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性/別:模組化與當代性/別生產

【這篇論文首度於2009年12月5日中壢中央大學「兩岸三地性/別政治新局勢」研討會中為性/別社群而寫,以非本質主義的當代性/別創造來試圖驅散認同政治的桎梏。後受邀於2010年6月Association for Cultural Studies (ACS)於香港嶺南大學舉辦之Crossroads 2010 Conference中以文化研究社群為脈絡發表英文版做為主題演講,強調山寨生產模式的出現脈絡、物質條件與文化意義,題為“Shan-Zhai: Economic/Cultural Production through the Cracks of Globalization”。也曾於2011年3月16日在瑞士蘇黎世第七屆歐洲消費趨勢會議中宣讀。中文節縮版於2011年1月7日文化研究年會開幕論壇「山寨精神與東亞文化回擊」發表,後來出版為〈山寨中國〉,《文化研究》12(2011):頁262-267。接下來幾年都忙於進行「性別治理」方面的研究,一直沒有寫完山寨和性/別的關連,這次感謝林純德的激勵,終於寫完全文放在這裡。】文末也以後記形式記錄2020年兩則有關山寨現象的觀察。

 

前言:這篇論文寫於2008年,正是中國大陸「山寨」現象的高峰[1]。我對這個廣泛現象的高度興趣,一方面來自當時中國這個獨特的生產模式在跨國資本籠罩下求發展時展現的巨大活力與變化,另方面我也看到「山寨」概念對於堅持「真實身分」的性/別認同政治有其可能的啟發和挑戰,因此寫成這樣一篇從經濟領域橫跨到文化和主體領域的論文。我想要指出,當代新生產模式在產品的既定物質結構基礎上所變化發展的「模組化」趨勢,其實揭示了「後人類」時代主體在身體的展演上所可能操作的、超越認同身分的多樣手法。

馬克思曾經想像──我也但願如此──在後資本主義烏托邦裡,能夠「早晨捕魚,下午養牛,晚上評論,而永遠不會因此變成漁夫、農夫或評論家」……在他想像的這個世界裡,勞動分工既不會使人和自我疏離,也不會使人和他人疏離。這是一個有實踐而無認同的世界。如果想要既能採用自己想要嘗試的任何性實踐而又不會因此變成[例如]同性戀或異性戀、男人或女人,那麼我們所需要的生產革命恐怕不是去要求更多選項(不是更多性和性別,或更多在論述上的混雜),而是去根本的詰問/搞歪各種選項如何浮現發聲、如何被監控檢查。(Halberstam & Livingston 19,黑體為本文所加)[2]

2008年一度捲動中國大陸與世界的「山寨」手機現象,在中國大陸政策門檻和技術門檻突飛猛進的鬆動下,已經形成了具有全球競爭力的自有品牌,開拓了自己的產品特色及市場,也對國際品牌形成極大威脅[3]。在大陸手機全面邁入正常化生產的模式下,「山寨」的實踐和概念也似乎不再受人關注,只成為中國經濟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污點。然而這個驟起驟變的現象不但給了我們另外一個角度來觀察這個獨特於中國的生產模式發展歷程,也提供了很多啟發讓我們用新的視角來思考另外一些文化實踐。在本文中,我將運用這個源自非西方文化語境、糾葛了中國歷史社會思考與情感、並激發當代複雜價值衝突的名詞──「山寨」,來接合過去20年台灣本地不斷開創耕耘並擴散於廣大華人世界的性/別理論、運動與文化。

之所以選擇用「山寨」這個概念來接合「性/別」倒不是說「山寨」的生產模式已經蔓延影響到性/別領域──社會文化的各個不同場域不見得能夠相互直通──而是「山寨」這個概念提供了一個很有潛力的視角,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當代的性/別面貌和實踐如何因著歷史的因緣際會而呈現出某些很適合用「山寨」來描述的狀態。同時,由於我們身處亞洲第三世界而且後殖民的歷史情境裡,「山寨」的特殊視角、論述、精神也可以啟發我們超越各種熟悉而固定的分類、概念、認同、定位、正當性、本質思考,從而以嶄新的眼光來認識我們面對的性/別世界和它千變萬化的現實。

門檻壁壘轟然倒下

「山寨」概念通常被溯源至香港1950年代小規模經營的工廠或家庭小作坊電子代工業。當時的粵語以「山寨廠」來貶低指涉這類「無自己設計、專替外國品牌生產的中小型工廠」,後來引申為「在市場上沒有自主創新能力、以模仿其他品牌來達到低價行銷自產產品的現象」[4]。2000年代,「山寨」逐漸被沿用來描寫中國大陸代工製造業生產的無品牌手機,它們往往是以中小企業為主的廠商在替國際品牌代工生產過程中,透過沒掛品牌的「元件」(component)組合創新[5],快速發展出功能強大、價格低廉、滿足中低消費者需求的手機產品,以配合各種消費者的在地特殊需求[6],這些產品也逐漸佔有全球(特別是亞非地區)後發國家的市場。

山寨產品與所謂正牌產品之間的先後主從和高下正邪關係,本來就是一個觸動「大國崛起」時刻敏感尊嚴的議題,也帶動各種複雜矛盾的國族情結,再加上山寨生產凝聚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政策趨向以及相應而生的社會辯論,使得大部分和山寨相關的討論都匯集於對「山寨」的兩極評價[7]。在一般認知裡,「山寨」就等於仿冒、抄襲、假貨、劣質,批評者說山寨產品是投機取巧,是一種損人利己的牟利行為,擾亂市場秩序,扼殺自己的科技創意,危害正規品牌企業,不是中國超前世界的正途,聽起來當然是振振有辭的。然而第三世界這個低廉的生產模式在全球化的代工場域中竟然能走出先進國家生產者所沒有想過的特色和競爭力,這樣一個具體而微反映中國當代經濟奇蹟的生產方式,自然也在某個層面呼應了改革開放搞活經濟的主調[8]。欣賞者因此認為山寨具有反權威、反壟斷、反精英的平民個性,是促進技術創新、發展新型科技的重要力量,不但可以快速致富脫窮,也可以從而獲得知識和技能強化國力。即使部份可能侵犯相關企業的知識產權,然而在中國20世紀以來飽受帝國主義欺凌、期許「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渴望之下,還是對山寨的草根力量充滿期許[9]。山寨現象的高可見度和社會爭議因此多半聚焦於對山寨的正反評價[10];而本文所關切的則是「山寨」這個概念在中國脈絡中所體現的特質以及其可能對性/別思考所帶來的啟發[11]

山寨現象之所以在中國的手機產業浮現發展,有其晚期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結構性原因,也有其在地特殊的歷史經濟社會文化成因。本文所聚焦的關鍵則在於當代生產過程高度分工所促成的全球分工及其「模組化」生產模式;特別是當媒體和網路資訊的流通,激化跨國品牌利潤門檻與在地消費能力之間的落差時,跨國分工所具現的模組化生產模式於是在第三世界尚未形成嚴密管控的脈絡中得到徹底的發揮空間,快速而靈活的竄升出草莽性格的生產力[12]。我認為這個以模組化為核心的生產模式以及它在中國的特殊發展,將可以提供我們很多有關當代性/別思考的啟發。

山寨生產可說是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模式分工外包、精密製造、靈活組合等等特質得到高度發展之後的體現[13]。日益細緻化的技術分工已經促使生產過程極度分割,工業設計得以用高度精密的模具(mold)來達成零件的標準化和精確性[14],也使得產品結構合理化,更易於自動化生產與組合,零件的互換性因此達到極致,有利於當代消費型產品頻繁的更新換代、創新升級,以進一步刺激市場消費。在無限分工、徹底協作的原則下,「模組」(module)[15]的生產模式漸次成形:不再用固定的零件按照固定的規劃組合成特定產品,而是把生產的過程依功能分割成幾個各自獨立運作的區塊,用相關元件組成具有特定功能而且有方便介面的模組,以便輕易的依照不同需求和功能,選擇不同模組靈活搭配,做成多樣的產品,只須變換元件或模組就可立即改變功能,提升效能,形成新的產品。

