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春蕤2011年12月10日在北京林業大學舉辦「年度性與性別事件研討會」中的發言,回溯了《華人性權研究》的編輯歷史和經驗】
今天我受邀來北京參與這次的會議,主要是分享我過去三年編輯的經驗。其實前面兩位以及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合夥人,因為有了各位的投入和生產,我才可能有足夠的素材來編輯這份線上刊物。在此也藉這個機會向各位致敬和致謝。
《華人性權研究》其實是阮芳賦老師的構想。2008年初,世界華人性學家協會成立之時,阮芳賦教授很有遠見的提出建議,希望協會推動性學術研究交流、深化普及性教育,因此陸續推出了8種刊物,其中他特別主張應該對兩岸三地華人世界的性權局勢發展提出年度的觀察報告,不但可以為眾多學術研究成果提供一個互動對話落實到位的大脈絡,也以性學家特殊的洞見知識為動盪發展中的性權意識和社會運動提出分析。這個重責就落到了我身上。
由我來主編這個刊物也算其來有自。從2002年起我就和王蘋的組織合作推動我們當時稱為「年度十大違反性權事件」的記者會發表,今年即將滿十年了。我個人的認知是,這樣的工作並不是為了「記錄」什麼「重大」的性別事件或性事件。台灣搞性教育的杏陵基金會一直都很會操作媒體,他們每年都會開記者會,提出所謂「十大性聞」,算是一種社會性現象的趨勢索隱。我們並沒興趣和他們打對台,因此在標題上就很清楚的指出我們關切的是「違反性權」的事件。換句話說,我們要透過揭示這些事件在違反性權上的意義,讓它們被重新理解,重新定義,從而提升社會大眾對性權的認知。我們希望指出某些性醜聞事件裡有著很清楚的性權紅線,不能被醜聞的道德義憤蓋過;我們也希望指出在像是賣淫或變態性的案件裡的性權含意,以抗拒道德成見所生的性歧視。總之,我們希望在挑選出來的事件上投射不一樣的眼界和視角,讓性權的觀念清楚的浮現。
同時,我們也希望在把這些和同志、性工作者、跨性別相關的案件兜在一起討論她們的性權如何被侵犯被違反時,能夠也建立起大家對於性多元和性壓迫的認知,能看到彼此之間的處境有著結構性的關連,都是被污名所苦的主體,也因而使得當時在不同議題上耕耘的小團體們能夠藉著這個共同的機會串連起來。我們要強化小團體的共同戰線認知,也要加深社會大眾的理解,共同體認「性權就是人權」的真正含意。
我想也正是在這個持續的工作基礎上,阮老師找了我主編性權報告。可是我區區一個人,如何能夠掌握廣大華人世界的性權局勢呢?當然,就需要找幫手,很自然的,我在過去的共事基礎上邀請王蘋加入,提供台灣的性權事件評選和討論。第二個受邀加入的是小曹(曹文傑),邀請他的理由是我們都在那幾年內觀察到他如何積極的組織香港對抗右派宗教保守團體,幾乎是每役必與,而且總是以落落長文來和右派辯論,對於性權的概念有很多開發。我相信沒有比在性權戰場上親身投入的人更清楚的理解性權的處境,所以爭取到小曹加入。第三個,中國大陸,有點困難,我想不到很適合的人,最後向潘老師求救,他推薦博士生王文卿負責大陸的部份。兩岸三地的工作人員終於成形。接下的故事,大家可以自己閱讀我們的刊物,我在每一期都有略述一下每一年撰寫的過程,就不多說了。
《華人性權研究》從2008年開始發刊,這也是一個有趣的歷史契機。因為陳冠希艷照門事件發生,促成了兩岸三地網路訊息和圖片有史以來的最大三通,也促使員警、司法、國家一起動員,兩岸三地統一路線的對網民開抓,異口同聲的開始規劃如何緊縮網際網路,防衛社會。也是在這個攻防戰的過程中衍生出對於個人的性隱私權、網友的網路資訊權、女性的性自主權等等方面的熱烈討論,拉動了兩岸三地的情緒神經。兩岸三地也因著各自不同的脈絡而對這些事件發展出不同的辯論熱點和關懷,例如香港警方針對網路傳播隱私照片的強力搜索就曾引發網民集結抗議,大陸網民則從事件衍生出許多充滿諷刺的文化產品(例如應景的春聯、燈謎、新古文、自製kuso艷照等),擴大這些事件的文化意義,台灣學術界與社運界則對此事件的各方各面向進行了批判討論。這樣一個震盪兩岸三地的案件因此提供了一個很具體的脈絡,讓兩岸三地關切性權的朋友可以在同一個事件上看到兩岸三地華人世界性權狀態的關連與差異。
