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极的疏离
赵刚
长久以来,此地学术圈的批判性总是朝着外头张牙舞爪。对内──这个内也就是安身所在的学系科别,立命所系的学术分工──则总是心安理得地不闻不问。这种消极的疏离是因为某种根深蒂固于学术圈内的操作共识?还是因为学者为自身的众多可言明与不可言明的利益所系?批判学者可以泛泛地反思“台湾的教育”、“当代社会的知识生产与消费”,但鲜有人反思他或她的职称所挂附的那个特定学术科别。韩非子说画鬼魅最易,还真是有些道理。
不管出自什麽原因或动机,学术人的反身性总是反身不到生产活动(即,教学与研究)的特殊制度基础。例如,包括我自己在内的社会学者就是不曾历史地反思过台湾的社会学教学研究机构到底是在什麽社会经济文化脉络下出现的?在不同时期扮演过什麽样的历史角色?在台湾教/学社会学意味着什麽?…同样的质疑在台湾的众多人文学门可能也一样存在,例如,台湾的“外文系”是个什麽样的文化生产机构?
批判学术工作者安身立命的原则之一就是不要反思到这个真实生活中安身立命之基础场域。明哲,太明哲了。
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学术分工本来就都是要划地自限,各自扞卫各自的象牙塔(或,萝卜坑),而历史化的功夫就是要把各个塔坑洞府和社会整体之间画出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拆穿国王新衣的行动,当然不是一件被学术守门员所鼓励的活儿。想想看有朝一日法律系、医学系或是建筑系的学生也开始反省他们各自学科的社会与政治形成!
李惠敏的这本书是一个改变的开始──老鹰开始翻它自己的巢,兔子开始掀它自己的窝,台湾的学术工作者开始面对自身的凄息场域了。对李惠敏而言,这本书就是她尝试理解自身(一个华语教学工作者以及华语教学研究者)的一个努力。如果一个人对自己所依存的学术科别门类没有一种自省,尝试理解这个科别门类的历史形成过程,它所处的权力丛结,及其意识型态效应,那麽他动辄以全球、区域或民族国家为尺度的知识/政治批判就或许是有内在缺憾的。如果学院中人真诚地对反身性、在地性、以及日常生活有知识与政治承诺,且批评各种拜物教,但却live
off(写成中文就太那个了)学术分工的拜物教,的确是有认识上和伦理上的难题的。
李惠敏小姐的这本书借着非常丰富、有趣的历史数据,带领读者进入到纠结着台湾殖民史、资本主义发展、威权政治、和国族认同史的华语教学这样的一种机构。这样的一个叙述让读者从一扇少有的窗户一瞥台湾社会与历史。对作者自己而言,她从这扇窗户又折回来看清楚了她自己的活动。这样的一个研究,为她自己与她的“工作”拉出了一个距离。这样的距离是极为重要的,资本主义的魔力不就是让千万人入戏於惯性的工作与生活吗?
“在疏离之后呢?”这是个好问题,但也许不该由作者一个人回答。
这本书是李惠敏小姐的硕士论文改写而成。作为她的论文口试委员之一,我曾感受到这本论文在一个前自省的制度氛围中所遭受到的阻力与漠然。现在这本书出了,我乐于借此机会再一次地表达我对这个努力的支持。
赵刚 2001/6/30於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