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香港男性性工作者組織午夜藍出版《性路無疆》,這是我替他們寫的序,頁4-6)
在中文裡,就和很多其他語言一樣,總是以男人作為職業從業者的基本假設,若是女人來做,就要在前面加個「女」字,例如女總理、女老師、女工之類的。
性交易則是少數以女性為預設從業者的工作之一,若是男性來做,就會在前面加個「男」字,如男妓、男公關之類的。然而本書中的男性性工作者特殊之處,更在於他們並沒有按照慣常的異性戀邏輯與女人交易,反而支撐起與男性互動交易的廣大新市場。
正是因為這雙重溢出常軌的「男」──與「男性」交易的「男性」性工作者──他們的生涯於是提供了一個窗口,讓我們認識某些男性、某些男同性戀、某些男變女個體的社會位置、人生選擇、以及苦辣酸甜,是如何標記了當代中國的經濟轉移與情慾革命。
經濟起飛,總是意味著「機會」的出現。中國的崛起,在特殊的重點生產城市,例如深圳、東莞、上海等等,形成強大的吸引力。無數從未離開貧苦鄉村或是夢想鴻鵠大志的年輕男性於是抓住了機會,流向城市。民工的孤立困苦和有限收入,相較於性工作的險惡與自主,提供了許多年輕男性嶄新的體驗,以他們的肉身迎向資本主義新形勢的考驗。
或許是因為沒有貞節的傳統壓力,下海,在男性性工作者的敘述中似乎並沒有常見的煎熬交戰,相反的,言語之間偶而還透露著某種探險的動能,當然也有著認命的務實。即便對於自己的行業都有怕人發現的羞恥和恐懼,面對機會時,男性性工作者還是展現了靈活的動力。從離鄉背井,遠跑到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漂泊的經驗總是混雜著冒險的驚喜,在同文同語同鄉同儕間打造著青春男兒的新生涯。
漂泊,是男性性工作者比女性同行更多見的感受。不過這種感受倒不一定來自身處異鄉他國,也不一定來自性工作這個行業,反而更多的是來自個體的出身──他們的階級,也來自個體所座落的巨變社會──中國。
正是因為快速變化,整個中國社會都在開發新的領域,各種生產事業已經首先蛻變,但是教育還沒有趕上生涯規劃的構想,那些成長環境不理想的個體當然看起來缺乏目標、缺乏專長。出於這樣的背景,他們的眼界可能侷限於學習新興服務業的小技術專業,例如調酒、看門、按摩等等,憧憬藉著有限的技能、藉著相互的引介,尋找更能滿足人生需求的機會。作為背負著家庭重擔和期望的兒子們,這些年輕男人必須在夾縫中創造出自信自尊的存活方式,才能繼續遙想各式各樣的未來。賺錢,是一個時而辛苦、時而慰藉的活動。
但是他們在性工作裡卻也同時認識了人生百態。他們奮力的摸索著如何抗拒爾虞我詐的交易世界,不但要面對惡意剝削的老鴇,輕蔑霸道的警察和媒體,還有彼此競爭合作的同行。他們總是盡力在有限的互動中獲取最大的利益,與客人亦交易、亦交友,有時情牽夢繫卻也各取所需。他們有些人在面對弱勢消費者時表現了深刻的悲憫,也在遇到偽善傲慢的強勢消費者時,用小技巧討回一些公道。對他們而言,下海很難作為一種積極的人生選擇,而總是帶著隨遇漂流的無奈。
作為血氣方剛的男性性工作者,工作可以和情慾滿足結合嗎?答案是不一的。有些慢慢的在親密互動中找到了感覺,有些完全區分金錢和情慾的對象,更有些一魚兩吃的左右逢源。在不甚理想的生活中,人們的個性和需求就主導了他們如何管控有限的能量和投注。令人好奇的是,誰又是那些購買這些服務的男人呢?他們的情慾狀況又是怎樣的呢?性工作者口中描繪的客戶,好像總是隔著一層霧,看不輕面貌。我們還需要下一本書。
漂泊的男性性工作者都有著青春的肉體,這是他們幾乎唯一的共通點。這些身體在汗水和體液的掩蓋下,持續上演著人生最基本的戲碼──存活。照著他們最敏銳的觀察來看,隨著經濟的急劇變化,投入這行的男性身體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樣。在中國崛起的巨大身影下,男性性工作又將走出怎樣精彩而卑微的人生呢? (2010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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