模組化的「分割-組合」操作概念其實早已被運用在其他產業[16],形成可以容許主體慾望和意願介入的生產過程。例如個人電腦通常也被稱為組裝電腦,只要相容,一台電腦裡面所有硬體都可以來自不同廠家,由消費者依照自己的需求和經濟能力決定如何組裝成一部電腦,要有怎樣的主機板,多快的CPU,多大的硬碟,怎樣的顯示卡和音效卡,等等。同樣的模組化概念也可以應用在軟體程式上,使得程式分工及維護都有極大的彈性,例如許多部落格程式的設計把部落格分拆成幾個部分去編寫,各部分既能保持獨立性,又能互相連結,配合使用,因此用戶得以單獨修改某些細部,不必改動主幹程式本身,就可以做出外觀上很不一樣的網頁。有些電子遊戲在設計時甚至一開始就配置了公開的代碼或遊戲引擎,容許玩家自行創造修改,「遊戲中的道具、武器、角色、敵人、事物、模式、故事情節等任意部分都可能屬於修改範疇」[17]。消費者能直接參與遊戲的設計操作,也就有更多的投入感和自主性,從而轉為對遊戲的忠誠度。由此可見,模組化使得生產和消費的過程都靈活起來,也提供更多空間讓主體性施展。

然而模組化的生產在手機業大放異彩,還需要從技術到人力等條件的匯集,在這裡,兩岸三地的攜手合作創造了充分發揮的空間。2005年台灣手機晶片廠商聯發科(MTK)開發出新的「Turn Key(將設計、製作、組合、試驗一體完成的即用型產品)」晶片[18],將手機的主機板與軟體結合在同一個晶片上,只要接合不同的螢幕、記憶體、鏡頭、外殼、鍵盤、喇叭等元件和模組,就可產出不同功能和外型的手機。當元件、模組都細部分工,可以由不同生產者提供[19],核心的晶片又已經使軟硬體完美結合,最後剩下的就只有創意組合的工作,這就大大降低了生產手機的技術門檻和資本門檻:普通廠商即使沒有核心技術,養不起研發部門,但只需要準備各種簡單元件和模組,採購聯發科的MTK晶片及其配件,便可自行生產各種組裝的手機。幾乎無限變化的靈活組裝,使得手機成為型款開發率最高的電子產品,即使正牌手機廠商也會每年推出幾十種新款來誘發消費者換機的慾望,據說深圳聯發科的陳列室裡展示了兩萬多款手機機型(阿甘 61)。

不過,透過簡單組合來開創真正新鮮的機型,仍然有專業人才的需求。剛好後發國家近年大力投入資訊科技教育,期望帶動經濟發展與人才培育,但是生產出來的大量人力卻遭遇全球產業結構的壟斷佈局形成就業瓶頸,資訊科技產業的生產特質──也就是技術分工所形成的模組化──剛好在此時提供了這些人才自立門戶的機會[20]。為了突破名牌大廠的壟斷,他們透過高度關注小眾消費者的差異需求來開發產品,山寨手機因此出現了不少獨步世界的工藝創新和外觀創新,很多奇怪的技術和設計被組合在一起,形成山寨手機獨樹一幟的鮮活形貌。即使後來智能手機的發展使得手機的外型變化逐漸降低,在功能上的多元發展仍然給予後進國家的IT產業一定程度的競爭力。像是Oppo與Vivo等品牌在照相功能上的突出,或是小米、華為等品牌在電池容量上的慷慨,都遠超過三星蘋果的標準規劃,形成了中國大陸手機打開在地與全球市場的利器。

一般都把山寨手機和名牌正貨對立起來,認為兩者是天差地遠,真假有別;然而學者也指出,「強調零件化、組裝化的生產模式,讓所謂的原版/拷貝、正牌/雜牌、珍珠/魚目的二元對立判別系統徹底失效」(張小虹)。具體來說,高度技術分工已然形成了極為綿長的產業鏈,跨國工廠所使用的元件模組和山寨手機所使用的元件模組極可能來自同樣的代工小工廠,晶片和配件同樣來自聯發科,相差的只是完成的手機有沒有經過向政府單位繳費入網檢測,有沒有貼上公司註冊的品牌而已[21]。由此可見,在模組化的生產模式之內已經越來越難認定什麼是產品的「特色」「獨特性」或「真品」「正牌」,這些都再也不是什麼不變的「本質」。所有特色或獨特性都是可以靈活配合不同目標、功能而輕鬆重組更動的,而在山寨生產的倡導之下,「功能性」、「操作性」、和消費者/使用者的「經濟效益」躍升為主要考量。

模組化生產模式或許為山寨手機提供了技術條件和物質環境,然而這仍然不足以捕捉到山寨生產最引人矚目的面向:那就是它總能以最敏銳的嗅覺,以遠超主流的天馬行空設計和豐富靈活的變身變形,來生產多種貼近時尚、活化慾望的產品,也是在這些方面才充分展現了它的「山寨(草莽)性格」。或許這裡展現的是:當生產不再只被外在於主體的工具理性(如企業的利潤考量、壟斷私心等)具體掌控,而可以被主體的需求和慾望所活化時,元件的組合也得以超越制式的、機械的公式,隨著組合方式的開放、實驗,創造出令人驚艷的可能。[22]

山寨產品的狂野奔騰,對照的正是壟斷資本主義的僵固和顢頇。大品牌的手機瞄準的是全球大市場,在產品設計和市場行銷時都趨向中庸保守,務求最大公約數的口味和需求,一個機型總要生產數百萬台才能獲取優厚的利潤,機型的上市週期自然拉長。反觀山寨手機,小生產者對市場的野心本來就不高,生產數量也很有限,又沒有大廠的龐雜體制和品牌形象限制,在模組化的靈活生產模式中,機種的形貌可以說改就改,功能可以說加就加,隨時緊貼市場趨向,挖掘小眾需求,放手一搏的保持在資訊科技潮流時尚的頂尖,以創造市場競爭力。

不過,企業規模較小,其實並非山寨手機獲得優勢的主要原因。晚期現代「後發」國家目前消費慾望已然被媒體資訊的流通全面發動,但是僅有少數人口消費能力達到跨國品牌的利潤門檻,消費慾望與消費能力之間的落差於是製造了龐大的市場和商機,給予小型生產者可乘之機,以價廉功能多的山寨機彌補這個鴻溝,使原來消費能力被排擠在市場之外的人也得以在象徵和實質上都感覺跟上了世界。消費者當然知道山寨並非名牌,但是模組化的生產方式使得山寨機得以在功能和設計上毫不顧忌的模擬甚至超越名牌,甚至推出充分中國味的機型[23]。這種快速跟進時尚的靈活度體現了也呼應了新興經濟體的自信與自傲,更在手機越來越變成實用品、消耗品、和個性裝飾品的當代,很輕易的就淡化了智慧財產權的道德訴求。網路上流傳著一個有關山寨精神的說法:「不怕丟人,就怕功能不全;不怕便宜,就怕不能滿足需要;你沒有需求,也給你創造需求……簡言之:不怕雷到你,就怕囧自己。」[24]山寨現象研究者也注意到,大多數山寨手機看起來還是普通樣式,「但是同樣的機型,它們也要做得盡量誇張,彰顯山寨精神,人無我有,人有我強」(阿甘 60),以滿足市場對個性化、式樣多樣化的需求,也就是透過既有的元件選擇來創造組合,不斷生產差異或衍異。

山寨機這種貼近消費者慾望、積極提供特立獨行機型、幾乎恣意放縱的設計,在受到媒體關注報導後很快就在長久壓抑的中國社會環境中形成一個超越體制、草莽不馴的象徵。再加上網路的快速傳播和討論,更使得「山寨」的意象火紅起來,不但囊括起許多草根的、平民大眾的、沒有特定規律和標準可循的社會文化現象,也激化更多以山寨自居的新創造,形成此刻最有力、最廣泛觸動文化想像的概念。

