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為同志諮詢熱線編的專書所寫的序,台北:基本書坊,2011,頁10-13)
每個時代能夠怎樣認知、理解、實踐、感受與身體情慾相關的一切,能夠用怎樣的語言和怎樣的自在來面對情慾波動,其實是一個歷史社會脈絡的問題。
1993年,在女性情慾明顯可見澎湃力道的年代,我受邀替張老師出版社主持了女性談性的「性心情工作坊」以便撰寫記錄台灣女性情慾狀態的《性心情》。情慾革命雖然已經熱騰發展,說情道慾對女性而言卻還是一個不得其門而入的世界,身體愉悅的相關用語更是女性無法分享的資產。在性心情工作坊裡,參與的8個女人開始摸索著用最簡單直白的敘述來描繪自己的身體經驗和心情感受;在既私密也公共的分享空間裡,能夠開口說出和性相關的經驗,本身就構成了一種解放的力道。
正是在這些對話中,她們逐漸對自己的情慾感受和經驗進行了理解和掌握,也藉著這個具體的行動來對社會文化的侷限及形塑進行思考和批判,甚至主動彼此學習開拓更豐富的經驗和實踐,這也是她們掙脫性別桎梏的努力。後來1994年我寫《豪爽女人》一書的目的,就是要把我從這個過程中所領悟到的性壓抑和性別養成之間的關連說清楚,指出性方面的侷限和禁忌如何弱化了女人,剝奪了女人,也因此很根本的構成了性別不平等的文化。同年,《島嶼邊緣》雜誌推出「妖言」系列女性情慾書寫,則是另外一次女性奪回身體愉悅和話語的重要行動。1990年代中期的女性說情道慾運動有力的介入了震盪中的性別文化,也打開了情慾的社會空間。
18年後讀到《12P情慾相談室》,我再一次欣喜的看到那種在敘述中摸索著掌握自己身體情慾的努力,也看到人們在有限的環境和資源中如何找尋到成長成熟的機會。只是此刻看來相似的說情道慾已經座落在很不一樣的時空環境中,也因此形成了一些差異的呈現。
台灣二十年來快速發展的認同政治,一方面使得多樣的性身分越來越擁有描述的語言和自在,在令人開眼的多種慾望和場景中讓人看到性世界的廣大豐富,但是有時也使得描述更為深刻的崁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反思:多樣的情慾經驗描述之下似乎總暗暗流動著強烈的自我檢視,也多少與充斥周遭的認同語言和分類(顯然也和其他成員對話所形成的壓力)有所掙扎拉扯。在另一方面,成員的知識背景和書寫習慣顯然促使他們更為細緻的自我觀察,自我分析,但是同時也使得他們的話語厚重起來:如果說性心情工作坊企圖以觀察者的角度紀實成員們直白的交流,那麼情慾相談室成員反覆雕琢的自我書寫則常常需要讀者努力撥開濃郁的反思絮語以超越話語所架構起來的距離感。這些敘事上的差異很根本的反映了變化中的社會文化,與在其中不斷成形變化的主體位置。
或許情慾相談室的書寫形式呈現的主要是相談後的結果而非過程,是主體個別的自我敘述而淡化了彼此在對話中的張力,然而相談室最可貴的貢獻也正是所有情慾書寫最可貴之處:那就是用豐富多樣、直逼禁忌的各種性面貌來突破性無知、挑戰性成見。相談室成員的情慾經驗和敘事也不斷衝擊讀者,提醒他們:經驗和知識總是被文化常識和社會規範所侷限的,是需要持續被突破和改造的。因此成員們很有心的整理了此刻所面對的社會文化氛圍,指出「保護兒少」現在已經成為剝奪性經驗和知識的強大武器,也批判當下的身體審美觀很霸道的挫折了情慾的發展和互動,更誠實的承認情與性之間複雜矛盾的糾葛是每個個人都必須摸索處理的人生業障。在這三篇統整文章中,我們不但看見了變化中的社會文化壓力,也體認到當代主體在其中逐漸進入了不得不戰的急迫位置。
每一個情慾的經驗和相應的敘事都是自我摸索掌握生命的記錄,這也使得在摸索中認識並掌握自己的身體情慾成為人生的重要課題。然而我們此刻所面對的社會脈絡卻以保護兒少為名,以各種法條和行政措施嚴厲的扼殺了這類資訊和交流。從這個角度來看,《12P情慾相談室》高亢的禁忌敘事與既誠懇也嚴肅的統整分析,對此刻用嚴峻法律來否定這個課題的當下台灣,做出了極為可敬而有力的抵抗。
(2011.3.31於中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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