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座一路行来最长也是最后的隧道之后,自强号列车嘎拉嘎拉驶进了属於花莲的地域。放在刚爬过一只小蟑螂的座椅扶手上的手,开始忙碌於发稍衣衫和行李包之间,因为快到家了。极熟悉却属於年轻记忆的咸咸海风味,又将在踏出车厢的第一步,吹散一车室闷怪味,迎面冲来与我相拥。
冬天的下午,无数过站旅客的气味混杂着五公里外海洋的气息,站在车站外的公车站牌边,等待驶往市区公车的到来。老旧凋灵的宾士牌公车,象抑制不住咳嗽的老人,发出带痰的煞车声,塞车的小镇闹区,逼得名牌老先生步履蹒跚走走停停。脚底车体铁板的矶嘎声、立可白涂鸦座椅的颤斗,摇晃出父亲在前年家族聚会中,撇过头去忽略亲戚关切的询问时,那张刻意不着痕迹却怎麽也藏不住悲伤的脸孔。
“有没有男朋友呀?怎麽还不结婚呀?什麽时候让你爸爸抱孙子呀?”
令人难以忍受的忧伤表情和刺耳的煞车声,在旧车站的站牌前将我轰下了车。是该回家了。只是海浪拍打在回忆上的声音太过清淅,穿过等车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嬉笑声,勾着我走向不远处女子高中后门的海边。向西北边侵蚀移动的海岸线,改变了记忆中阳光照射过来的方向,却改变不了我是个女同志的事实。
刚走过的店家音响里反复播放着“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的音乐,即使偏远小市镇已经赵来越象台北都会闹区,这首曲子仍十多年不变地,吆喝着路人用钱财和新衣服共同营造年节氛氛。手上提着纸袋塑胶袋,脸上涨着愉快的笑脸,轻快踏着回家过年的脚步,对于一个回到异性恋原生家庭过年的同性恋者来说,是一个遥远而无法实现的美梦。
带着一身被海风濡湿的咸味,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踱步。从父母亲第一次发现我和高中同学之间的恋情开始,刻意不伤害我的温柔态度,其实是他们挣扎自责後的补偿;看着他们常常沉默无言的背影,心底淌血的声音却令我震耳欲聋。
透过电话妈妈说起朋友亲戚孩子的婚事,结婚生子外加三不五时从花莲带到台北来给我吃的喜饼。“快要三十岁了眼光不要太高,不要太挑”、“王伯伯的儿子刚从美国念书回来”、“李叔叔的儿子是政大硕士”、“刘先生要带他儿子和我们一起吃饭你要不要回来?”这种含蓄地矫正我性倾向的努力不带强迫性,只是完全忘记了我曾经带过三个外貌帅气的女生回家。
一个陌生人将我自恍惚的红灯前拉回,我微微咧嘴一笑表达我的谢意。我想,如果这位中年欧吉桑知道我是个同性恋,是不是会对我爆出一句“死好啦!替你父母教训你!”
爸爸妈妈选择性的失忆并无法让我对同性恋免疫,他们采取的柔性策略也无法消弥我是个同性恋的事实与选择。在东部小镇里紧密的人际关系和家族网络,父母亲要面对的压力比隐身于台北人群里的我要大得多。妈妈唯一一次流露她的压力和伤心,是透过电话不小心失控的传过来。
“朋友都在问为什麽你还不结婚,是不是长得太丑还是怎样?”我知道她想为我打抱不平,她想说我是个好看正常的孩子,只是同性恋对他们来说不但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也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每次来台北邻居都称赞你那麽乖那麽懂事,可是--我要怎麽跟他们说嘛--”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啜泣声中她还说着“--朋友说我们教育失败--”。
我不知道“教育失败”是针对未出嫁的女儿,还是同志母亲真情告白之后招致的评语。
我掉着眼泪安慰她叫她不要哭。她没有怪我没有发脾气没有对我歇斯底里的嘶吼,只是说“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再说了,我要挂电话了。”我不知道妈妈如何平抚了她的哭泣与情绪,我却更加了解同性恋女儿带给他们的悲伤与难堪是如此之深,即使想要全然遗忘我是个同性恋,也无法面对现实社会有意无意的提醒。
去年过年,除了几句不抱希望、试探性的劝我该交男朋友之外,爸爸开始说考公务员考教师资格对我这个不结婚不会有孩子的女人的好处。妈妈也提到谁家女儿婚姻不如意,结个不好的姻缘还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可以到处去旅行。
不管是他们接受了同性恋还是万不得已开始为我作最佳的生涯规划,或者,种种的谅解是为了安慰自己、说服别人的闲言闲语。我知道十多年来,他们不曾因为知道我的性倾向而放弃我这个孩子。我更清楚当我为我的同性恋情喜悦挣扎痛苦的时候,他们为我背负了原罪的十宇架,在我接受认同自己同志身分的路上,他们走的是另一条满布荆棘的路。
拐进巷子就快到家门口,身后中央山脉起伏的山陵线透着冬日早逝的阳光。象每一次回家一样,打开冰冷的银色铁门後,会有父母亲思念我的笑脸;像每一个回家过年的游子一样,我,一个同性恋女儿要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