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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解放


愛要怎麼做--性醫學的性別及其他盲點

何春蕤

臺北護理學院演講1996.10.16

近年來,在臺灣媒體上的醫學論述以性醫學最有長足的進展,這個發展是很值得玩味的。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因為性已經成為目前廣受關注的健康問題,因此大家都有興趣多知道一些。但是,性醫學真正的工作和其他的醫學學科並沒有什麼兩樣,從前報紙醫藥版上就有許多信箱,處理簡易疑難雜癥和病癥說明,而且都是一般的枯燥嚴肅,是下午非黃金時段電視節目的填空。

可是近年來性醫療論述的發展似乎與一般醫療論述大相逕庭。首先吸引我們注意的就是:有關肝病、心臟病、糖尿病之類的節目都還是正經八百的就病論病,偶而有一集專門的討論,下一次就會談別的疾病。可是,沒有任何另一種醫科像性這樣擁有自己的專屬電視節目(知性量販店),或者在各種其他娛樂節目中成為重要單元,百說不厭(從多年前的女人女人到現在的非常男女、今夜女人香、粉紅炸彈、性不性由你、情慾邊緣、情慾副刊)。有人或許以為這是因為過去一直沒談,現在言論開放所以一下子有爆炸的現象。或者性已經成為我們社會重要的問題來源,因此大家都有需要。這些解釋有點道理,但是它們無法解釋為什麼現在性的討論會採取極端通俗化輕鬆化的形式出現。

當然,這種發展有它的經濟結構原因。一方面扣連了電視節目解嚴,尋求新的節目主題的趨勢,因此在電視的生態中輕鬆化娛樂化,另方面也扣連了出版事業對自助式健康醫療書籍市場的開發,使得性醫學的個個名家(性學四大金剛)都有大量曝光機會,成為新的媒體寵兒。

我覺得這種發展其實揭露了一個重要的事實:情慾商品化逐漸鬆動了許多人對身體情慾的看法,女性情慾解放運動更在最近幾年開始提出各種有別於主流性道德的觀點,在這種變化之下,性醫學論述一方面得到了介入社會的正當性,但是它再也不能以過去的道學說教面貌出現,而必須有更吸引人的呈現方式。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個獨特的現象其實正反映了我們文化對性的多所避諱,連性醫學人士也不例外,有點像一般人平常很難正面的討論情慾的事,而總是要講講黃色笑話、起鬨、取笑、誇大、醜化一樣。而在這種欲迎還拒的態度中,性醫學正在繼續塑造大家對性的曖昧態度。

如果說從這一點來看,性醫學並沒有挑戰現有的性歧視,那麼更具體的來看,性醫學還有什麼其他盲點呢?

1。正確性知識之「不正確」:知識的歷史文化制約

正確性知識在臺灣的興起時刻(總是在預防或回應可能越界的自主性時被擡出來解救危機,如臺大A片事件、青少年婚前性行為、夫妻關係失調。暗示這些所謂失序的行為現像是不正確的知識導致,唯有性醫學專業的引導才可能斷此社會病源,權威逐步形成)。

性醫學在這種節骨眼上的呈現雖然輕鬆化,但是為了要建立權威及絕對論調,多半依靠生物生理決定論,因為只有這一點才有實證的無誤形象(荷爾蒙、器官結構)。即使要談非生物生理的論點,也是以常態為主要依歸(民調式的平均值,常識性的想當然),因而同時帶入規範式的姿態。比方說,性功能失調的觀點(假設了功能的一致性和普遍性,只要偏離常態就是失調--但個別差異並不一定是病。而且都是集中在器官的表現,堅不堅,舉不舉,久不久。在心理分析的貢獻之下才談一些感受、溝通,但是對社會環境遺下的記憶、危險、禁忌的潛在壓力都輕描淡寫,把性的表現視為個人的事--回家問老公要性高潮,女人拒絕合作溝通才會冷感--女人自己要負責把老公帶來)。