我們在過去幾年的交流互動中也越來越看到,整個華人世界裡壓抑性權的主要操作力量在兩岸三地是蠻不一樣的,但是也不能說毫無關連。其中最大的共同因素當然就是西方基督教勢力,以及它們在各本地的代理者。各地因著不同的社會脈絡而有著不同的力道和佈局,例如香港主要是透過殖民時期所扶持的社會菁英和學校教會等等建制,掌握了社會主流意見。台灣則是西方傳教士所建立的民間組織,藉著台灣對國際形象和國族地位的高度投入,快速進行許多性/別立法,在民主體制裡形塑保守的性社會共識。大陸則是以外國宗教團體化身各種NGO,透過疾病防治或健康宣導甚至性教育來建立影響力。
在這裡講古其實有其意義。畢竟,我們每年挑出一些事件,大費周章的討論、點評,然後以一個整體的形式向社會提出,目的何在?我們是在怎樣的原則上挑選?反映了什麼樣的選擇性注意?把這些事件「放在一起」,有何意義?作為一個對社會的公佈,我們是想對既存的社會價值、觀點、看法等等形成什麼效應?至少對我們做研究的學術人而言,這些問題是值得一再檢視、一再反思的。
兩岸三地多半以十件大事為基準,可是為什麼要10件而不是6件或13件?這當然有媒體的考量,總要用個慣常比較引人注意的數字,在選取時也就因此形成一些自我限制。遇到不同意見,認為某件事件比另外一個事件更有資格入榜時,就需要斟酌是否放棄某一個,或者合併某些類似案件,以便可以容納更多事件。所以說每年選取特定數目的事件,本身就有其專斷性,這是無可避免的。做為主筆,我有時也會在闡述兩岸三地的性權狀態時自行加入我覺得有重要性但是在原先的選取中被略過的事件。畢竟,我們都只是個人視角,有其社會接觸面的侷限性,如果多一些人一起觀察挑選,雖然不保證他們個人的生活和接觸面一定會比較廣泛,但是總是期望可以多一些不同的接觸和觀察,豐富我們對性權狀態的認知。
在這裡我必須指出選擇的考量。「介入」是我們做性權報告的初衷,我們很熱切的希望我們的選擇和點評能夠「介入」也就是改變或挑戰既有的保守觀點。因此就算我們選的事件已經是震動社會被大眾所知道的大新聞,我們也希望能夠從性權的角度來提出一些和一般意見不一樣的分析。這是一個嚴肅的挑戰,因為它也同時考驗了我們自己對性權的深刻認知,對社會的深刻認知。我們希望寫出來的評點不是教條,不是叫苦,不是喊冤而已,而是能夠形成新的視角,新的義憤,新的意識,而在一個廣為討論的事件上,這還蠻不容易的。
同時,我們也有意的不略過那些很徵兆性的顯示性權遭到違反的事件。這些事件可能很小,可能沒被媒體關注,但是我們認為它們有重要意義,具體而微的顯示了性權的存在和主體因為權利被侵犯而受害,這種事件我們反而要努力的揭示它的深刻意義,希望在它被列名十大的時刻能得到關注,從而充實我們對性權和主體的理解。
不管是轟動社會的事件或是鮮為人知的事件,撰寫分析其性權含意,都不是簡單的事情,因為這樣的分析不但反映了我們對性權的認知,也反映了我們個人的主體位置和侷限視角。在這裡我所說的,不僅是個別評委對特定事件的意見差異,更有趣的可能是對眾多事件的分析上所反映出來的差別待遇和標準。王蘋已經提到對同志和跨性別事件的分析,大家好像表現出極為寬宏的氣度,一體支持,義憤填膺,然而反而是在和異性戀相關的諸多性現象和性案件時出現很大的爭議。我想這個趨勢是值得反思和分析的。
我們對於同志和跨性別議題的寬宏是出自怎樣的考量呢?是因為這些議題只牽涉到認同和身分的層次嗎?是因為這些議題沒牽涉到性嗎?是因為在和同志和跨性別相關的論述中還沒有形成(或者還沒有公開浮現)很多關於其「性實踐」的成見和歧視嗎?
