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異域:快樂丸與青年文化的故事》序文,與卡維波合寫 2003.7
這本書的主題在臺灣常被泛稱為「搖頭文化」,所涉及的「瑞舞」與「搖頭丸」是世紀之交在中港臺華人地區流行的社會爭議,爭議的核心則是所謂的「毒品」與「吸毒」。
雖然有人認為毒品文化是西方傳來的,不過,在西方的語言裡並沒有「毒」這種明顯負面價值判斷的說法。單從字面意義來說,「毒」對身體的影響似乎就是不證自明的,然而在西方,這些毒品大多被歸屬於「藥物」的範疇,有些是植物的提煉,有些是化學的合成,其對身體的影響也還有理性認識與辯論的空間。華人所謂的「吸毒」事實上包含的是西方的「濫用藥物」和「服用禁藥」。作為理性思辨,我們應該拋棄「毒品」和「吸毒」的說法,改從「藥物」的角度來審視本書所提及的這些會影響或變異心理狀態(altered
states)的藥物。
「毒品」的說法和現代華人深層心理有著另一個密切的連結: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重要建構之一,就是在帝國主義壓迫的歷史際會中(即鴉片戰爭),將鴉片建構為帝國主義掠奪中國經濟的侵略工具的象徵,同時也是毒化中華民族健康、使中國人成為沒有生產力的東亞病夫的象徵。這個雙重象徵的建構造成了至少兩種後果:
第一、吸食鴉片原來不是一個下層階級的偏差行為或犯罪,中國社會的上層階級一向就吸食鴉片,鴉片也並沒有現在「毒品」的意義。但是鴉片戰爭之後,鴉片以及之後的類似藥物都蒙上了「毒品」的污名,而且被嚴重的妖魔化,吸毒與販毒者都被視為犯罪與偏差者。
第二、「毒品」扣合上民族主義的意識,使得毒品問題成為民族主義與國家權力的工具。現代以來,國家以「人口」(國民身體健康、生殖與性、平均壽命)為權力掌管的目標,不斷深入規訓人民身體,也得以擴大自己權力的範圍、深度與細密度,進而深入滲透社會網絡、細緻地管理個體。這種權力技術被傅柯(Michel
Foucault)稱為「生命政治」(bio-politics)。「毒品」則為國家的「生命政治」或「治理」(governmentality)提供了一個最佳的正當化論述。事實上,中華國族(主義)的建構就正建立在「反毒救民族存亡」(以鴉片戰爭為象徵)這套論述以及民國以來的生命政治之上。從「毒品/吸毒」這樣的語言與背後意識之沿襲來看,臺灣與其他華人地區一樣,仍然深陷於中國民族主義意識對於毒品的文化建構之中。
為了保持一個理性中立的討論態度,我們將本書所討論的這些大麻、LSD、安非它命、MDMA等家族藥物統稱為「放心藥」(psychedelic
drugs)。之所以將psychedelic翻譯為「放心」,乃是因為這些會造成心靈意識變化的藥物符合了「放」的七個意思:
1. 縱之使去(例:放肆)。「放心」──縱心,讓心自由、狂野。
2. 逐、棄(例:放黜)。「放心」──棄心,將自己的心放逐。
3. 置(例:安放)。「放心」──心非固定,可以被置放他處、可以離身等。
4. 至(例:放乎四海)。「放心」──直指心、直到心、直見心。
5. 依(例:放於利而行)。「放心」──依照心、順從心、與心翱翔。
6. 散(例:放款、放糧)。「放心」──心沒有統一原則,可以多重分散。
7. 擴而大之(例:放寬)。「放心」──心延伸到全人、全宇宙(心人天合一)。
我們之所以將psychedelic drugs稱為「放心藥」,而非「迷幻藥」,乃是因為:第一、放心藥雖然有時也會造成「迷幻」的感覺或狀態,但是同時也會造成其他感覺或狀態(例如狂喜、心暖、離身);易言之,放心不只是迷幻而已(像鎮靜劑、安眠藥也可以造成非迷幻的放心狀態),而「放心」一詞的七種解釋比較寬廣,可以涵蓋服用放心藥後的各種可能意識狀態。第二、「迷」與「幻」都有某種負面的含意,「迷」暗示當事人喪失自主,「幻」則否定放心藥可能造成實際的轉變,這兩點都不是事實。放心藥的迷幻狀態乃是自主的放心,是真實的心靈改造,就像讀書、聽音樂、坐禪、體驗等各類活動一樣真實。
