸芸眾生探尋苦樂的知名作家,何春蕤和廖玉蕙,兩個截然不同典型的人,高中時卻有過不凡的死黨交情。在青澀年代,她們的生命軌跡曾經深深疊印。

台中女中綠衣黑裙時期的交往,其實也早早預示了兩人日後的不同。當年喜歡彈吉他、戲弄老師、打扮成西部牛仔的何春蕤,近年在性別議題及女性運動上一往直前,「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的口號轟動一時,近期方打贏「動物戀網頁」官司。相對的,當年就是「好學生」、身為班長的廖玉蕙,如今在大學執教,並以細膩文筆刻畫生活的悲欣哀樂,出版卅多種著作,積極擁抱書迷大眾。

很巧,那年兩人高中都考得不理想,分發到豐原中學,先同班了一年;然後不約而同參加插班考,一起考進台中女中,又做了同班同學。卅年多後兩人話說從頭,方覺青春滋味依然無窮。

問:高中時代,有什麼印象特別深刻的趣事?

廖玉蕙(以下簡稱「廖」):直升班就是讀書,我們那一班比較不好,幾乎都是插班生、轉學生。

何春蕤(以下簡稱「何」):如果死讀書,只是搶分數而已。我們那一班牛鬼蛇神特多,比較好玩一點。

廖:妳記不記得,我們畢業前辦了一場服裝表演秀?

何:怎麼不記得?我穿的是西部牛仔裝。(廖:我還拿了照片來喲!)太可怕了,妳什麼東西都留著嗎!我們那時候是沒有資源的,但還想嘗試綠衣黑裙以外的東西。家裡現成有靴子、長褲,搞個帽子不難。

廖:同學扮裝,我就是那個主持人,專門負責報導『這一套是……,有著…..的特別風味……. 』

何:你還記得嗎?我表演空手道切香蕉,當年就有一些新奇的創意和不怕丟臉的勇氣,會做一些搞笑的事。我用針戳進香蕉皮,把裡面的肉切斷,再假裝表演空手道,騙大家說香蕉皮好好的,肉是我的手刀氣功切成兩半。

問:聽說廖玉蕙高中時代暗戀歷史老師啊?

廖:那個歷史老師在學校轟動一時,我們大家當時都挺愛他的。到上大學了,還給他寫信,假裝請教科系啦、功課啦!

何:是哪一個?(一臉茫然)我一定沒愛過他。

廖:別裝了。最後一堂歷史課,妳還拿吉他來唱〈To Sir with Love〉。

何:這和歷史老師無關,純粹是表演啦。那時流行那首歌啊!

問:原來何春蕤高中時代還是音樂少女?

廖:何春蕤很會彈吉他,(何:拜託噢,就會四個和絃而已。)照片我也帶來了。照片是妳送我的,背後還簽了名,不是我偷照的喲。

何:中學時有些夢想,希望變成歌手。我們有兩三個同學,準備要組合唱團。那時候的歌手都是唱和聲,我們還練過好久好久。咦,我高中混唱歌,妳都在幹嘛?

廖:混歷史老師啊,想找個好男人談戀愛!哈哈。

何:妳看我們兩個高中時不一樣欸!我那時就一心想到台中的歌廳唱歌。妳知道市府路口有一家歌廳,我和那個叫什麼的同學(何想不出名字,廖抨擊:這就是妳薄情寡義的地方,和別人一起表演,還不記得別人的名字。)想去表演西洋歌曲二重唱。

問:廖玉蕙從高中就是好學生?

何:我們那時候,國文比較好、會寫作文的,就會被當成好學生。

廖:妳不也得過英語演講比賽第二名。

何:我可從來沒當過什麼班級幹部。

廖:我當過班長。我這個人權力支配慾很強,一直很想當,當上很開心。妳說妳從來沒當什麼幹部,我記得妳當過風紀股長還是副股長。

何:沒有吧,我這麼不守風紀的人,管風紀不是很好笑嗎?

問:高中畢業後,還保持聯絡嗎

何:寒暑假還是會到另一個死黨家混。她們住鐵路局宿舍,日本式房子。

廖:她們家很特別,大人好像永遠不在。又靠近火車站,大家聚會很方便。(何搶話:妳家住潭子,對吧!妳看我還記得,要不要感動一下啊。)何春蕤讓我念念不忘的還有一件事。我結婚的時候,回門請客回台中,她也來了,拿了三百二十塊錢,丟在我的梳妝檯前,說:「喏,這是賀禮,我結婚不會發帖子給妳的。」吃完喜酒,她當著我家人啊親友啊,騎上野狼一二五那種重型機車,噗噗噗加足油門揚長而去。大家都看呆了,好炫喲!