我們對另外那些家暴、師生戀、援交等等異性戀議題上的強烈意見差異,又反映了什麼呢?是那些已經在大眾(包括我們自己)道德意識中根深蒂固的成見和嚴厲判斷嗎?
以援交和師生戀為例,都牽涉到新一代年輕女性,以及她們在性行為及態度上的變化,與其用「價值觀混亂」這種直接把她們問題化的語言來說,倒不如思考更為結構性的問題。例如,過去這類不馴的女孩可能很早就結婚,或者進入性工作,很早就進入邊緣底層,但是現在經濟狀況提升,教育擴展,更多不同的女性進入了高等教育。或者,過去年輕女性也有著各種情慾的渴望和幻想,但是苦於沒有可欲的對象,沒有機會和硬體,現在當代教育讓五湖四海的人都匯集到大學的空間裡,或者交通旅遊發達,讓各種原來不可能相遇的人在麗江城浪漫的氛圍中相遇,處處皆有鐘點房,旅遊者有自己的酒店房,這些都使得邂逅不再止於雨中借傘而已,而可能發生其他的親密關係。
青少年發生性關係,也不是什麼新事,我們自己讀書的過程中也看到很多類似事件,通常都是有懷孕才出事,沒懷孕就沒事,也不會上報,也不會聽說,因此私底下發生的性更多更頻繁,但是完全不反映在任何數據和研究中。即使在當年,女孩的性觀念並不如我們想像的保守,更不見得是因為心智薄弱而與人發生關係,然而在一個高度污名化性開放的社會裡,在收容機構或矯正機構或警察機構裡收集的女孩經驗和說法,能有多大程度反映真實狀況,是值得思考的。
再進一步說,師生戀也不是今日才有,但是今天師生戀受到強烈關注和批評,這個強度是有個脈絡的,也是值得我們反思的。我比較有興趣的不是把目光投向責備師生戀,而是回頭反思另外一些影響我們情感的脈絡因素。
我認為第一個因素就是: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教育越來越擴大普及,越來越強烈競爭教育資源,也越來越專業化的世界。
中學教育和大學教育目前都在國家現代化的目標之下比過去膨脹了好幾倍,入學的學生也超越了過去菁英的人口群。其實所謂菁英人口群就是那些已經透過階級規訓成功被形塑的乖學生,而現在擴大教育的結果就是讓更多來自不同區域、不同階級、不同文化背景的學生都匯集在校園裡。這個時候當然會有更多主體是沒有經過這樣深度規訓和管理的。這些在性行為和性價值上比較開放的女生要是在過去可能很早就考不上學校,無法繼續上學,或者進入婚姻,或者進入性工作,或者活著其他邊緣的生活形態,但是教育的開闊使得她們也有機會進入校園,在校園裡存活,她們的身體情慾實踐也在校園內開花結果。這當然不是說過去的乖小孩都沒有搞師生戀,而是越來越明顯而自在積極的女生不介意搞師生戀,因而也使得現象更為顯眼。
私人領域親密關係在校園裡的發展,當然會為逐漸專業化的教育事業帶來困擾。教育的公平性和教授的專業倫理都正在形成更為嚴謹的規範,公平和區隔因而逐漸成為校園裡的主導價值。過去成績是教授怎麼給就是怎樣的成績,而現在我們被要求在學期初就要寫清楚成績如何計算,不能偏離;成績被學生挑戰的例子也越來越多;教師修改成績也被視為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這些發展都反映了師生之間倫理的改變。另外,我們也看見對於教師的各種規範,不但你的研究工作要符合某種表現方式,也必須遵循在校園裡新出現的許多新規範,在許多方面都增加了工作和責任,更從每四年進行一次的教師評鑑來實行壓力。從這樣一個專業化的校園環境來看,我們就比較能理解為什麼對於師生戀開始有了比過去更為嚴厲的規範。
第二個重要的使得師生戀成為邪惡事件的力量,則是性別平等意識的擴散和變成強勢政策。這種擴散就像剛才王蘋所介紹的,常常是以非常僵化的、單一的方式來思考師生或男女之間的權力關係。在這種平權意識的渲染之下,師生之間的親密關係變成只有一種意義,一種可能,一定是男師以權勢來逼迫女生。男女之間的不平權,加上了師生之間的不平權,雙重的不平等強化了對於平權的簡單想像,配合著校園裡快速歸動的性別平等教育,立刻將不平等權力兩頭的主體及其私密關係賦予了徵兆性、結構性的份量。這也是強化師生戀作為一種可怕現象的重要力道。