為了營造一個理性的討論氛圍,我們不應再把這些藥物稱為「毒品」,因為它們沒有「毒」。讓我們正名它們為「放心藥」。
許多以非理性的恐嚇為手段之主流團體說:放心藥物會對身體產生不良的副作用,所以要稱它們為毒品。但是主流團體所依賴的「科學研究」常常是道聽途說的,因為正如本書所顯示的,放心藥的科學研究或證據本身就是政治問題。同時,放心藥的副作用之說並沒有指出:這些副作用是在什麼樣的條件下出現,多長期的使用才會有副作用?(由於長期追蹤的困難與副作用因人而異的特色,這些問題其實是所有藥物的副作用研究所共有的基本難題,不限於放心藥。)眾所周知,所有的藥物都有副作用,所謂藥物的「副作用」其實根本就是一種「作用」,只是看我們服藥的目的為何來定義什麼算是副作用而已。俗話說:「是藥三分毒」,既然所有的藥都有毒,那麼何以單單抹黑放心藥為「毒品」呢?再說,MDMA(快樂丸或搖頭丸或E)或大麻的副作用,一般均認為比起許多其他「正當」藥物要小得多。即使MDMA有可能讓人上癮,但是和酒精的「上癮性」、「傷害腦細胞」相比,後者顯然沒有被當成毒品來禁絕,反而成為國家的重要稅收來源。更有甚者,改變身體化學的藥物(即大多數藥物)往往比改變心理化學的藥物(即放心藥)更「毒」,但是國家與社會主流卻總是選擇嚴厲地管制放心藥物。
這個選擇性的管制還可以更進一步來觀察。
首先,不只放心藥可以造成「放心」狀態,還有很多作為也可以造成放心狀態。如果我們只討論心靈或意識的迷幻狀態或知覺轉換(altered
states of mind or consciousness)這種放心現象,那麼,除了服用放心藥物可以造成這種迷幻狀態之外,剝奪睡眠、重複的身體動作、靜坐或禁食修行、失戀、太空漫遊、過度羞恥、劇烈的調整日常例行習慣、聽音樂、跳舞、性、唸咒或誦經、飲酒、催眠、高速飛馳、視覺光影的奇異變化、嗅覺的不尋常刺激、集體狂熱地重複動作或口號、前衛的多媒體藝術、吸強力膠……等等舉不完的例子都同樣地可以造成迷幻的效果。很明顯的,如果國家法律禁止放心藥,是為了禁止放心狀態的存在,那麼也應該同時禁止其他導致放心的作為。
其次,放心或迷幻心靈的狀態不是個罪惡現象,反而是值得追求的狀態,是自古以來人類一直希望達到的目標。從古至今,人類就不斷利用許多不同手段(如宗教修行、儀式、重複身體動作、魔音狂舞的狂喜等)來變異心靈狀態以達成「放心」,有些更藉助放心藥物來和深層內心、社群、神祉以及宇宙溝通。在發明化學合成的放心藥之前,過去的人類主要藉助自然的放心藥飲食,例如煙草、酒精、咖啡、茶、某些特殊植物(菰蕈類、大麻等),以及提煉的放心藥物(如古柯鹼、鴉片)。而這些自然的放心藥也都曾在歷史不同的社會與時期中被查禁(禁煙、禁酒、禁咖啡、禁茶等),也都(曾)被視為「毒品」。
一九六○年代到七○年代不但是新放心藥物(如LSD)大放異彩的年代,也是放心藥的政治首次被自覺地引入社會批判、以及反抗主流的次文化(或稱「反文化」)的年代。一部被湮沒的放心(藥與人)歷史傳統在世人眼前豁然開朗;放心藥、音樂(舞)與性解放在那個年代結合(sex,
drugs, rock and roll),也大大地豐富了反文化的基進(radical)深度。反文化的英雄們提倡利用放心藥來探索內心與宇宙的奧祕,視放心藥為航向心靈銀河的太空船。放心藥對於意識的變異作用則被視為人類心靈進化的契機,因為放心藥能開發心靈潛力或甚至集體潛意識等等過去人類無法觸及的奧祕,幫助人們更容易的獲取宇宙宗教經驗,人類的進化因此可以藉著科技(放心藥)而邁向一個新的跳躍。1980年英國導演肯羅素拍攝的與本書同名的電影Altered
States(臺譯「變形博士」)大體上表達了這樣的一種科幻的期望與探險。
一九六○年代反文化(counter culture)的放心藥政治,其核心要求至今仍然有效:人類有權利利用放心藥向心靈拓荒、開發心理經驗,進而得到快樂愉悅、精神昇華、自我認同、社會團結(與他人打成一片)、形塑生活風格(「玩耍藥」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放心」是人權、是身心自主權。我們有權利「放心」,也有權利使用放心藥!
