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教育教師記事
回家,也能有志一同?

張文恩

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1998年2月號104期)

穿過那座一路行來最長也是最後的隧道之後,自強號列車嘎拉嘎拉駛進了屬於花蓮的地域。放在剛爬過一隻小蟑螂的座椅扶手上的手,開始忙碌於髮稍衣衫和行李包之間,因為快到家了。極熟悉卻屬於年輕記憶的鹹鹹海風味,又將在踏出車廂的第一步,吹散一車室悶怪味,迎面衝來與我相擁。

冬天的下午,無數過站旅客的氣味混雜著五公里外海洋的氣息,站在車站外的公車站牌邊,等待駛往市區公車的到來。老舊凋零的賓士牌公車,像抑制不住咳嗽的老人,發出帶痰的煞車聲,塞車的小鎮鬧區,逼得名牌老先生步履蹣跚走走停停。腳底車體鐵板的磯嘎聲、立可白塗鴉座椅的顫抖,搖晃出父親在前年家族聚會中,撇過頭去忽略親戚關切的詢問時,那張刻意不著痕跡卻怎麼也藏不住悲傷的臉孔。

「有沒有男朋友呀?怎麼還不結婚呀?什麼時候讓你爸爸抱孫子呀?」

令人難以忍受的憂傷表情和刺耳的煞車聲,在舊車站的站牌前將我轟下了車。是該回家了。只是海浪拍打在回憶上的聲音太過清晰,穿過等車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嬉笑聲,勾著我走向不遠處女子高中後門的海邊。向西北邊侵蝕移動的海岸線,改變了記憶中陽光照射過來的方向,卻改變不了我是個女同志的事實。

剛走過的店家音響裡反覆播放著「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裡,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恭喜恭喜--」的音樂,即使偏遠小市鎮已經趙來越像臺北都會鬧區,這首曲子仍十多年不變地,吆喝著路人用錢財和新衣服共同營造年節氛氛。手上提著紙袋塑膠袋,臉上漲著愉快的笑臉,輕快踏著回家過年的腳步,對於一個回到異性戀原生家庭過年的同性戀者來說,是一個遙遠而無法實現的美夢。

帶著一身被海風濡濕的鹹味,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踱步。從父母親第一次發現我和高中同學之間的戀情開始,刻意不傷害我的溫柔態度,其實是他們掙扎自責後的補償;看著他們常常沉默無言的背影,心底淌血的聲音卻令我震耳欲聾。


透過電話媽媽說起朋友親戚孩子的婚事,結婚生子外加三不五時從花蓮帶到臺北來給我吃的喜餅。「快要三十歲了眼光不要太高,不要太挑」、「王伯伯的兒子剛從美國唸書回來」、「李叔叔的兒子是政大碩士」、「劉先生要帶他兒子和我們一起吃飯妳要不要回來?」這種含蓄地矯正我性傾向的努力不帶強迫性,只是完全忘記了我曾經帶過三個外貌帥氣的女生回家。

一個陌生人將我自恍惚的紅燈前拉回,我微微咧嘴一笑表達我的謝意。我想,如果這位中年歐吉桑知道我是個同性戀,是不是會對我爆出一句「死好啦!替妳父母教訓妳!」

爸爸媽媽選擇性的失憶並無法讓我對同性戀免疫,他們採取的柔性策略也無法消彌我是個同性戀的事實與選擇。在東部小鎮裡緊密的人際關係和家族網絡,父母親要面對的壓力比隱身於臺北人群裡的我要大得多。媽媽唯一一次流露她的壓力和傷心,是透過電話不小心失控的傳過來。

「朋友都在問為什麼妳還不結婚,是不是長得太醜還是怎樣?」我知道她想為我打抱不平,她想說我是個好看正常的孩子,只是同性戀對他們來說不但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也是一種難以啟齒的羞恥;「每次來臺北鄰居都稱讚妳那麼乖那麼懂事,可是--我要怎麼跟他們說嘛--」媽媽忍不住哭了起來,啜泣聲中她還說著「--朋友說我們教育失敗--」。

我不知道「教育失敗」是針對未出嫁的女兒,還是同志母親真情告白之後招致的評語。

我掉著眼淚安慰她叫她不要哭。她沒有怪我沒有發脾氣沒有對我歇斯底里的嘶吼,只是說「不要再說了,我不要再說了,我要掛電話了。」我不知道媽媽如何平撫了她的哭泣與情緒,我卻更加了解同性戀女兒帶給他們的悲傷與難堪是如此之深,即使想要全然遺忘我是個同性戀,也無法面對現實社會有意無意的提醒。

去年過年,除了幾句不抱希望、試探性的勸我該交男朋友之外,爸爸開始說考公務員考教師資格對我這個不結婚不會有孩子的女人的好處。媽媽也提到誰家女兒婚姻不如意,結個不好的姻緣還不如一個人自由自在可以到處去旅行。

不管是他們接受了同性戀還是萬不得已開始為我作最佳的生涯規劃,或者,種種的諒解是為了安慰自己、說服別人的閒言閒語。我知道十多年來,他們不曾因為知道我的性傾向而放棄我這個孩子。我更清楚當我為我的同性戀情喜悅掙扎痛苦的時候,他們為我背負了原罪的十宇架,在我接受認同自己同志身份的路上,他們走的是另一條滿佈荊棘的路。

拐進巷子就快到家門口,身後中央山脈起伏的山陵線透著冬日早逝的陽光。像每一次回家一樣,打開冰冷的銀色鐵門後,會有父母親思念我的笑臉;像每一個回家過年的遊子一樣,我,一個同性戀女兒要回家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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