教育的擴散和平民化使得校園裡有了更多差異背景的人士加入,教育和其他使社會人口流動聚集的因素更促成了原來不可能接觸的人口發生互動,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之下出現我們不可想像的一些親密關係,當然是很自然的。可惜我們又同時面對了一個學術和教育快速專業化、性別平權意識強烈簡化的環境,也難怪異性師生戀成為一個各種力道匯集的節點,成為各種焦慮譴責投注的對象。這種脈絡性的因素應該是我們反思自身情緒義憤的考量因素,畢竟,我們不能對自己座落的社會脈絡無所感知。說白一點,我覺得重點倒不是師生戀可不可以的問題,更為根本的問題應該是對於師生戀的歷史社會脈絡有所反省,也對我們自己的情感反應有所分析,不要讓師生戀變成一個讓保守禁色勢力輕易就可以管制校園、壓抑情慾的理由。
我再談一下有關援交的事情。在一個對於性工作高度質疑的社會環境裡,可想而知青少女援交會被當成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但是少女援交真的那麼不可思議嗎?或許我們應該更寬廣的來認知青少女已經座落的現實環境。我曾經寫過一篇論文來指出,青少女援交其實出現在一個多方面發生變化的社會環境裡,青少女正在透過當下提供的各種文化消費和實踐在形成她們的性主體。例如在消費和娛樂文化裡,青少女自行找到了可用(日常家庭和學校不肯提供的)的素材來建構自己作為慾望的主體,流行的服裝(暴露緊身、不露而露、凸顯性感)都為青少女提供了各種呈現自己的物質基礎,也因此將青少女的性感實驗當成稀鬆平常的自然事情。藝人的穿著和舞蹈姿態高度性感化,為青少女提供了很好的示範和鼓勵,張惠妹、李玟、蔡依琳的表演帶進來很清楚的性感和性展演(SM)。網路展現了無數實驗的機會和成果,讓青少女可以練習如何能夠有性感的呈現,如何有更為強悍的自我意識,青春不要留白的個人相簿,手機自拍,自我的博客經營,無數女性藝人的生涯和成功故事,在在都打破了過去認為青少女和性無關、一旦有關就毀了一生的傳統道德判斷。換句話說,性早就不是和年輕女孩隔離的事情。另外,性的「態度」也是一個劇烈推進中的現象,這個態度是自在的、不當一回事的,從瑪丹娜到spice girls到女神卡卡,無不擴散了一種對性很有態度的女性主體示範,也形成了對女性貞操觀極為強大的一個挑戰。我們對於女孩性感和性自在的驚訝,恐怕正反映了我們與今日少女生活的巨大隔閡和距離。
青少女的性價值觀也已經有了改變,不但性成熟的程度因著飲食的改變而提早,例如台灣百分之80的小六生已經有了胸部,性徵逐漸無法迴避,三分之一已經來月經,將近百分之20女生承認已經開始戀愛關係。這些只反映部份現實的數據其實都顯示我們認為「18歲才能享有性自主」是一個極為不人道,也不太可能執行的禁制。另外女性的性道德觀也開始脫離了女性矜持保守的單一模式,直接了當表示自己的愛戀被視為開朗有個性的表現,不再是一件負面的事情。各種已經存在的性/別運動組織也擴散了肯定性慾望和性實驗的說法,這些因素也使得年輕孩子在性的事情上越來越自在。再加上親密關係的逐步商品化其實使得親密關係的特殊性也開始降低,商品化成為一個尋常的基本生存實踐,交易交換也成為人際關係很主要的模式。在這樣整體上開闊的環境裡,性的開放到援交之間的路是很短的。
如果青少女已經活在一個有很多接觸性的機會的環境裡,如果她們已經開始在慾望的語言和呈現上越來越熟悉而自在,如果她們的性價值觀已經脫離了清教徒的堅壁清野政策,如果性實驗不是危險而是應該嘗試的事情,那麼援交對青少女來說也是一個越來越淡定面對的活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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