不過從一九六○年代之後至今,反文化運動結束,但餘緒猷存;新的消費文化和新的壓迫-反抗形式,造就了新的放心藥文化──這是我們在今日思考放心藥政治時必須面對的,這也是本書的重要價值所在。
這本書的<前言>首先清楚地點出了新放心藥政治的企圖與能量,接下來的第一章對於MDMA這種放心藥與電子樂舞在美國反文化與次文化中的發展回顧,也為本書後來的歷史敘述(主要是英國社會的放心藥文化)鋪陳了足夠的政治線索。這個敘事有其特殊的意義:雖然新的放心藥文化也有過去反文化的鬼影,但是較為奪目的乃是商業利潤、享樂主義、消費文化、黑道暴力、危險與幻滅等等,這些現象則使許多「左派批判家」把放心藥文化當成去政治化的甚至反動的證據。這類左派從反文化時期開始,就沒有真正接受像性、藥、年齡世代之類的新興社會對抗(antagonisms),他們把這些新形態的政治都當作波希米亞式的放縱,或者小資產階級的幻滅情緒與空虛態度。在很大的程度上,這本書可以說駁斥了這類左派與社會批評家對於放心藥文化的去政治化解讀。
就放心藥的當代文化面貌而言,本書顯示新的放心藥文化更緊密地結合了科技、音樂與跳舞,但是又不僅止於「DJ利用新科技來生產新音樂」這個簡單事實。音樂本身必須和服用放心藥(亦即MDMA)後的效果緊密結合;跳舞也不僅止於身體的動作,舞客的裝扮(奶嘴、白手套、墨鏡等),以至於舞會的燈光、裝潢、佈景或佈置、花樣噱頭等等也有帶出放心藥氣氛的作用。總之,新的放心藥文化離不開跳舞派對,但是同樣地也離不開警察的取締與黑道的干預,這些都構成了放心藥舞會場景的內在元素。例如,因為逃避警察取締,舞會舉辦者和參加者必須利用新通訊科技管道來連絡與動員,舉辦場地也趨向荒僻的鄉間山邊或廢棄空屋。
就好像同性戀與黑人在放心藥文化中曾經扮演要角,但又不僅止於他們而擴散到不同的階級與族群,放心藥文化的發展也包含了很多不同或矛盾的成份。有昂貴的舞會門票與商業化收編,但是也有免費舞會與延續60年代反文化的嘗試。放心藥舞會在都會延燒,但是也在郊區。放心藥文化的夜生活娛樂出現在商業都市,但是也在工業城鎮生根。本書顯示英國的放心藥文化發展乃是一個有多重因素與多種人物、多樣行動和反動,此起彼落,既銜接又斷裂,既分岔又匯流而成的結果,構成了一個很複雜的故事。
雖然放心藥文化是複雜的,但是進步社會運動仍須從中追索政治的可能性,串連或建構出之中的各類社會對抗,以開展壓迫/解放的辯證;而不是嘲諷放心藥文化中看似幼稚的口號(如PLUR,但嘲諷者忽略了這口號也是嗑E後的感覺經驗),更不能否定放心藥文化對批判文化與主體的可能貢獻,如此才能釋放出存在於社會邊緣的能量。至少,對於放心藥所遭到的抹黑污名、對於沒有受害人的嗑藥卻被指為犯罪、對於國家以掃毒來製造道德恐慌、對於查禁放心藥而引來黑道的暴力與暴利……這些基本的簡單事實,進步社會運動不能視而不見。