儘管爭議不斷,「山寨」的實踐和概念──特別是這個概念本身所蘊涵的某種不馴不法──卻以驚人的吸引力和擴散力,快速的掀動大眾的想像。2008年夏天經中央電視台正式報導後,「山寨」和它所代表的生產模式被廣泛運用到許多不同的產業和文化現象上,從山寨主播、山寨春晚、山寨網站、山寨廣告、山寨諾貝爾獎、山寨電視劇、山寨歌、到山寨聖火傳遞、山寨品牌、山寨明星,涵蓋了所有模仿、類似、創新、和真假難辨。這個概念不斷被運用轉化,形成非常廣泛的文化現象,也引發激烈的辯論和分析,充分反映了中國社會的快速巨變,以及這個巨變所勾動的深刻焦慮。放在山寨的角度來想,許多自發的諧擬、搞笑、嘲諷都有了新的意義,文字和概念上的游移挪用都突然有了新的正當性。正如大陸天涯博客的寫手劉長峰指出:「當所謂的主流文化受到市場的抵制與嘲諷,那麼山寨版文化未嘗不可以被看做一種帶有嘲謔性質的無聲反對與抗議,看做草根層充滿幽默意味的自娛自樂」。 

山寨年代:晚期現代的性/別生產與文化特質

我用「山寨」來思考性/別生產,主要是用它作為隱喻(metaphor)來嘗試新的思考和理解模式。賽伯(cyborg)理論的重要旗手Donna Haraway在其著名的〈賽伯宣言〉中也曾做過類似的運用,她說:「賽伯是個虛構,但是它描繪出我們的社會及身體現實,此外,它也是個想像的資源,暗示了一些非常有用的連結」[25]。那些積極檢驗賽伯概念是否扣合現實的人恐怕沒搞懂Haraway在這裡的說法:她承認賽伯不是現實,但卻強調它「有能力描繪」現實,因為在賽伯身上,「想像與物質現實相連,構築起歷史變化的可能」[26]。換句話說,賽伯遙指想像與物質現實的相連,暗示如何可能混淆疆界,創造新的想像和現實。同樣的,「山寨」也提供了想像的可能,提示了各種靈活多樣的恣意組合,自然化了各種不法不馴但是自發自在的生存狀態,因而凝聚起新的文化生產可能。

運用到性/別領域裡,山寨思考將幫助我們看到,透過全球化的商品、媒體、資訊、接觸管道的擴散,當代的性/別世界已經山寨四起,形成各式各樣的小群體,長出各式各樣的自我認同,以及藉著性/別符號模組化的蓬勃生產來實現個別化(「做自己」)的強烈慾望[27]。「山寨」的時代氛圍更使得各種非主流、非正統的差異性和特殊性都有潛力和機會形成新的文化生產,自立山頭。接下來我將針對「山寨」對性/別現實與性/別思考的啟發提出一些初步的討論,最終則要指出,我們需要用更為複雜開闊的眼界來虛心面對當代山寨性/別的現象,而不能還侷限於醫療公衛的診斷模式或者驕傲簡化的政治正確檢驗。

如果說靈活組合、彈性運用、越界不馴、慾望功能都是模組化的山寨生產所諭示的新天地,那麼讓我用最近兩個矚目的例子來開啟我對性/別模組化的闡釋。

2009年3月台灣的電視節目「康熙來了」請來一些溫柔男藝人與男主播在節目中比誰最「娘」,由於節目主持人正是出櫃的「娘」同志蔡康永,在媒體惡意報導後引發同志圈強烈批判,認為他不應該消費「娘」同志。不過本文所關切的倒不是「娘」特質、「娘」同志,畢竟,從通俗文化來看,「娘」的模組符號早就已經是「王道」:從日本到台海兩地,從漫畫主角到藝人歌手到滿街走著的青少年,即使認同原生男性性別,也都積極選擇以中性或非典型的性別表現來呈現自我,化妝修眉做臉凸顯秀麗的五官,染色蓬髮配著色彩多樣的衣著和首飾配件,勾著或背著裝滿各種保養化妝用品的風格包,隨時可以和人交換彩妝和保養的心得,舉止動作語調更充斥著「娘」的萬種風情。蔡康永節目中那些藝人以及我所認識的很多「娘」同志都顯然深知個中訣竅。然而真正值得思考的是:「娘」越來越被主體積極操作,不但選擇性的誇張表現或自我嘲諷,更利用「娘」的特質操演來對自己欣賞的人或欣賞自己的人表意達情勾引調情,也對原來想要貶抑孤立踐踏羞辱自己的人進行肢體和語言的出擊,以主導「娘」的效應。這些操作在當代大量浮現,顯然和同性戀運動所開拓的社群文化、酷兒運動所帶動的反羞辱策略直接相關[28]

換句話說,在山寨的性/別模組視角下,「娘」不必是主體的天生氣質,也不必然屬於特定主體人口群,而可以是一個具有多種介面、接合運作不同場景的性/別模組,可以被主體操作以達成各種效應:勾引、調情、嘲諷、挑釁、抵抗、自豪、結伴…..。「娘」模組(或是其他模組)的關鍵,不在於模組有什麼固定的公式和內容,不在於它有怎樣的本質,而在於它操作起來(亦即,當它以其介面與當下的現場脈絡互動起來)能在脈絡中產生怎樣的效應。這種酷兒策略把原來被本質化的東西轉化成模組,以靈活操作脈絡中微妙的各種動力,反而可能因此壯大邊緣主體的力量和空間。

再看另一個例子。2009年4月,廣告藝人瑤瑤的童顏巨乳引發激烈辯論,甚至被NCC封殺廣告。然而瑤瑤所代表的美眉模組早就是網路上和媒體裡無數山寨正妹呈現自我時的不二法門[29]:大眼嘟嘴惹人憐,ㄉㄨㄞ ㄉㄨㄞ乳溝吸目光[30],卡哇伊手勢增可愛,隨時可以擺出三連拍、十連拍的pose,當然還必須要有熟練的手機自拍工夫,以便把無數類似的相片不斷貼上網衝人氣。透過妝扮文化所提供的各種技能和知識[31],以及「萌」文化所帶動的各種角色想像[32],不但豐盛了少女自身的意義生產與慾望操演,也創造了她們在性感工業內的就業機會(如模特兒或show girl)與工作技能。這個風氣當然並非始於瑤瑤,她只是這個「萌模組」積累發展最明顯的高峰而已,然而不管有沒有和瑤瑤一樣的外貌和裝備,不管有沒有青春或性感,有慾望展現自己的女性已經越來越熟悉這一套操作方式:童稚/天真/純潔/率直,如果能和性感做出反差的結合,就會產生無可抵擋的魅力[33],善用這個模組,就可以衝高點閱率,為自己帶來名聲和商機。事實上,「萌模組」目前已經橫掃中國大陸的通俗文化圈,不管男女老少,「萌」已經成為吸引力的重要標記。

很多女性主義者憂心「萌」的現象是「自我物化」,也批判網路宅男物化意淫這些少女,殊不知少女們主動操作這些性/別模組來勾動慾望的功力已經遠超過過去女性用溫婉賢淑來找長期飯票的能耐。研究者顯示,部份年輕女性已經學會透過妝扮文化來打造成年的自我,以便擁有更大的協商籌碼,她們非常清楚自己的選擇會與既存性別角色規範形成拉扯,也已經學會將裝扮結合生涯就業以謀個人階級地位的上升,可見得年輕女性在這些方面的行動具有相當高度的反思。女性主義者或許認為這樣的做法是受到媒體與商業操控,一般人也或許會認為這些年輕女性胸大無腦膚淺虛榮,但是這些妝扮的年輕女性卻充分理解女人需要具有內涵、媒體物化女性、金錢不代表一切等等,她們也不同意傳統貞潔觀對「濃妝豔抹」或「穿著暴露」的判斷,反而自知如何利用妝扮來增加求偶籌碼,在妝扮文化中找到姊妹情誼,更洞悉男性擇偶的偏好和男性反對女性妝扮的私心(「男生都說你素顏就好,騙肖!那是因為他怕你吸引到別人,懂嗎?」)。[34]。對她們而言,童稚、性感都是可以組合使用的模組,以便操弄周遭各種情況,改善自己的處境;結果或如願以償的成功,或遭遇挫敗,不論如何,主體在積極操弄性/別模組以強化自己的籌碼上,確實已經做出了可敬的努力。

