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桃學06  從洋鬼子到外勞

積極的疏離

趙剛

    長久以來,此地學術圈的批判性總是朝著外頭張牙舞爪。對內──這個內也就是安身所在的學系科別,立命所繫的學術分工──則總是心安理得地不聞不問。這種消極的疏離是因為某種根深蒂固於學術圈內的操作共識?還是因為學者為自身的眾多可言明與不可言明的利益所繫?批判學者可以泛泛地反思「臺灣的教育」、「當代社會的知識生產與消費」,但鮮有人反思他或她的職稱所掛附的那個特定學術科別。韓非子說畫鬼魅最易,還真是有些道理。

    不管出自什麼原因或動機,學術人的反身性總是反身不到生產活動(即,教學與研究)的特殊制度基礎。例如,包括我自己在內的社會學者就是不曾歷史地反思過臺灣的社會學教學研究機構到底是在什麼社會經濟文化脈絡下出現的?在不同時期扮演過什麼樣的歷史角色?在臺灣教/學社會學意味著什麼?同樣的質疑在臺灣的眾多人文學門可能也一樣存在,例如,臺灣的「外文系」是個什麼樣的文化生產機構?

批判學術工作者安身立命的原則之一就是不要反思到這個真實生活中安身立命之基礎場域。明哲,太明哲了。

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學術分工本來就都是要劃地自限,各自捍衛各自的象牙塔(或,蘿蔔坑),而歷史化的功夫就是要把各個塔坑洞府和社會整體之間畫出千絲萬縷的關係。這種拆穿國王新衣的行動,當然不是一件被學術守門員所鼓勵的活兒。想想看有朝一日法律系、醫學系或是建築系的學生也開始反省他們各自學科的社會與政治形成!

李惠敏的這本書是一個改變的開始──老鷹開始翻它自己的巢,兔子開始掀它自己的窩,臺灣的學術工作者開始面對自身的棲息場域了。對李惠敏而言,這本書就是她嘗試理解自身(一個華語教學工作者以及華語教學研究者)的一個努力。如果一個人對自己所依存的學術科別門類沒有一種自省,嘗試理解這個科別門類的歷史形成過程,它所處的權力叢結,及其意識型態效應,那麼他動輒以全球、區域或民族國家為尺度的知識/政治批判就或許是有內在缺憾的。如果學院中人真誠地對反身性、在地性、以及日常生活有知識與政治承諾,且批評各種拜物教,但卻live off(寫成中文就太那個了)學術分工的拜物教,的確是有認識上和倫理上的難題的。

李惠敏小姐的這本書藉著非常豐富、有趣的歷史資料,帶領讀者進入到糾結著臺灣殖民史、資本主義發展、威權政治、和國族認同史的華語教學這樣的一種機構。這樣的一個敘述讓讀者從一扇少有的窗戶一瞥臺灣社會與歷史。對作者自己而言,她從這扇窗戶又折回來看清楚了她自己的活動。這樣的一個研究,為她自己與她的「工作」拉出了一個距離。這樣的距離是極為重要的,資本主義的魔力不就是讓千萬人入戲於慣性的工作與生活嗎?

「在疏離之後呢?」這是個好問題,但也許不該由作者一個人回答。

這本書是李惠敏小姐的碩士論文改寫而成。作為她的論文口試委員之一,我曾感受到這本論文在一個前自省的制度氛圍中所遭受到的阻力與漠然。現在這本書出了,我樂於藉此機會再一次地表達我對這個努力的支援。 

趙剛   2001/6/30於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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