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不止援助交際到台灣

【這是2018年7月28日何春蕤在性別人權協會募款餐會中的發言,不但把網路援助交際訊息的罪刑化,放回公娼性工作權戰疫的延伸脈絡,也重訪同一時期激進酷兒所發展的兒少性工作論述,展現1999年前後性戰爭的激烈對戰】

大家可能知道我最近剛剛出版了一本450頁的新書《援助交際在台灣》[1],今天運了一些過來,不過數量有限,沒拿到的朋友就請自己向性/別研究室索書啦。

本來這本書還有個副標題,叫做「與兒少法的戰鬥史」,最後為了簡短只放了主標題,但是這個隱藏的副標倒是點出了援交之戰的真正重要性:1999年不但是「援助交際」這個說法正式在台灣上市的時刻,也是台灣兒少保護主義擴大立法執法的元年,更是台灣激進酷兒的兒少性工作立場發聲的時刻。前面兩項我都在這本新書以及近年所寫的文字裡詳細的處理了,不在此重複,最後這個酷兒觀點的兒少性工作立場就是我今天晚上想要講的。

(另外,一個月以前我在中大英文系的一堂演講後,黃秋梧曾經提問:「目前兒少立法不斷荼毒社會,那麼為何我們性權派看起來好像在青少年的議題上耕耘不多?」以下的發言,就算是對他的回應。)

先講點脈絡。1997年底公娼奮力抗爭,我們寫過許多高亢的文章來和廢娼者辯論,還在6個月之內生產《性工作:妓權觀點》作為學術和運動的後盾[2],甚至在動員中喊出了「性工作,好工作」這種全面肯定性工作的口號。公娼話語不但可以從工運中汲取性勞動的正當性,也從女性情慾解放運動中汲取了性自主的正當性,因此當時才能夠用主體性的話語來取代受害者的話語,最終建立一個很強勢的抗爭運動話語。

可是性工作議題並不侷限於像公娼這樣的成人女性性工作者,因此戰場還可以換到別處延燒。1999年,公娼的兩年緩廢正式到期,走入歷史,廢娼的台北市長陳水扁已經在連任上敗選,這時,保守的反娼團體不但沒有退卻,反而轉進追求更大的戰場與勝利,於是靈活的利用防制「兒少」性交易的名義,從「年齡」的軸線更徹底而決斷的禁絕所有與性交易相關的公開訊息在網路上流傳。兒少立法因此成了下一階段最重要的反性措施。

1995年通過的、原名「雛妓防治法」的「兒少性交易防制條例」,本來執法針對的是人口販子和造成雛妓的各種社會力量,1999年卻修訂了第29條,擴大了性交易訊息的偵辦,慢慢把越來越廣泛的網路訊息和留言(甚至包括相關的一般討論)都納入觸法範圍,徹底封鎖所謂「不良資訊」。我個人在媒體上直接批判這個侵犯言論自由的執法,也與警界人士辯論,同時開始設置「援助交際」議題網頁,不但收集相關資訊,也繼續頑鬥,抵抗惡法。然而我們很快就發現,在性交易議題上的論述,只要不肯採取負面立場,只要訊息出現在網路空間裡,就算是觸法了。2001年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的援助交際網頁被天主教善牧基金會向內政部檢舉我們言論可能教唆犯罪、促使青少年性交易,這個事件就充分展現了這場惡戰的真面目。[3]

我們當初設計援交網頁的時候有個很清楚的目的,就是抵抗法律對文化現象、文化實踐的窄化和罪行化。所以一方面我們用學術文章來展開援助交際的寬廣意義和多元實踐,駁斥將它們直接等同性交易;同時,我們長久以來的《島嶼邊緣》性格也用極端嘲諷的文字風格,把援交的意義拓展到很多沒想到的領域裡,例如宗教、公益、教育等,希望文字的突兀衝撞能夠鬆動正在圍繞著援助交際所形成的法律定義。不過,那些慣常圍繞兒少性交易的負面評價和大驚小怪還需要更徹底的改造。我們的援交網頁雖然正面肯定以援助交際為形式的青少年性交易是一種新的、現代的性交際形式,也寫了一些正經和惡搞文章來展開這個論點,但是在實際改造有關青少年和性交易的主流價值和情感上,遠不及當時的一個激進地下刊物,那就是1999年4月1日發行創刊號(這個日期當然是有意的)、一份賣20元、只在幾家邊緣書店寄賣的《倡遊妓報》。

那是自稱窩居在BBS.kkcity的QueerTeenager板的一群年輕人建立的所謂「倡遊學園」所製作的地下小報(「學園」的說法來自日本青少年漫畫)。這些人主要是中央的學生和人脈,就我所知,當時參與腦力激盪、文字撰寫、圖片製造的,至少包括現在在出版界工作的板主Sherman,在教育界工作的Oona、Joy和洪婉玲,目前失聯的Leoson,後來組織皮繩愉虐邦的小林,以及大家所熟知的卡維波,另外應該還有現在暫時不可考的一兩位作者。《倡遊妓報》上的文章亦莊亦諧,真假混雜,人名和事實錯置改裝,但又非憑空捻來,而是試圖用最平實、最日常的語言和敘事來重新呈現性工作、性議題。

1999年,中文的文字排版軟體還不成熟,非專業編輯人士想要用Word搞成一份菊四開A3尺寸的出版品並不容易,更何況還只能用BBS這種不很及時的模式連絡溝通,但是《倡遊妓報》創刊號卻以《破報》的尺寸紮紮實實的填滿了10個版面。刊頭開宗明義就說,這是「一份促進性工作權利的報紙」,並且引用鄭南榕的話「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自稱創辦人的校長在發刊詞中明確的說出了願景。我在這裡摘要兩段:

我們擔心,在政府與人民有意無意的剷除或忽略下,台灣土地上諸多形形色色的色情文化型態也許將無法積累它的歷史與文化。另一方面,我們也為色情文化被迫以打游擊的方式、並且附會道德或醫學正當性才得以生存感到惋惜……如果能將這些分散的精力、經驗與資源整合起來,並且無須浪費精力和虛偽矯情交戰掙扎或自圓其說,台灣的色情文化應能迅速發展。倡遊學園的藍圖於是開始出現。

倡遊學園,全名為「國立倡伎嬉遊學園」。為陪養專業之性工作及相關色情工業之專職人才,我們提供6年國民義務教育、高中部、五專高職部、大學部、技術學院部、研究所,供學生依不同志向自行選擇,並設立附屬幼稚園及學前教育班,讓孩子不會輸在起跑點上……台灣政府正積極為了將台灣打造成亞太營運中心、資訊中心、XXX中心而努力。倡遊學園也因應國家政策發展,以打造台灣成為亞太倡伎中心為目標。

另外,編輯部成員是這樣解釋小報宗旨的:

剛才我提到小報出自kkcity的酷兒青少年版。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酷兒」並不是什麼身分認同,也不是什麼生活風格,它在當時是一個對抗的位置和實踐,批判和嘲弄的目標其實是1998到1999年之間同志圈內渴望呈現正常優質的社會形象因此對邊緣同志越來越不滿的趨勢(例如當時批判CCGay、變裝皇后和T婆都是複製性別刻板印象)。有意思的是,《倡遊妓報》的酷兒風格並沒有刻意的高調不馴、乖張挑釁、怪誕難懂,衝撞主流,反而大量採用在常民生活中極為常見的文體、形式和語言來包裝對性和性工作徹底肯定的態度和說法,偶而配上一兩張有時平凡有時出人意表的的圖片,結果反而創造了新的思路、價值、和情感。從新聞到評論,趣談到廣告,女性主義論文到青少年從倡手冊,極盡豐富,趣味盎然。現在請大家看看《倡遊妓報》上的這篇很典型的小文章〈新好男人,家事一得〉,感受一下它的文字風格。

其實除了《倡遊妓報》之外,當時我們還有其他形式對青少年文化的介入和創造,這些應該都是年齡政治的前哨戰。例如我們1998年接受桃園縣政府教育局委託,製作「青少年問題解決叢書兩性平權篇」漫畫書《青春の性別快報》,我們立即組織了中央大學熱衷漫畫的酷兒學生,由她們親自討論撰寫故事並親手繪製漫畫,成書後經歷多次審核,終於通過審查,印行14萬冊分發桃園縣中小學學生。這本漫畫受到許多學生歡迎,多所詢問第二集何時出版,然而隨即遭到民意代表在議會作秀,批判漫畫內容「色情」,要求回收銷毀。其實漫畫只是在故事劇情進行中畫出了保險套和威而剛而已[4]。我們雖奮力辯駁,這本漫畫卻在政爭中夭折。

另外,同一時期我們一直在建立戰鬥氣息濃厚的網站「青少年解放陣線」[5]。從這個命名到首頁的宣示,大家可以看到我們當時的願景。可惜我們這輩子一直太貪心,搞了太多事,雖然開了一個好頭,卻沒有人力物力維繫這麼多網站和內容的更新,現在只能當作歷史呈現了。

同樣的,1999年曇花一現的《倡遊妓報》只出版了兩期,但是卻展現了驚人的戰鬥力和無限的創意。更重要的是,它展演了一種毫不自我限縮、超級自然自得的邊緣立場,以木馬屠城、滲透篡奪的伎倆侵入日常文化,截然不同於現在流行的包容尊重、刻意作態的溫情氣氛。《倡遊妓報》想要建立的是性工作毫不自卑的存在,因此它直接挪用了主流知識話語的理所當然,堂而皇之的裝入酷兒內涵。這樣一個超越批判,積極生產,創造新文化、新感情、新實踐的邊緣刊物,給我們帶來無窮的啟發和愉悅。

相較於1999年,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既不幽默也缺乏想像力更不容許惡搞的環境,是一個絕大部分人急於擁抱政治正確、而少部份人連為邊緣觀點按贊的勇氣都沒有的表演舞台。在這個直接以司法暴力來處處圍堵偏差、封殺異類的世界裡,連《倡遊妓報》式的酷兒創造精神和頑鬥氣勢都被奪走了自在存活的空間。

然而,鬱悶和消極就是投降,就是臣服。如果此刻的遊戲規則已然預先註定你玩不了也贏不了,那麼唯一的對策就是徹底跳出既有的遊戲和思想格局,以更大更寬的視角來重新苦讀苦寫練功,然後再從異域/抑鬱積極的殺回來。這也是我們有些朋友已經開始在做的功課。

 

[1] http://sex.ncu.edu.tw/publication/book_common_51.html

[2] http://sex.ncu.edu.tw/publication/book_common_06.html

[3] http://intermargins.net/repression/sexwork/types/enjo/enjo_index.html

[4] 整本漫畫及相關爭議,請參見http://sex.ncu.edu.tw/course/young/comic/index.html

[5] http://intermargins.net/intermargins/YouthLibFront/index.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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