上述「娘」與「萌」兩個廣受矚目的現象都很適合用山寨的模組化概念來重新認識。當代主體操作某些性/別模組以打造自我的能耐,其實有其整體歷史社會脈絡。過去並不是沒有跨越性別、年齡、原生裝備的主體,但是多半是個案,不像今日全球化的消費與商品生產創造了一個方便主體多樣採用各種模組的文化和社會氛圍[35]:髮型、衣著、配件、手勢、坐姿、品味、消費、故事敘事、感覺情緒、象徵…..等等,甚至原本小眾邊緣的文化資源都漸次成為可供取用、複製、再創造的大眾資源,並隨著全球化的媒體、網路、消費擴散[36]晚期現代對於身體的多方開發反省經營,更使得原本依附於特定性別年齡身體的特質,越來越細緻的被經營,被抽離,被商品化,最終不再屬於特定性別或主體,反而變成可以被大眾取用來打造自身性/別的元件模組[37]。商品文化不斷開發各種主體的不同身體慾望以創造新的消費人口,這也使得性/別模組的靈活運用不再侷限於年輕人口,並突破性別規範。例如所謂「銀髮族也有第二春」、「男人專用」、「超齡、熟齡」的說法,都吸納更多人口進入「愛自己」的性/別模組使用區,利用拉皮、肉毒桿菌、玻尿酸、護膚、去角質、脈衝光等等微型整容技術,以及各種增髮髮片、塑身衣物,使主體得以透過仿製青春、貼近潮流來鞏固自信。更不用說各個電視節目裡風行的「大變身」單元,根本就是「山寨」大本營,透過各種商品和技術,奇妙的製造出原本不可能的正妹、辣妹、帥哥、美男[38],週復一週的讓山寨性/別成為日常生活裡司空見慣的成份。

山寨手機的模組運用創造了許多大開眼界的產品以嚮消費者,性/別模組的運用和可能則更為徹底廣泛:不僅提供流行的、大眾的、多樣的模組元素,還積極鼓勵主體自行發揮想像和慾望來打造自己的獨特性[39]。例如這幾年廣受消費者熱愛的時尚風潮──混搭──就在很多方面吻合了山寨和模組的操作。乍看之下,混搭只是衣物的匯集組合,然而仔細觀察,混搭及其伴隨的論述明確的接合了追求個性、渴望出眾的慾望,並且清楚的高舉「超越既有範疇」的特性,推崇把別人想不到的東西搭配在一起的膽量和勇氣。時尚網站對於混搭的描述可以用以下兩個網站的定義來看:

時尚混搭主義

時尚混搭,搭配出你的個性與獨特風格!這裏有至IN至全,潮流混搭第一手資料,還有潮爆的混搭高手親身傳授混搭技巧,韓國混搭、日系混搭、歐美混搭……只要你想得到的,都可以在這裏找到。時尚的你,又怎麼會錯過呢?混搭主義,我的個性我做主![40] 

混搭專題

混搭英文原詞為Mix and Match。混搭是一個時尚界專用名詞,指將不同風格,不同材質,不同身價的東西按照個人口味拼湊在一起,從而混合搭配出完全個人化的風格。混搭就是不要「規規矩矩穿衣」。[41](黑體字為本文所加)

流行的、大眾的風格元素匯集成寬廣的選擇,主體被高亢的鼓勵要創造自己的個性風格,甚至就是要刻意的違背既有的典範和規矩。這樣的混搭在精神上迴盪著山寨的不馴和豪邁,而這樣的「態度」[42]難保不會滿溢到生活的其他層面,造成比衣著外型更為寬廣而深遠的影響。

畢竟,從不要規規矩矩的穿衣打扮,到不要規規矩矩的嚴守性/別角色,距離並不那麼遙遠。當代酷兒美學所描述的「性/別歪搞」(gender/sexuality bending)可以被理解為性/別元件的靈活挪用,徹底跨越疆界,接合各種異質異性的身體,充分的「山寨」[43]。職業的變性藝人、第三性公關、以及同志遊行中業餘的扮裝皇后早已經打開局面,電視節目現在流行的是更為年輕、更為自在的「少女系男孩」或「少男系女孩」[44],他們的山寨性/別已經是他們日常存在的模式,也是她們強大魅力所在。當然,這樣迷人的山寨實踐會被嚴密的規訓,因此媒體新聞不時以奇觀式報導,聚焦一些自發的、但是可能並不那麼符合主流性別表現的性別跨越[45],或者以道德口吻批判小S在主持的節目中不守婦德吃男來賓豆腐,更不要說網路BBS中群起圍攻各種慾望越界超過常態的自述[46]。「山寨性/別」就和山寨手機一樣,越是新奇熱門超越預期,就越容易引發爭議。

有趣的是,如果說在上一個世紀,性/別的革命主要以女性突破既有性別規範為動力,那麼在這個世紀的性/別模組化裡,男性反而一領風騷,迎頭趕上。一向被視為陰柔的男同志在作為階級符號的健身風潮中開始健身,並且傾向選擇特定品牌剪裁修飾胸腺肌肉的衣物,以山寨異性戀的魅力在男同志──以及異性戀女人──眼中形成奇妙的吸引力[47]。在此同時,透過動漫的性/別多元,年輕一代變得十分熟悉有著女性美貌的男性,也愛慕這種「偽娘」的女性相貌身材及其引發強烈喜好的「萌」屬性。上述這些在男性女性眼中都同樣勾動愛慕的山寨性/別魅力正在形成一種普遍的慾望,一種甚至不忌諱鳩佔鵲巢的動力。《男人幫》(FHM)雜誌曾經做過一個專題,在〈如何冒充男同志〉一文中坦承,這年頭男同志對異性戀女人而言更有吸引力。文章裡寫著:

既然男同志可以讓女人失去戒心,還能讓女人崇拜你,覺得你既帥又有品味,更重要的是,能讓女人把你當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把難以啟齒的小祕密全部都對你說。啊,人生至此,夫復何求!那麼,且讓我們大膽地下一個結論:若是我們可以冒充男同志,那該有多好啊!把我們閹了也值得啊…[48]

換句話說,異性戀男人的man表現不再是吸引異性戀女人的重要條件;相反的,男同志在飲食、保養、外貌、髮型、造型、配件、穿著、刺青穿洞、休閒、姿勢、話題等等方面的新性別模組更為吸引異性戀女人。異性戀男人的成功關鍵因此在於:成功做成山寨同性戀[49]

過去一般人認為性與性別都是天生自然的「天性」,即使社會建構論者也認為性別來自一些很難撼動的社會「事實」(也就是構成社會結構的各種既定分野和範疇,例如生理裝備、角色分工、階級年齡、區隔互補等,這些分野和範疇則被各種法律、知識、制度、權力所鞏固)。儘管新創的認同名詞如春筍般不斷湧現,而21世紀的性/別展現已經模糊了過去我們熟知的範疇和疆界,模糊了生理性與社會性別、身體與認同、認同與慾望、慾望與裝備之間的諸多既有差別和關連;然而曾經因為擁抱認同而壯大了自我的我們卻越來越看到,近年來,認同政治的激化已經把個人的性/別認同凸顯成為重大議題,形成了一些對自我描述頗為自以為義、獨享正當性的排她說法,造成各種性/別小團體內部的緊張和內鬥[50]。然而在山寨與模組化概念的啟發下,我們或許可以覺悟,外包分工早已跨越企業的疆界甚至國家的疆界,封閉和專屬只能維持一時的優勢,山寨生產的開放和分享反而可以打開靈活的市場。

性/別激進份子Pat Califia在還是女同性戀的時候因為和男同性戀拳交的經驗而領悟到身分認同不應構成疆界和侷限,不應形成不必要的內鬥和矛盾,因此呼籲性傾向的概念不能受限於既定的性別二分,性的色情版圖永遠都不是單一軸線能窮盡的。她高調的提示:

我們這些努力打造無性別特權世界的人,需要問問自己,要怎樣達成這個目標。我們要的是一個強調兩性其實很相似、不鼓勵人們表現差異、更不鼓勵她們把這些差異色情化的社會?還是想要一個眾人都可隨意混搭(mix and match)性認同的各種元件(components)的多元性別社會?(Califia 182,黑體為本文所加)

在這裡,山寨以及山寨生產的那個很重要的「不法、不馴」面向需要被凸顯,因為它使得模組化不見得能夠穩定下來,也避免有效的排擠新的個體和新的模組浮現。事實上,我們活在一個山寨四起的年代,各種性/別認同、性/別主體、性/別命名、性/別小團體不斷現身,自立山頭;而即使在這些性/別山寨之內都還有越來越多主體不滿於山寨內逐漸形成的正統和限制而開始自我命名、自我定義。身體、認同、慾望、實踐也越來越以各自獨立或挪用混淆的模組來操作,不一定按照傳統的規範組構成一個統一同質的整體,反而可能因著科技的發展和主體的實踐而彼此脫勾,組成無法用傳統範疇來辨識的新山寨主體。

2008年,已切除乳房、長期服用男性荷爾蒙、鬍鬚滿面、更改了性別資料、在社會及法律下以男性身份生活、但保留完整女性生殖器官的美國原生女性變性人托馬斯.比蒂(Thomas Beatie)以人工受孕方式成功受孕,生下新生命。比蒂在法律上是男性,但是卻保留女性的生殖器官,是男是女何以界定?法律下,比蒂應該是嬰孩的父親,但懷孕生產的卻也是他,他到底是山寨父親還是山寨母親?藉著當代醫療科技,性/別的模組化生產出無盡的「曖昧」與「矛盾」來。此外,就算不靠科技,曖昧與矛盾也照樣蔓延,2008年英國兩名60多歲的男子在各自盡完撫養子女的責任並退休後,決定做真正的自己──女人,而且是相愛的女同志。然而因為年事已高,擔心手術有危險,故而不做手術改變身體,但是堅持自己是「跨性別女同志」,活得和一般女性一樣,穿時裝、塗唇膏、畫眉燙髮戴假髮等。在我們身邊,這樣的山寨女同志就不在少數,更不要說新聞裡時時浮現的山寨女人[51]、山寨男人[52]、山寨夫妻[53]。在這裡,「山寨」標示的不是她們與真品正貨之間的真假高下,而是真假之間的無法評比,各自獨特。

山寨當然不一定是顛覆的、偏差的,但是它也不是模仿的、複製的而已。山寨就不是正本,也擺出不是正本的姿態。山寨和正本之間總是存在著有趣的距離和偏斜的指涉。在既貼近也自命有別的差異中,有著不馴、硬拼、惡搞、打游擊、捉迷藏的不羈,提供了「人無我有」「我比真品更真品」的快感,也在這樣的偏斜歪走的存在中惡搞主流/邊緣、正牌/仿冒、真本/假貨的二元區分。山寨不是主流,沒有主流的身段,沒有主流的自持;也唯其如此,山寨才得以自創道路、自我定位、自傲自爽。這種在主流之外打出一片天下的快感,一種歡慶沒被主流全面籠罩至死的愉悅,正是山寨的特殊性格。

前面我已經提過「慾望」作為「山寨」生產的重要動力,然而性/別模組化比手機的模組化更為流動多變,有著更多千變萬化的接合融會,並且──如Califia所提示的──各種差異模組都可以被慾望「色情化」(eroticize)而在從未預期的身體上形成無法想像、很難理解的組合和魅力。在台北的跨性別熱線電話上,有來電者(男女聲都有)承認對一般男人女人沒有太多興趣,反而特別喜歡男扮女裝、亦男亦女的跨性別者。也有(男聲的)來電者不但喜歡扮裝姊妹,還喜歡自己也穿上緊身性感的女性衣物,享受女裝柔軟細緻的觸感,以及緊緊包覆、壓迫身軀所引發的強烈慾望。一位男同志叩應說,他喜歡健壯肌肉型的陽剛男人,但是同時希望對方在床上穿著女性的性感服飾,而正是這個反差讓他慾望高漲。可惜在男同志圈裡很難找到陽剛的男人願意做這種裝扮,而扮裝姊妹(cross-dresser)又大多不希望在扮裝的同時展現陽剛粗獷的一面,這位同志朋友夾在兩個圈子中間,即使找到伴侶也必須隱藏一部分慾望,擔心誠實相對會導致分手。像這樣無法簡單歸類於現有(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男人、女人)範疇的慾望和情慾,往往都會為主體造成極大的困擾和羞恥,而困擾和羞恥正來自那個反對山寨、反對混雜、堅持「純淨才是真品正貨」的文化。

常常被當成贗品的跨性別主體即使在自己人的圈子裡也常常承受馴服的壓力,身體慾望都被跨性別圈內漸成主流的異性戀性別二分主義所檢驗,被真品政權不斷的要求必須全身心歸屬單一性別。2006年在一場跨性別學術會議的座談中,一位女變男哀怨的說:

我們不能說自己曾交往過男朋友、不能說自己曾經被(或幻想)進入、不應該承認乳房的感受、更不能像個女人一樣叫床。「要像個男人」。既然選擇當一個男人,女人的一切最好離我們越遠越好,最好都沒有關係。我們否定現在居住的身體,逃進幻想、未來的世界裏。

換句話說,跨性別被要求不但要否認自己的過去,也要壓抑自己的現在,以便進入一個純淨完美的性別以及這個性別應該有的性。真實的感覺必須被否定,以便證實自己的真實。這位女變男坦率的說:

我的乳房沒有快感嗎?當女友試著取悅我,我卻以怕癢為由推開了她的好意。因為我擔心自己舒服的呻吟起來,像個女人似地。我的陰道沒有想要被取悅嗎?每隔很多年我會想要放東西在陰道裏,我卻把這種想望視為莫大的恥辱。藏住被定義為「女人」的東西,壓抑下那些聲音,因為太擔心別人為我貼上標籤,貼上「不夠資格當男人」的標籤。

另一位女變男在看完情色片之後突然發現,穿上過去自己堅決拒絕的女性性感內褲和胸罩,這樣的「扮裝」反而挑起了無盡的遐想和歡愉。上述這些朋友的身體經驗都證實:認同、身體、慾望往往不會按照社會或社群的規劃,整齊的組合成「封閉、固定、無能對話的身分建構」,然而這些真實感受和狀況卻總是被某些人貶抑為不真誠的假貨,對主體形成無盡的困擾。更糟糕的是,傳統知識體系對自己能辨明真假的過度自信往往只能看到表面,只能急於歸類診斷,而完全沒有能力讀懂主體慾望的百般迂迴轉化,無法懂得山寨模組化迴路的出人意外。

這樣的迴路是完全超乎既定想像和邏輯的。一位從事社工工作的朋友在輔導中遇到一個年輕個案非常喜歡SM場景,喜歡玩被綁架的遊戲,如果被手銬反綁、膠帶貼嘴,棄置在空屋中,身體被任意把玩,甚至被拍下被綁的照片,個案就非常的high。照一般傳統的專業分析,他一定是有什麼樣的變態心理,或者童年曾經受到創傷,或者有著某種心理特質或性癖。然而這位社工朋友深入了解後發現,其實這是出於案主對愛滋的極度恐懼心態:SM的場景「沒有插入/被插入、沒有口交/被口交,只玩上半身,連衣服都不用脫,隔著封口的膠帶接吻,也不會碰到口水」,全然安全,但是仍然能滿足案主的慾望需求。只有透過這位社工朋友的努力,我們才一方面看到愛滋衛教的安全性行為宣導其實生產了何等扭曲主體心靈的恐懼,但是另方面,我們也看到某些主體依然有一種不馴的能力,可以把和恐懼交織的慾望,轉化成為開發身體、心理及各個部位快感的力量[54]

慾望想像和體制侷限之間的巨大差距,正是山寨佔地為王的可能天地。

從性/別山寨到豬籠寨

山寨性/別顯示,晚期現代的文化想像已經超越了社會既有範疇;原來被「社會」限制的個體,已經在新的「文化」模組中找到了可以使用而超越那些限制的素材。同時,當代性/別的山寨性則繼續挺進未知的、小眾的、個人的疆域,不斷衍生新的模組和新的組合產品,這正是當代山寨性/別強大的生產力所在,也正在對當代認同政治和專業霸權提出強力挑戰。