何:騎機車不加油門,能動嗎?(眾笑!)

問:何春蕤結婚,真的沒有發帖子?

何:我沒有發帖子給任何人,也沒傳統婚禮請客。我看過蠻多婚禮,席上請的幾乎全部都是父母的朋友,大多數的新人被當成木偶擺來擺去,有什麼意思啊?我是個直爽人,怕她怪我不請她,所以就先講清楚啊。

廖:以前我會覺得這個人不近人情,但是現在再要我結婚,我絕不請客。

何:真的沒有一個人參加我的婚禮。我是1981年留學時在美國喬治亞州公證結婚,兩個人到法院去“I do!”、“I do!”,一下就好了。

問:說起死黨,聽說妳們當年有個「小四人幫」,很要好?

何:我們四個雖然說是死黨,但我和××(何堅持:保護當事人,名字一個都不能寫)混的日子大概比較多。

廖:我就說,我每次跟人做「死黨」,就懷疑其他兩個人比較要好。我前年到紐約碰到×××,夜裡談心,我就問她:「妳老實告訴我,我不會傷心的,妳私底下是不是和何春蕤或××比較好?」

何:三十年的舊帳還要算嗎?妳這個人好奇怪喔。

廖:我就在乎人家是不是跟我最好,我懷疑自己內心欲求不滿。人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妳看,妳就去關心遠方重要的議題,我就在小地方看老公啊、小孩啊有沒有對我最好。

何:真是欲求不滿。

問:大學畢業後,兩位各自發展,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聯絡

廖:交朋友我都是長久經營、細水流長型的,有件事我到現在耿耿於懷,我們幾個死黨寫信給妳,妳都沒回。是沒收到嗎?

何:有啦!

廖:妳居然收到不回信,罪加一等!我覺得很惆悵呢。妳從美國回來沒多久,就在媒體上爆紅,1993年我們受邀一道去南京大學參訪,路上兩個人相見,卻變得很冷淡。(何:沒有「變得」吧,出國後一直就是那樣。)我想,這個朋友終於失去了,決定要死心了。後來有一天去看試片,碰到台大外文系教授張小虹,問我:廖玉蕙啊,聽何春蕤說妳是她的高中同學喔?我就坐在電影院裡哭,心想:她終於沒有忘記我欸,好幸福喔。

何:這樣就哭了啊?

廖:我就是沒什麼用處的人,就在小地方感動。妳志在拯救公娼、拯救……只因為妳記得我,我就高興成什麼樣子,好像很不甘心友誼就這麼不見。

何(笑):妳好像怨婦,跟我討愛喔。

問:何春蕤要答辯嗎?

何:我不覺得我是冷淡。我的人生常常有一些重大轉變,後面的階段和以前很不一樣。1978年,我出去讀博士,一出國10年沒回來,其實斷掉了很多東西。再回來,就落入新的圈子,發展新的人際關係。

廖:可是妳看,我們給妳寫信,妳竟然也不給人家回信。

何:我不回信是常態吧。經過這麼多年,其實我收到很多人的信,很多信也不知道怎麼回,就放著吧。

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何:不是重要,是太急迫。有些事對某些社會邊緣人是生死交關,當然要優先處理。我的朋友,我知道妳們都活得很好,妳們信上就這麼說了,我就不用太急著照顧妳們。

 

副稿

問:何春蕤什麼時候開始關心性別議題的

何:我們那一代的女性一開始受教育、有一些願景時,都會感覺到侷限,也許不知道那叫性別意識,但是妳開始感覺到不太公平。

問:在家裡會覺得父母對兒子和女兒不一樣?

何:會啊,兒子的零用錢一定比女兒多,因為女兒要被人家請,兒子要請別人。

廖:兒子和女兒回家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兒子肚子餓了,要女兒去做點心。

問:妳們曾經反抗嗎?

