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15年5月23日我在性別人權協會募款餐會中的發言)
上週剛剛辦完性/別研究室20週年的學術研討會,在這條路上走了20多年,也該回頭看看我們的足跡,檢討我們做了什麼,沒做什麼。
我常被人家批評說話很有「煽動性」。意思是,批評我的人不同意我說的話,但是群眾很明顯被我講的東西所吸引,於是批評我的人就說,我在說理之外一定是動員了群眾的情感,把一些其實站不住腳的東西包裹在情感動員裡說出來,因此煽動了群眾。
批評我的人說對了一件事,我很早就覺悟:至少在性這件事上,我們這個否性sex-negative文化所調教的主體情感結構是深刻侷限我們、但同時也強大催動我們的主要力量。有時人們聽了某些說法,理性上覺得很有道理,心嚮往焉,於是可能開始練游泳、學書法、讀古書等等,但是唯獨在和身體慾望相關的事情上卻常常是:很想要,又害怕,很渴望,又罪惡,很想幹,無力找,結果自我改造的理念在性的領域裡就很難實踐出來。這也正是現有制度得以繼續存在的重要基礎:絕大部分主體不願意變或者害怕變,但是想變而積極變的主體則被懲罰消滅。這麼一來,現狀就得以維持了。
照這個邏輯來講,性革命的物質基礎除了一般的經濟、生產模式的條件之外,承擔革命的主體們也需要經歷身體情感的革命,才能變成擁有新的動力、新的趨向的新制度承擔者。而我的煽動性語言正是這個革命的一部份,也是企圖推進這個革命的努力。
現在回頭看,我在1994年3月那個有名的「打破處女情結」演講裡其實根本沒講什麼石破天驚的論點,真正重要的是我示範了女人也可以擁有自在的、理性的、不被羞恥捆綁的討論性的態度,而在那個歡快的、600個女生哄堂大笑和興奮激動的時刻,女人面對性的態度和情感也正在開始鬆動而質變。
1994年5月反性騷擾遊行裡我喊出「我要性高潮」的口號時,也沒講出什麼新的論點。「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你再性騷擾,我就動剪刀,把你剪光光」,這種十分口水的口號真的沒啥內容。但是它在女生所熟悉或預怕的性騷擾所形成的不安氛圍裡,喊出了強悍的主體聲音,並且敢於肯定自己的情慾,也敢於威脅以暴力回敬侵犯我們的人。這樣的口號在街頭集體大聲迴盪時,我認為原來束手無策的遊行隊伍裡也正在實際改造著女人面對騷擾時的驚惶和恐懼。
1996年彭婉如命案嚴重衝擊台灣女性的生活。不夜行、不單身行動、不喝酒,甚至不穿粉紅色套裝,各種說法風聲鶴唳,形成了非常恐怖的氛圍。在這樣的情境裡,我帶著學生加入夜間遊行,在身上貼著「妖」字,喊著「夜行無罪,妖嬈有理」「妖女夜行,萬夫莫敵」等等口號。我在護校裡演講「防暴三招」的時候,講的是極為不文明、不優雅,但是不害怕、不退縮的招式,企圖讓女生在情感上甩開好女人乖女孩的柔弱和無助,更用無所畏懼、靈活應變的心靈和身體,來應對可能的暴力危險。
這種用甘冒不諱、非主流、甚至不入流的實踐來衝破現局、「改造主體」的運動,和那種以公民身分依法「爭取權益」為本的運動是很不一樣的。我當然不覺得前者是運動唯一的策略選擇,但是我相信,如果運動把自己侷限到爭取權益、爭取認可,而不同時也向徹底改造主體、改造既有文化腳本、改造社會價值的方向前進,那是很可惜的,因為它會使運動很容易就妥協於文化現狀,安於分配資源。
很遺憾的是,過了轟轟烈烈的1990年代以後,我個人便一直纏鬥於各種議題和公共辯論,忙於以理服人,爭取更多群眾,只能在偶爾的演講中提到一些改造主體身體情感的革命工程。包括我們性/別研究室舉辦的會議以及整體的社會運動圈裡,都越來越少那種集體改造自我的情感豐沛場域,而往往是在文字和概念上吹毛求疵,沒有力氣和勇氣挑戰常識、創造新局。我認為,當運動忘記改造主體的時候,也是運動失去原來魂魄的時候。
現在在臉書這種社交媒體上,理性或文字辯論也衰落了,興起的是另類的情感「培力」,也就是小圈子的互通聲氣、黨同伐異、流言蜚語、謾罵表態。這當然可以說是社交媒體的本質,它使得同一種信念與意見的人集中,相濡以沫,信念意見最後變得越來越簡單,甚至可以只用頭像表達。思考和情感也都越來越簡單,上週性/別20週年會議上我們性/別運動的四個老人表達了一些對自己的運動參與的複雜反思,人們竟然聽成我們在承認挫敗,使我們都大吃一驚。以性/別的戰鬥力而言,我們會只表達挫敗嗎?我們對歷史和運動的反省就只有「失敗」二字嗎?
社交媒體的這種情感凝聚和強化──雖然很簡單很極端──它有可能成為我期待的主體改造嗎?我不知道,但是目前高度存疑。我在想,表現自己進步和反抗,就一定要厭棄君子風度、寬厚胸懷、同理心、悲憫、理解、善意等等溫柔的心胸嗎?這些情感必然是傳統的、保守的東西嗎?我們在臉書上常常看見毫不遮掩的小心眼、排它、冷眼、妒恨、惡意醜化、唱衰、刻薄、放冷箭、小人之心,這些情感和號稱尋求新世界、新主體的進步份子搭得起來嗎?我們的運動到底改造了什麼呢?我們的自我改造被遺忘了嗎?
我們的外國朋友Tim在今天的發言中提到「社群」,這是一個還沒有被仔細探討過的概念。什麼才是社群?什麼力量可以集結成社群?什麼力量會使得社群純淨化而形成排他?如果我們可以是一個社群,那麼社群成員對彼此的對待和態度應該是什麼?這些問題留給大家以及我自己繼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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