那麼在山寨年代,在模組化靈活生產新主體的年代,認同就完全沒有意義了嗎?Harriet Bradley在討論認同時建議我們認識:認同並非單一,而可能包含各種不同的、可能矛盾的碎片,各自有著不同程度的強度。從不採取具體行動的消極認同,到提供個人行動基礎的積極認同,到構成個人政治認同,這些都包含著不同的社會力和慾望(25-26)。在山寨性/別的年代,任何認同都不再需要是本質的、不變的、天經地義的;相反的,每一個認同都可以「有意識的建構出空間來,這個空間並不以自然的認同做為行動的出發點,而是在有意識的團結聯盟、同源相關、和政治血緣的基礎上行動」(Haraway 156)[55]。換句話說,我們需要找尋的,是彼此之間的血緣「關連」(我們以血淚經歷的共同壓迫經驗),而非各自獨有毫不相干的「認同」(”affinity, not identity”)(Haraway 155)。我用「山寨」來思考「性/別」,正是要呼籲脈絡化、策略化的看待各種認同範疇和呈現,欣賞最狂野的想像和混雜,更靈活的思考如何串連結盟。

根據大陸網站「百度」的解釋,「山寨指窮地方,窮寨子,窮人住的地方。比如周星馳《功夫》裏的豬籠城山寨」。但是熟悉《功夫》一片的人都知道,豬籠城山寨充斥著不為人知的高手(該片其實原名就是「高手」)。百度網站提到詩人申寶峰有詩云:

有財居大宅,無財住山寨,

大宅真才少,山寨儘是才。

這詩句說出了正統性/別的優勢位置和枯竭單調,也道出了山寨性/別的邊緣不法和活力動能。山寨性/別的世界裡充斥著性/別多元的高手。「山寨」的意象正要指出,侷限的正統疆域必須被僭越,才能有能量驚人的多樣融合出現。(當然,這也可能會被某些人視為是危險的發展。)性/別運動人士或許應該不怕與其他身分的重疊,不怕可能永遠無法穩定的認同,積極的把探索山寨性/別的諸多現象當成必要的政治工作。

「山寨性/別」在本文脈絡英譯為「SZ gender/sexuality」,不但代表了「山寨」的英文拼音Shan-Zhai,也遙指法國結構主義者羅蘭巴特在S/Z一書中分析的小說Sarrazine中的悲劇。小說主角因為發現錯愛了一位閹人歌伶為完美女人,結果憤而殺了對方,在在凸顯出性別二元思考所形成的僵化惡果。在山寨性/別的年代,不斷現身的山寨實踐、山寨概念、山寨慾望、山寨思考、山寨主體,越來越攪擾既有的範疇和軌跡。新的、流動的、脈絡化的、多方多因的認知方式,正在新的論述中發聲,呼召我們面對山寨性/別的現實,擁抱山寨性/別的開闊眼界和活絡動能。在這個時刻,不論是僵固的診斷和歸類,還是政治正確的批判和譴責,都是枉顧現實的傲慢高調。山寨性/別的年代,正是性研究和性權運動認識活力、貼近現實、虛心學習的時候。

 

後記2020

  1. 以下這篇圖文並茂的報導描述了福建地區的山寨煙製造業,但是這個山寨行業的操作已經遠遠超過仿造、依附的概念與模式,自成一個完整的生產銷售鏈,運銷全球,反超正品。可參考原文〈中華煙哭了!小村子造假煙20年,造出百億美國市場,正品都來抄襲〉,https://www.sohu.com/a/412817675_100245187
  2. 伊朗在速食方面也以大量山寨現象,在反美的嚴厲氛圍中變體維繫原先形成的美式飲食模式。出於某種微妙的原因,報導中完全不用「山寨」二字來描寫。https://chinaqna.com/a/118834?fbclid=IwAR3b1m8e_49PeKE57s4Pb3UQ1kQqpcUwTe4J0j45eVpbsQPDj4e6fyEVV8c

 

注釋:

[1] 本文為2009年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轉變中的性/別政治柢價:全球治理下的性/別政治」的部份研究成果(98-2629-H-008-011-MY3)。

[2] 這裡引用的馬克思原文出自《德意志意識形態》:「而在共產主義社會裏,任何人都沒有特定的活動範圍,每個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們有可能隨我自己的心願今天幹這事,明天幹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後從事批判,但並不因此就使我成為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

[3]  到2016年為止,中國的華為、聯想、小米、Oppo、Vivo等自產品牌手機已經佔據全球智能手機市場將近五分之一,中國品牌銷售總量甚至超過排名在前的三星和蘋果。參見〈中國智慧手機角力全球市場(中國品牌在海外)〉,2016年8月15日,《人民日報》海外版(北京)。

[4] 網路上則有人獨排眾議提出以地緣為主要解釋,指出「山寨」一詞起於各國批貨人員在面對五花八門的「黑手機」時,籠統以生產地「深圳」(山寨為諧音)稱呼為「深圳機」(山寨機)。參見〈山寨名稱真正由來〉。不過,「山寨」一詞所蘊涵以及後來所勾動的複雜歷史文化意義,恐怕不是單靠「地緣說」就可以解釋的。

[5] 過去「零件」(parts)的概念強調的是個別獨立零件的外觀和功能,數百個零件複雜組合而成具有特定固定功能的產品。但是「元件」(components)概念強調的則是(1)零件已經以非常理性化的方式編排組合成為不同功能和功率的元件,(2)透過統一的介面溝通得以輕鬆的配搭其他相連的元件使用。例如記憶體元件可能規劃成不同的容量和傳輸速度,但是其連結的介面仍然可以銜接其他功能和功率的元件整合使用,不會影響整個電子產品的操作。這個方便性使得替換與升級易如反掌。當代電子產品的多樣性和汰換率正需要這樣的組合模式來靈活打造消費市場。參見〈到底什麼是Component(元件)?〉。

[6] 當時山寨市場上充斥著各種稀奇古怪外型和功能的手機,例如農村田地裡使用的超大超多喇叭手機,或是融合了電擊棒、刮鬍刀、投影機等功能,以及香煙盒、模型汽車外觀的各種各樣手機,甚至背離全球流行模式但是呈現特定民族文化、宗教信仰的手機外型,都反映了山寨手機的高度在地性和靈動性。

[7] 參見百度百科「山寨」詞條。2009年11月17日取自http://baike.baidu.com/view/268947.htm

[8] 也有研究者把改革開放後的大陸描述為一個「孫悟空社會」,紅火的山寨現象則是「經過甦醒的草根平民,猶如跳出五行大山壓制的孫猴子,使出千變萬化的決計,形成了一個奇異的、無法預測的市場現象」(張啟致 28)。

[9] 後發國家想要及時趕上先進國的科技水平,採取的路徑多少都有一些「山寨」的基本精神。2009年12月26日武漢高鐵通車時,大陸鐵道部發言人王勇平指出,這個高鐵不但擁有多項世界第一,還採用了「適合中國國情」的車廂及控制系統。宣傳部長王濱表示,所謂「適合中國國情」就是(頗具有山寨精神地)「引進、了解、吸收、創新」外國的技術。武漢高鐵就是「創新」了源自日本的新幹線和德國西門子的動車組。〈全球速度最快武廣高鐵首航〉,《中國時報》2009年12月27日A10版。

[10] 歷史上的山寨多為「外患頻仍或內政敗壞,導致社會失序,政府又無力保護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與穩定混亂局勢的民心所致」,也就是民間結寨自守,形成地方自衛武力。不過,這種地方自衛武力的據點往往必須選擇地勢險惡的寨、塢、堡、壁,才容易自保,也因此腹地有限,「無法長期兼顧生產與防禦的工作」,故而也可能轉變為「出外掠奪糧食與物資的盜賊」。參見黃崇旻,15-16。以此來看,山寨的實際意義還必須放在其特定歷史脈絡之內,方可理解其為生存而發展出來的流動行為與意義。

