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愚

◎luki

在溫州街溫暖的咖啡店坐著,遇到了那個時候在一起過的醫學院男生。

那個時候他二十一歲,而我,二十三。我們曾經兩個人同在一台腳踏車上,杜鵑花開的季節騎過椰林大道。我那個時候眷戀年輕,捨不得這樣結束自己的大學生活。寧願活在夢裡。我不想要結束。

如今他已經二十六,而我,二十八。不用當兵的他留起了下巴的鬍渣,那穿著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改變。他會出現在咖啡店,是因為他要和他的朋友們聚會。我靜靜地坐在咖啡店的中間,敲打著我的鍵盤。偶爾,幾個詞句會突然觸動到我敏感的開關。我知道,那就是「聚會」。

然而有些東西已經改變了。那個時候喜歡抱著他,貪婪地盯著他的面容。多麼令人疼愛的臉。中文是很奇怪的語言,我們講憐惜疼愛,這個看起來純然是中文的詞,不知為何竟沾染了那麼一點受到遠方宗教影響的味道。是啊疼愛,可愛的事物必然是令人心疼的,太美好的東西總是讓人心中隱隱地痛,而自己總是為了去追隨那痛的呼喚,像是受難者那般,想用力地抓住所有眼前這一刻的一切的一切。

因為疼,所以愛。

有一次,一位年紀不小的朋友跟我告誡,小心貪戀年輕。對年輕的貪戀多半是對於自己不再年輕的自憐。而我們,再怎麼說,身體裡總是好大的一隻水仙。對於青春的憐惜,難道不是對自己美好歲月一去不復返的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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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在剛分手的那頭兩年裡,我最怕在台北熟悉的巷道裡碰到他。真的見了面,那種疼的感覺就從身上的每個角落緩緩地滲出來,那一天就幾乎無法再從事任何的工作。我回到住所,深陷在各種懊悔、憤怒、憎恨、疼痛之中。總要很久之後,我才會再想起,我們已經分開很久,而他已再與我無關的事實。然而,竟然還是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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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卻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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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我最不喜歡看到去當兵的人。離開台北唸書的那一段時間,我每每經過火車站,直覺地就可以嗅出那個人是不是正在承受那樣的災難──在當兵的人,身上總有種說不出的臭;他們的臉也總有種說不出的醜。他們的身體,即使受到了鍛鍊,卻也總也有種說不出的扭曲。總之,我相信那是一個囚禁乃至於摧殘身體的過程。而身體受到了損害,再怎麼努力,靈魂也還是會受傷的──在當兵的人,再怎麼資質聰明,他們的眼神,也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愁。

而我也經歷了那樣的,身體被囚禁的過程。好幾月的時間,我不敢再面對鏡子,觀看自己的裸身。幾個月的時間裡,我的肩膀變寬了,我的膚色深了,我的臂肌粗壯了──然而我卻再也認不得以前那個身體。

我知道,我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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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令我驚訝的是,或許不用當兵的人,也會經歷同樣的過程。曾經在一起過的人,經過了遙遠的時空距離,意外地讓我看到了近照。有的胖了,有的壯了。有的換了眼鏡,有的換了髮型。不變的還是那一個人,變的,我說不上來,大概真的就是那種,令人心疼的感覺吧。

不會再有那種心疼的感覺。不會再有那種吸引我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的,那種無以名之的,召喚。他們的身體就和我的一樣。我對它們就和對自己的一樣,已經,漠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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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還是難過的。難過的不是眷戀的不可達。難過的是「竟然不會再有眷戀」這樣的事。眷戀是痴愚。自戀也是痴愚。然而痴愚讓人想繼續活著。痴愚就是活著本身。

很久以前,當我們都還活在痴愚之中,幾乎無法繼續下去的時候,我們看書,我們尋找幫助,我們希望洗淨自己身上的那些東西,我們希望看清,我們希望解脫。我們說:痴愚是可悲的。

可如今,當自己的身體已經漠然,以至於當對別人的身體也漠然的時候──那真的如某些人說的,是「安然地從青春期的狂暴當中,存活下來」的幸運嗎?──我卻不知道這樣不再有因為身體而痴愚的生活,只為了延續自己的生物和物質生存,或是為了向世界辯解自己的存在意義,這樣的生活,這樣子沒有疼痛的生活,是不是真的那麼值得把它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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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過了大學畢業的那段時間,大約也就是二十二、二十三歲的年紀。慢慢地那一切都不同了。失去青春的哀憐是:對於自己不再能用同樣的方法看待自己的身體,把自己化作那些慾望對象的過程。所以那原原本本是自戀的。驚訝的是:和自己一同長大的人們,竟也經歷著同樣的事。沒有人,哪怕再怎麼努力掙扎,逃得過、抵抗得了那樣的力量。

於是我想:人的青春,大概就是在那二十二、二十三歲的年紀,像四月的櫻花那樣極盛而凋落了。在那之後,我們就是「人」,沒有前置,沒有後綴。有很多活著總也會有的問題,但是,沒有了痴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