權威的絕對的言語往往沒有意識到自身成形時的歷史眼界侷限(19世紀認為手淫使人瘋狂,以為割掉女孩的陰核就沒有性慾)。近期臺灣的手淫論述最明確反映此種歷史變遷,20、30年前還是手淫傷身--男性,最近幾年才開始說手淫沒什麼不好,一方面可發洩能量,一方面可準備婚姻生活,可是仍有明確底線--適量,而適量則是以婚姻婚內為標準。

忽略性的歷史及文化構成(首先就假設了性活動的年歲和當代婚姻生育年齡之間的密合,即使近年開始認識到青少年和老年的性生活需要,也在婚姻的架構之內走不出來--可見它和當下道德的共謀。完全缺乏歷史文化觀點來理解不同時代中的性的表現:臺灣60年代透過好萊塢電影來對接吻、愛撫的吸納,A片進入後性活動的多樣化,可是性醫學仍然以青少年的偏差行為以及變態來對待)。

在性別角色和年齡假設的框架內思考身體(婦--羞愧教訓;產--驕傲恭喜。女人的身體自主權受制於正確的性知識--生育導向。以及適合開始性生活的年齡--結婚單一)。

在階級的框架內研究偏差(選樣總是邊緣學校的學生,好像假設他們一定會有比較多偏差。選題總是找已經被視為有問題的人口群--同性戀的成因,是否有看見父母爭吵,是否恨父或母--誰沒有?)。

2。性道德之「不道德」:道德的權力技術

這些現象顯示,性醫學在開啟一般人的視野的同時,仍然扮演現有性道德的智囊(正確性知識基本上和主流性道德沒有衝突,家庭婚姻傳宗)。是性道德的立法者(適婚年齡﹦適性年齡,反對青少年的情慾活動,女性性伴侶多就會子宮頸癌)。

也沒有積極面對女人所身處的社會情慾現實(在沒被鼓勵實驗探索、背負脆弱的身體形象、親密關係中沒有協商的條件、性事上缺乏資源和支援的女人中建立常態,就是枉顧女人的被壓迫)。因此也是不平等權力的擁護者(男性兩三分鐘射精是正常的,男性天生傾向需要不同的性伴侶,女人主動男人就會陽痿)。

遮掩權力技術的痕跡(性治療雖然給了人談性的正當理由,但是卻暗示性好不好是兩人之間的問題--我要性高潮,只要誠心努力就會改善。不想改善就是誠心不足,忽略文化未養成情慾能力或個人以性抗爭)。體制優先,個人殿後。生育優先,愉悅殿後。完全沒有想過一夫一妻天長地久的關係不可能建立在長期的監控上,而要靠更早建立愉悅能力,更開闊的性生活經驗積累,無懼無愧。

醫學如果真是科學自我期許的那種理性開明,那麼它就應該對抗成見迷信,是開拓空間而非框定空間的,否則就是幫兇。

3。到底愛要怎麼做

恐怕性醫學無法給我們答案,不過或許我們也不應該要簡單的答案。

性就和任何人生活動一樣,需要探索、實驗、操練、反省、協商、吸收,需要認識個人在成長活動中的點滴積累,更需要警覺個中掩埋在溫情愛情之下的權力關係。

因此我們需要更多的經驗資訊交流和溝通,但不是專家說法,而是眾人的經驗智慧,要能自在說,就需要一個開放自在的談論空間,性解放正是要創造這樣一個坦然的、毫無禁忌焦慮的空間。禁忌焦慮來自怯懦恐懼的成長經驗。

做愛不是技巧的問題,不是體諒的問題,不是責任的問題,也不是性知識的問題。是情慾文化單薄惡劣的問題,是情慾主體不完備的問題,而性醫學面對這些說法時只是叫人等候忍耐(戒急用忍),叫人退縮自保,叫人把持自我。創造新的情慾環境和養育情慾主體恐怕還是要要求社會變革的社會運動來推動,而此時,性醫學就變成要被推倒的大山了。

1996年10月16日 陽明大學輔導中心<性別意識週>演講

1996年12月18日 臺北護理學院<性別意識週>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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