[11] 我所關切的,並不是以執意辨明真假的知識論立場來看待「山寨」;畢竟,「非真即假」的「真理-知識」政權往往預設了真假的高下,也以此維護了其所座落的脈絡中既存的權力佈局差距,更構成了認同政治最常見的排他策略。

[12] 在「中國網」專家博客上大力維護理性看待山寨現象的文化撰稿者艾君,對山寨產品的形成曾提出一個以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為參照的結構分析,大致上和我的第二點分析類似。參見艾君,〈與倪萍委員探討「山寨文化」的時代意義〉。

[13] 參見張小虹。

[14] 清華大學動力機械工程系蕭德瑛教授在〈模具簡介〉一文中提供了一個簡單的解說:「什麼是模具?簡單的說模具就是將素材(或原料)固定成為某一種形狀的裝置,在日常生活中模具的使用無所不在。例如蛋糕模、麵包模及塑身衣等都屬於模具的一種。目前由模具製造的產品,包括:金屬沖壓零件、塑膠成形零件等,可說與人類生活用品關係十分密切。如庭用品中的電視、電話棧、電冰箱、洗衣機等所需零件,其他如飛機、汽車、鐘錶零件、電腦週邊設備,以至國防武器、軍用器材等所需零件,無不使用沖模製造而成。」

[15] 維基百科在modular design詞條指出,「模組(Module)係指由複數個具基礎功能之元件/組件組成之具特定功能之組件,該組件用以組成具完整功能之系統/裝置/程式」。其實,模組化的生產設計一方面充分利用了標準化和大量生產所帶來的節省成本,另方面也同時配合了個別消費者的特殊功能需求,可說是十分符合晚期資本主義利潤考量的規劃。

[16] 好萊塢電影工業的劇本生產早已依循類似的分割組合模式,將劇本元素標準化,並按照結構公式和節奏來組合,以控制劇情的發展和高潮。網路上多的是各種劇本自學手冊﹐參見http://www.1stopfilmshop.com/index.htm

[17]〈遊戲模組〉,維基百科詞條。2009年11月17日取自http://zh.wikipedia.org/wiki/%E9%81%8A%E6%88%B2%E6%A8%A1%E7%B5%84 需要注意的是,這裡雖然也稱為模組,然而原字並非module,而是modification的縮寫「MOD」,原意為「修改」,在安裝這個修改模組之後,可以改變遊戲原本內容,延伸更多的玩法,只要擁有主程式,就可以安裝這些免費的遊戲模組。上述兩個模組雖然字源不同,然而都還是來自同一個架構,也就是主幹不變卻能靈活變化的組合結構。

[18] 參見〈「山寨機之父」聯發科:DVD芯片全球第一〉。

[19] 媒體曾這樣描繪山寨手機的分工:「在這裏,整個手機產業的分工十分細緻。從研發到銷售各個環節都有專人分工。不誇張地說,連個螺絲、電阻也會有專廠制造……在深圳,數千家手機相關廠商在主板、外觀、包裝和銷售各個環節各有所長。手機廠商只需要把芯片和相關配件採購回來,就可以組裝出一款手機……手機有幾十個部件,包括液晶屏、耳機、電池、充電器、手寫筆甚至攝像頭鏡片、防塵網等等,都有專業廠家在做。」參見〈探訪深圳「山寨機」基地:山寨蔓延究竟為何〉。

[20] 「近幾年我國各種教育渠道培養的IT業的大學畢業生有上千萬。正規、大型、知名的IT企業就業崗位的不足,使大部分IT人才無法進入大型的知名的IT企業工作。就業的壓力,使他們只有走自己的路,自主發展創新之路。因為受發展資金的不足和科研條件的限制,只能走短平快、加工、模倣和改良發展的軌道。而廣東是我國改革開放的前沿,有著許多得天獨厚的自主創業的優勢,許多『it山寨王』靠這種方式發了財,賺到了錢,全國IT人才大量湧入也就成為正常。」參見艾君,〈警惕,山寨現象認識上的誤區〉。

[21] 有些企業為了爭取市場時效,甚至可能先推出山寨機,然後才推出正牌機。面對這個同源共生的情勢,稽查人員也說,山寨生產是「很長一根鏈條,一直是白的,到了生產的末端突然變得發灰甚至有些發黑。產業鏈上,構成違法的只有極少幾個環節」。參見〈探訪深圳「山寨機」基地:山寨蔓延究竟為何〉。

[22] 這裡的「驚艷」當然相對的反映了制式思考的陳舊:惟其超越既有的桎梏,才有耳目一新的衝擊。有人或許問,山寨小廠不也有利潤考量和壟斷私心嗎?可是現實是:山寨廠唯有打破格局、求新求變,跑得越快越遠,就越能搶得先機,在這種情況下,利潤考量和壟斷私心在排序上必須往後放。

[23] 山寨機總是能配合著最火最紅的議題,以極快速的、創意感十足的純中國設計推上市面。例如配合奧運在中國舉辦時提供的中國娃娃機、熊貓機、兵馬俑機、水立方機、鳥巢機等等,充分提供了民族特色傲視全球的滿足感。

[24] 馮小剛導演的《大腕》片中有一段有關房地產的經典台詞在網路上被改了山寨手機板,充分展現山寨手機的霸氣:「一定得選最好的硬體晶片,雇法國設計師,做就得做最高檔的手機;平臺直接用MTK,螢幕最小也得3.0的,什麼智慧呀、電視功能呀、雙卡雙待呀、能給它裝的全給它裝上:前面一個攝像頭、後面一個攝像頭,手機一開機,甭管有事兒沒事兒都得跟您說:『咩事啊?』一口地道的廣東普通話,倍兒有面子;手機裏再建一讀卡器,卡用索尼的,一個G就幾十塊;再裝一特大電池,365天待機,就是一個字兒──爽,接個電話就得說它一個小時才行;周圍的人不是金立就是CECT,您要是拿一外國機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您說這樣的手機,一部得賣多少錢啊?──我覺得怎麼著也得2000多塊吧。2000塊?你打劫啊?1000塊起,您別嫌便宜,還必須打折,您得研究顧客的購物心理:買手機連1000塊都不願意掏的主,根本不怕你便宜;什麼叫現代人士你知道嗎?現代人士就是買東西就買最便宜的,不買最好的。所以,我們做手機的口號就是:不但要好!還最便宜!」參見〈保衛山寨精神〉。

[25] “the cyborg as a fiction mapping our social and bodily reality and as an imaginative resource suggesting some very fruitful couplings” (Haraway 150).

[26] “The cyborg is a condensed image of both imagination and material reality, the two joined centres structuring any possibility of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Haraway 150).

[27] Haraway可能認為賽伯接合了想像和物質世界,開拓出新穎的眼界,不過我倒覺得在性/別世界裡,是「慾望」和物質現實構築了歷史的可能轉變,而山寨正接合了兩者。這個「做自己」的慾望,當然對應著推動「個人化」(individualization)的社會制度力量,參看Ulrich Beck and Elisabeth Beck-Gernsheim, Individualization (London: Sage, 2002).

