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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慾母親:重寫「母親」的文化腳本

何春蕤

被放逐的母親座談會發言稿1999.5.9

母親節是愈過愈有味道了。十天前我心血來潮買了一大把香水百合,每天都在香氣中感受自己的存在,挺好的。昨天我想再去買一把來替換已經開始凋謝的花朵,不料卻發現價錢漲了一倍而花朵小了一半。眼看著店中忙碌的店員和滿臉孝心的顧客,我突然感受到母親節的新含意──因為臺灣的經濟要撐過不景氣,還得靠大家三不五十自動發作的罪惡感和投機心呢!

一到母親節,從政客到媒體到學校到百貨公司,全國上下都同心一致的高舉母親的偉大。而今年的特殊現像是,最受大眾關注的,不再是那些已經含辛茹苦多年的偉大母親,而是那些被認為根本沒有權利做母親,然而卻積極的想做或者已經意外做了母親的女人。前面幾位引言人就提到了像成全他人夢想的代理孕母、尋求帶孕媽媽協助的不孕女人、想有自己孩子的女同性戀、在婚姻之外孕育愛情結晶的外遇媽媽、以性工作養活子女的公娼私娼等等,我想談的則是這兩天連續在報上出現的青少女媽媽,因為在這些相關的報導中,我們再次看到了「母親」的文化含意。

雖然各縣市的教育局很少接到轄區內有國中女生懷孕生產的報告,但是5月7日的媒體報導了臺南的一個未婚媽媽之家,記者特別指出這些未婚媽媽的年紀多輕(最小的「竟然只有」13歲),強調她們的人數增長速度有多快(每年以倍數的方式增加,目前每年都有一百人以上),她們之中有多大的比例是中輟生(暗示她們不是因為懷孕而變成中輟生,而是中輟之後比較容易「不幸」懷孕)。根據這個未婚媽媽之家的工作人員表示,來到這裡的女孩都是因為懷孕已經到了不能拿掉的地步,又不能繼續在校讀書(以免對其他女孩形成壞榜樣),而由社工人員向父母建議送來的。女孩們在學校辦了請病/事假的手續後便悄悄的、祕密的來到未婚媽媽之家待產,生完孩子後再回到學校,孩子則交由合適的人家領養。

5月8日同一個版面又報導了大學的在學孕母現象。記者強調這些學生媽媽如何意外懷孕,描繪她們面對生育時多麼的惶恐,生活變得何等的忙碌(新聞的標題是「忙、盲、茫」),強烈的暗示大學校園的生活性質其實不太適合這些年輕女人那麼早就變成媽媽。

這兩條新聞似乎顯示:「懷孕」和「學生」是不能同時存在的身份,因此懷孕的女學生必須從校園中消失,必須暫時放棄她的學生身份。換句話說,年輕的女學生一旦懷了孕而且決定生下孩子,就必須放棄她的教育權,她要離開校園及同學師長,到臺南鄉下隱密的未婚媽媽之家,默默的解決了「問題」之後再回來。這,對國中高中的小母親而言,是人權的剝奪,也是人權的侵犯。到底懷孕是什麼樣的大過錯,需要她以被放逐來贖罪?

老實說,大腹便便的女學生之所以「有礙觀瞻」,之所以必須從人們的眼前消失,恐怕不是因為她懷了孕(畢竟,新生命的創造應該是眾人歡欣鼓舞的事),而是因為她的身體狀態明確的宣告了「性」的存在和活動,她的大肚子公開而明顯的標記了「母親」身份的真正由來。這,才是學校擔心的「壞影響」。

有一年剛好遇到龍年,許多家庭都努力規劃龍寶寶的誕生,我的一個同學說,走在街上看見一個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實在覺得「很噁心」。當時我一直奇怪為什麼她會覺得噁心,這些臉上寫滿幸福盼望的女人都是在婚姻之內懷孕的呀!有什麼可恥?今年4月間看到各大媒體和飯店大事宣傳,提供特別的浪漫房間以供「製造」千禧寶寶,我才突然想起來:她覺得噁心的不是眾多女人懷孕的這個事實,而是這麼多女人為了要生龍寶寶而紛紛「努力做愛」的這件事實。

大家都認為,是因為有了「孩子」,一個女人才變成了「母親」。可是在人工生殖還不太普遍的社會裡,母親的形成直接和「性」有著脫不開的關係。可是在我們的文化中,母親從來就不被視為有性慾的人──母親總是被當成照顧的、養育的、操勞的、愛憐的、責任的主體,她的人生目的和意義都是和她孩子的禍福相連的──這正是對母親的「物化」,是把母親的生命單面化的暴力作為。

母親有著各式各樣的情慾需求,她們比現在的青少女更為瘋狂的迷凌波、迷楊麗花、迷瓊瑤連續劇、迷八卦雜誌上的各種奇情故事,可是這些都只被描寫為流行風潮,好像母親的生命中沒有任何性慾的成份。西方的學者早已指出母親的日常活動和身體充滿了性慾的存在,最明確的例子就是餵奶;以女人極端敏銳的乳頭而言,實在也很難想像餵奶不牽涉到性慾。即使現在大部分女人已經改用奶粉餵食,那些描繪嬰兒玩弄母親乳房的廣告反而更誘人的宣告了母愛的另一種吸引力。另外,由於母親不被當成有性慾的主體,再加上兒童也不被當成有性慾的主體,因此到現在為止,大家都還用「去性」的親情眼光來看待母子、母女之間的身體親密關係,從愛撫到洗澡到玩弄到難捨等等。母親對孩子的各種親暱動作也從不被人懷疑為可能有跨代戀或性侵犯的成份,而總是被當成世上最純真的婦幼之情。這些去性的描述都否認了母親的性,也掩蔽了母親的慾。

從某各角度來看,我們談到母親時似乎總是有著心中最軟最依戀的心腸,但是對於母親的情、母親的慾,我們卻有著最嚴厲的憤怒和冷酷心腸。一旦人們面對了母親可能擁有的慾,他們就立刻緊張起來,因為以母親和孩子的接近程度,這樣的慾會被視為一種強大的威脅。於是他們必須說那些坦然表現這種性慾的母親是有問題的,是不正常的,於是這種所謂「亂倫」或「出軌」的性慾母親立刻就要被斥責放逐。正如同青少女的性慾不能被看見,不能被肯定,母親的性慾也不能被認識,不能被想像,母親的真正由來要被湮滅。即使在婚姻之內求歡,也會有人斥責她說:「現在還在想這種事!孩子都生了幾個了!」多有趣!母親是充滿愛心的人,但是她不能有一丁點兒慾。生育是性的結果,但是它要抹去自身的源頭。

可是,許多母親有慾,有情,有饑渴,有憧憬;許多母親已經攪亂了那吃人的禮教倫常,逸出了那扼殺個人人生的文化定軌。真正慶祝母親節,我們就需要超越那些神聖化母親的神話,我們需要重新說「母親」的故事,一個個有情有慾有血有肉的故事。我們需要讓被放逐的母親和她的性慾回到我們中間來。母親節是屬於一個個女人完整的生命的。

(1999年5月9日臺灣性別人權協會「被放逐的母親,人權何在?」座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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