何:當年我們抗爭的資源蠻少的,賭氣離家出走,沒有打工機會,沒有過夜的地方,不像現在可以去KTV唱到天亮。所以那時我們都是小小的抗爭,比方說偷看小說啦。我有一陣子上學先到租書店,把書包裡的課本都拿出來,裝滿武俠小說,上課都在看,回家前再去把課本換回來。大人不准我們看的書好像都蠻好的,可以刺激思考,訓練另外一種敏銳,反正死背型的考試很容易對付,沒什麼影響。

廖:她比較好,我是長年在恐懼中,永遠在準備怎樣考前昏倒。僅有的小小抗爭,就是幫哥哥燙衣服,故意燙出一個印子來,下次就可以豁免了,哈哈。

問:何春蕤回台後因為幾個爭議話題爆紅,廖玉蕙有什麼看法?

廖:我想,要推廣某種理念時,難免都要矯枉過正,如果只講「不要性騷擾」,社會的保守主義就會把你往後拉,「摸一下有什麼關係喔」。但喊出「我要性高潮」,社會就會說,妳不要性騷擾還有道理,要性高潮就太那個了吧。

何:有個女性主義朋友也說很感謝有我,因為原來她們要的東西都要不到,但是我出來,被報導了一個聳動口號以後,人家就說:只要不是她,都可以接受。

廖:至於「動物戀」事件,我覺得網路無遠弗屆,如果有家長不想讓孩子看到,他應該自己想辦法,花時間注意孩子做什麼,而不是叫別人來防堵。

何:我在這些事情上的立場聽起來聳動,但是背後都有一整套邏輯。對自己不太明白的事情(例如同性戀或動物戀)表示強烈厭惡,其實就是一種封閉和歧視,而我們做學術研究的人就是希望多一些理性的認知。我要的是一個讓女人可以自在高潮、讓任何性傾向的人都能有權利、有尊嚴的地方。我不要那種這也不准、那也不准的社會。

問:「動物戀」事件讓何春蕤感到挫折嗎?

何:還好。我正在寫「動物戀」事件的回憶錄,希望今年內把相關文件和紀錄總結出來。動物戀網頁連結事件爆發的時候我當時在日本,沒辦法即時回應,很多謠言在傳,說學校會把我fire掉啦、家長打電話去罵啊之類的。好在我有很多朋友,這些邊緣弱勢團體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他們拉起了一條連線來說明學術自主的重要性;他們發動的連署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支援。現在官司打完,二審無罪定讞,我覺得還好,要不然,我會繼續打,打到憲法官司,弄清楚到底人民有沒有『知』的權利。

廖:她的很多想法讓我覺得,人最重要的是腦子的解放。或許可以說,她是希望藉比較顛覆的手法,讓浮不出檯面或內心痛苦的人有一個宣洩、表達的機會。我是從另外一面,希望人們尋求生命裡的小快樂,讓自己可以活下去。

何:她說要找生命裡的小快樂,我要找的則是生命裡一些別人不認為應該有的快樂。比如很多人認為,妳做性工作應該羞愧度日,哪有臉見人,還到街上喊妳要工作權!我要說:為什麼不可以?為什麼要羞愧度日?

廖:她是打破禁忌,我是詮釋人生啦。

何:我也不覺得我是挑戰禁忌耶。只是在社會運動中接觸到一些原來學術圈裡不會碰到的人。和他們的碰撞是非常寶貴的教育。當我理解有人跟我不一樣、有自己活的方式,而那個痛苦是結構性的痛苦時,會覺得說,嘿,總要做點事吧。如果我們知識分子是優勢階級,有公器、言語可用,難道你不該提供這公器和言語來服務那些沒有的人嗎?

問:兩位這麼多年沒見,又坐在一起聊天,心情如何?

廖:我本來懷抱哀怨的情緒,覺得這個人搞什麼啊,這麼絕情寡義。現在發現原來她這麼努力地在為世界……難怪她沒時間搞小資產階級的溫情主義,很敬佩啦。

何:沒有雨露均霑到妳啦,很抱歉,但是沒有我,妳也活得很好啊。不過我很感激妳,妳記得我們那麼多往事。

(http://www.sulanteach.net/%E8%A6%AA%E8%81%B7%E8%AC%9B%E5%BA%A7/941202%E5%BB%96%E7%8E%89%E8%95%99/%E5%BB%96%E7%8E%89%E8%95%99%20%E4%BD%95%E6%98%A5%E8%95%A4%20%E5%9B%9E%E5%91%B3%E6%AD%BB%E9%BB%A8%E6%AD%B2%E6%9C%88.htm)

 

這裡有廖玉蕙2017年寫的另外一篇臉書記事,記錄了另外一件我們共同經歷的事情,感謝她驚人的記憶力。https://www.facebook.com/liao.hui.5/posts/10155638925048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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