[28] 從這個角度來看,酷兒和模組化之間的策略關連值得繼續挖掘。感謝林純德啟發我思考「效應」方面的問題:所謂特質/模組的關鍵,並不在於其(靜態的)本質為何,而在於它(動態的)效應為何。

[29] 網路上多的是像〈變身正妹10招〉〈美眉自拍密技〉之類的文章,詳列正妹美眉模組的內容即操作方式和效果,更不要說坊間按月出版、結合商品的各種少女雜誌,它們都為少女提供了很多不同的性/別模組和操作方式。

[30] 這是台灣的注音符號,漢語拼音是duai duai,以聲音來形容乳房上下彈跳。近年女性內衣多半以創造這種視覺效應為賣點,更正常化了巨乳的公共化。

[31] 台灣的妝扮文化,以網路的眾多討論版、部落格、商業網站,以及諸如廣受女性歡迎的「女人我最大」等電視節目為媒介,結合美妝商品,蔚為蓬勃風氣。

[32]「萌」意指在看到日本動漫、動畫、遊戲中的美少女時「熱血沸騰的精神狀態」,後來也用來指涉那些被歸納出來可以引發如此反應的萌元素。「萌」系作品是ACG(Animation, Comic, Game動畫、漫畫、電子遊戲)業界高度模組化的製作結果,業界不斷收集美少女受歡迎的元素加入組合,由服飾裝扮到生活或語言習慣,所有萌元素都被歸納整理而系統化,形成一些公式設定,如貓耳、女僕、巫女、無口、天然呆、眼鏡、蘿莉等等,只要加入特定的萌元素,任何東西或人都可以成為「萌」。目前看來,萌元素已經隨著這些文化產品擴散到廣大的青少女群中,成為她們打造自我的模組素材。參見http://acg.mop.com/review/2007-01-08/6515.shtml

[33] 童稚和性感的組合典型就是俄國小說家Nabokov的《羅莉塔》(Lolita),也是徐若瑄1994年15歲時拍攝《天使心》寫真集轟動一時的關鍵。在日本通俗文化中的「羅莉控」更以豐富的漫畫和商品生產來確保了「羅莉」成為極具誘惑力的當代性/別模組。可惜目前台灣主流婦女團體操作兒童議題、敵視性感工業之立場,已經圍繞著童稚和性感建築起嚴峻的警檢法網,對兒童青少年的性自主形成全面的消音和封鎖,並對積極操弄「萌」文化魅力的少女形成污名效應。

[34] 這裡的討論請參見世新大學口語傳播系黃正玫的碩士論文《美貌、身體與自我認同:台北年輕女性妝扮經驗之研究》(2009)。

[35]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處所描繪的消費和商品施力之外,1987年台灣解嚴以來的各種民主化運動,類似1960年代西方的各種社會解放運動一樣,也提供了眾多論述和行動來正當化背離既有規範的自我打造。民主化過程中對抗威權體制時所訴求的正當性、以及台灣國族打造工程映照到主體身上的「活在台灣,做你自己」,都漸次擴散到私領域,促成了親密關係的民主化,其中的非正式化(informalization)鬆動了年齡規範、公共禮儀,使得特立獨行逐漸不再被簡單的歸類為怪異。西方學者認為非正式化主要來自文明化的過程,參見Wouters。然而我覺得在台灣,非正式化的主要力道可能更多的來自台灣社會轉型過程中所產生的各種正當化論述,使得揭竿而起的草莽行動、或者對抗強權的個人舉止都有了呼應民主化的意義。

[36] 許佑生的《SM愛愛》(台北:大辣,2008)則把被大家視為獨特身分認同的愉虐性愛模組化,成為只要願意嘗試的人都可以取用的情慾資源。蔡依林、張惠妹的演唱會都使用愉虐的舞者裝扮,對不熟悉這個次文化的觀眾而言,這又是一些可以輕易取用的元素。

[37] 參見甯應斌,302。

[38] 像藍心湄的「女人我最大」電視節目已經創造出不少新的造型模組,陶晶瑩主持的「超級星光大道」每一季的參賽者變身秀也是明星模組的示範場域。

[39] 有關於通俗大眾流行的元素如何可能組合成為具有個別性的結果,可參看甯應斌在這方面的兩篇長文,〈獨特性癖與社會建構:邁向一個性解放的新理論〉以及〈跨性別美學初探:晚期現代性與漂浮的性感〉。

[40] 取自「愛美網」混搭專區,http://clothing.lady8844.com/137064/

[41] 取自「服飾風尚」風格搭配混搭區,http://www.haibao.cn/fashion/%E6%B7%B7%E6%90%AD/

[42] 在當代,「態度」不是一個中性的名詞,而是特指特立獨行、桀傲不馴、非主流、叛逆等等。

[43] 網路和媒體是這類資訊最快傳播的管道,在其中往往直接提供模組,讓新的性/別呈現有範本可循,有素材可用。連最普及的wikihow都以文字影像並用的鮮活方式教導如何搞歪性別,參見http://www.wikihow.com/Gender-Bend。

[44] 這些是吳宗憲主持的「我猜我猜我猜猜猜」電視猜謎節目多年來安排的特別單元,讓各式各樣不可置信的跨越性別主體出櫃,有時還安排還原變身(最近的包括2006-06-17「少男系女孩」、2006-07-01「少女系男孩」、2007-12-01「少男系女孩」、2008-12-06「男生女生傻傻分不清楚」、2009-08-15「花蝴蝶少女系男孩」等等)。2007年聯合報的聯合追星網也舉辦「藝人男扮女裝誰最美」票選活動,蘇打綠的青峰、偶像劇的賀軍翔都名列前茅。這類節目和活動在娛樂之外恐怕多多少少都有貢獻於正當化/正常化跨越性別的作為。

[45] 例如聚焦報導〈彰化辣妹阿公 愛穿網襪短裙〉,東森新聞2006年5月20日。

[46] 例如節目中的單元主題包括「已婚的gay可否交bf」「聞女生內褲是變態嗎?」

[47] 有人或許認為這種做法「展示出一種有別於『異性戀認知的/粉味娘娘腔』同志的風格,形構出一種(異性戀看來)更不像同性戀/不娘──甚至從表面上看來還有點像異性戀──的身體風景」(羅毓嘉),然而這些新的性/別元件會怎樣被運用、怎樣被閱讀、對傳統的男性陽剛造成何種衝擊,恐怕也不是簡單的質疑就可以抹去的。

[48] 參見http://www.wretch.cc/blog/lucifer6119/9475248

[49] 在這個例子中,階級和性別和性密切的接合起來。隨著社會富裕,文明化的程度也提高,新興的中產階級必須藉著外表與內在的文明化來顯示並鞏固其階級優勢,展現其魅力。而男性的文明化表現有很大一部份和陰柔重疊,因此當代男性表現陰柔,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必然被視為不利。男性的「娘」趨勢因為還蘊涵了這樣的階級品味,所以有著一定的可欲性,比女性的「man」趨勢來得興旺;不過像女藝人李宇春、張芸京之類的中性形象也還是有著無可抵擋的魅力。

[50] 近年新認同的浮現和網路的傳播脫不了關係,雖說在網路的互動中逐漸形成對於認同的摸索和自我定義,例如網路上凝聚出來的哥弟、熊猴定義(參見蔡孟哲與林純德在這些議題上的論文),然而同時也有人強勢的把某些定義視為排擠異類的正典(例如跨性別圈內的諸多討論),透過知識優勢來使得不符合狹隘定義的主體噤聲消跡。

[51] 這方面的例子非常多,此處僅舉一例。〈電玩美少女亞軍 「橘子」竟是男兒身〉,Now News 2007年12月11日。http://www.nownews.com/2007/12/11/952-2200174.htm

[52] 這方面的例子非常多,此處僅舉一例。〈變性大哥落網;陰陽人女扮男組幫派,涉殺人暴力討債〉,中國時報2003年12月2日。

[53] 這方面的例子非常多,此處僅舉一例。〈英國男子變性後再娶妻子當新娘〉,新華網2008年5月3日。http://gsrat.net/news/newsclipDetail.php?ncdata_id=4773

[54] 參見渡小悅。還有另外一個類似的例子:美國小布希總統任內鼓勵主流性教育以禁慾為基調,要求青少年維持處男處女狀態。然而耶魯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2005年的一項研究發現,由於有無性行為被定義為有無「男插入女的性行為」(前總統柯林頓否認曾和白宮助理見習生柳文斯基發生性行為,操作的也是同一個定義),結果接受禁慾性教育的青少年男女之間反而大量使用口交肛交等具有其他風險的性行為,這也是嚴峻禁止性行為所產生的意外效果。參見”Study: Abstinence pledges may trigger risky sexual behavior,” USA Today, 3/18/2005, 2009/11/17取自http://www.usatoday.com/news/health/2005-03-18-sex-study_x.htm

[55] This identity marks out a self-consciously constructed space that cannot affirm the capacity to act on the basis of natural identification, but only on the basis of conscious coalition, of affinity, of political kinship.

 

引用書目

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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