作為一本快樂丸文化歷史的記錄,本書自然沒有觸及許多其他相關主題,而這些主題對放心藥政治則是極為重要的。例如:放心藥合法化的論証;放心藥運動(例如大麻合法化)的進展與影響;不限於放心藥的當代藥物革命與藥物新文化(百憂解、柔沛、威而鋼、荷爾蒙藥物、β受體阻滯劑等等不計其數的新藥與新用藥文化)。當藥物使用與藥物濫用的區分隨著用藥者知識增長(因而能夠抗拒醫療體系的指示並且自行挪用與調整)而日趨模糊時,當大麻合法化時,當(例如)β受體阻滯劑成為人人出席重要活動前的必備良藥時,查禁放心藥的理由又焉能站的住腳呢?(註:β受體阻滯劑有治療心臟病等效果,但是同時此藥可以產生非迷幻的「放心」狀態,有些音樂演奏家在表演前服用,以保持演奏時的心情放鬆與精神一致)。
另外,這本書雖然觸及了休閒消費文化、夜間娛樂工業、身體文化,但是還不夠深入;未來,進步社會運動也同樣地須要辯證地看待放心藥文化的商業化,認識其中的積極抵抗成份與政治可能。臺灣本世紀初開始的週休二日已經創造出夜間娛樂工業與夜間休閒文化的成長可能,越來越多上班族正在加入無業者的夜間活動(都會大型購物中心的夜間延長營業更增長此一趨勢)。夜間作為社會邊緣性的衍生時間,雖然因此出現更多商業化與主流化的趨勢,但是也構成了邊緣性擴大影響力的場域。性、藥、與許多邊緣「偏差」都在夜間蔓延,故而國家對於夜間活動(特別是對舞場等性與藥的場所)的監視與干預必然加強,不過,由於夜間商業未必能配合──甚至某種程度的排除──國家這種監視與干預,夜間商業與國家的矛盾也將有助於邊緣空間的政治化。
讀了本書後,我們發現英國警方對於放心藥舞會場景的取締,瑞舞舞會舉辦者與警方捉迷藏、和黑道周旋、設計新的舞會舉辦策略等等現象,也已經在臺灣出現;甚至主流假借瑞舞派對之名而進行收編之舉,也同樣發生在臺灣。但是略微不同的可能是,臺灣的E文化有更多年齡世代的政治牽涉其中,這使得臺灣的放心藥爭議似乎無可避免的會有世代鬥爭的成份。
至於放心藥政治在臺灣,我們預測「掃毒」將成為「掃黃」之外的另一個尖銳社會對抗;國家與新主流對「毒化青少年」道德恐慌的建構將進一步擴張與鞏固新主流的權力。
那麼誰是這一波的新社會主流?我們現在已經看到的是,許多比傳統民族國家還要靈活能動並有正當性的NGO,正以打造「新的公民社會」為目標,以民間自發來替代政府功能。然而,這些向上提升的「新公民」與民間社會也同時針對「不具公民資格」的青少年與外勞、以及「公民資格存疑」的偏差邊緣,進行著比國家更有效的排它(exclusive)規訓與監視。事實上,透過排擠醜化邊緣,來打造自身的道德文化優勢,正是這些新主流的權力基礎與身份認同。我們同時也觀察到,新主流(包括了昔日的社會運動與社會批判者)往往以過去左派的社會批判論述來抗拒新藥物、新科技、新身體的出現。不過,令人感到樂觀的是,對於臺灣這種新形勢的抵抗也一直存在著,許多年輕世代很自覺地集結為放心藥文化政治團體(例如Studio
E),積極進行更深入的抵抗部署,這自然使得國家與新主流的掃毒論述或甚至整個霸權計畫出現變數。這本書在此時的出現也是一個重要的抵抗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