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意見廣場1996.1.15
一月十二日拙文<秦晴、陳文茜、黎明柔>刊出後引起一些值得討論的回應。
有人認為秦晴的聲音「悅耳、自然」而有「說話魅力」,並不是「表演」。其實,人從來就脫不了表演,任何人都是透過「表演」來表現自己。一個人被視為誠懇就是因為他以「我們一般人視為誠懇的表現」來呈現自己,一個人被視為天真就是因為他有「我們一般人視為天真的表現」。因此,說某人「聲音表演」並不是懷疑他的真誠,而是對聲音在既有文化脈絡中的運作密切觀察。
秦晴(或風格相似的其他女播音員)在警廣的聲音表演當然是很有「性別」的。率直但天真童稚,撒嬌而不具威脅力,這種低身段的女聲在交通服務網中之所以能撫平塞車的不滿焦躁,並使秦晴當年被稱為「計程車情人」,正是因為這個聲音符合了現有性別不平等文化的期待,故而能藉著滿足性別支配的慾望想像來轉化塞車的不滿。另外一個證據就是:要是換了一個男聲用同樣的天真率直撒嬌口吻在同樣的播音工作上,恐怕結果是引起聽眾性別認同上的焦慮,造成更大的不安與不滿,播音員也會被人痛斥為變態。聲音表演的性別運作在此可見一斑。而當秦晴進入議會後,她也立刻選擇以嚴肅權威的聲音問政,以便在議會的男性文化中衝殺,顯然她對現有的性別聲音運作原則是有所認識和肯定的。
但是,聲音表演的定位和效應總是相對於現有的文化預設。陳文茜和黎明柔的聲音表演之所以在現階段有突破性與顛覆性,正是因為她們把女人的聲音非常有效的運用在原本對女人禁忌的文化領域(如政治與性)中。慵懶但柔韌的女聲和(男性)政治結合時,創造了另一種耳目一新的政治風格和女性自信;慵懶而自戀的女聲從容談性時,則透露著另一種自在和自然。這些都是新的文化創造,為女人開出了另類聲音表演實踐的可能。
所以,我的意思絕不是說撒嬌天真的聲音「本質上」有什麼不好。有些女人非常擅長使用這些聲音表演來完成權力運作,雖然沒有動搖聲音表演的性別規範,但這可能是她們在弱勢位置上有限可用的資源。還有一些男人甚至可以使用這種聲音來顛覆既有的性別角色。如果秦晴是我們的女總統,還用這種聲音,那便可能突破現有政治威權形象的遊戲規則。
有人質疑這種分析太過強調突破與顛覆,是「性別」的「價值獨裁」。還有人覺得我抹煞了秦晴在安撫一般塞車族大眾焦躁心理時所作的服務貢獻。
我一點也不否認秦晴的社會服務,但是焦躁的轉化與削減不能建立在對性別不平等局勢的利用和強化上,這是違背性別正義原則的。即使撫平塞車的不滿痛苦是必要且有利社會的,也不應該犧牲女人的利益。
其實,不管塞車大眾是否自居為政經上的劣勢,他們都遭受一個沒有遠見規劃社會生活、只圖利某些商業利益的政經體制所壓迫,塞車族的焦躁不滿或可能成為謀求改造社會的動力,但是這個動力卻在低身段廣播女聲的委婉中介下,以再度滿足性別不平等框架的方式得到紓解,女人的利益則被犧牲。
女性主義者不見得患了「性別偏頭痛」,眼中只有性別,正如魏京生之類的民主鬥士不見得患了「人權偏頭痛」,眼中只有人權。事實上,我們都還關心社會中其他許多議題,我們對開拓更大的言論及文化空間、對追求「社會正義」不遺餘力,也因此我們對突破和顛覆不義的規範特別關注。當「性別正義」受到壓抑時,女性主義者當然不會袖手不理,更何況這個性別正義是在鞏固那個壓迫塞車族的現有政經體制中被犧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