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愛情的正常性混亂》

◎張舜翔

愛情的正常性混亂
Das Ganz Normale Chaos der Liebe
作者:Ulrich Beck, Elisabeth Beck-Gernsheim
譯者:蘇峰山,陳雅馨,魏書娥
出版社:立緒

關於現代性
現代性一直被視為傳統的剋星,因為它〈這種第三人稱比較適合〉意謂著抗拒未成年的蒙昧狀態,或者用韋伯的術語說:理性化。

故且不用這樣過於學術性的字眼,也不管這樣的字眼是否能在其他人的眼中產生什麼意義。任何人談起現代化都應該有著這樣的印象:方便、客觀;有時則加些負面的字眼:忙碌、冷漠〈這樣的字眼只出現在跟著國中作文…「隨著工商業的進步」之後才會出現〉。

按韋伯的理論,資本主義的經濟動力與喀爾文教義有種親近性。由於新教將個人斬斷了與上帝的連繫:沒人知道你獲救了沒。使得個人沉浸在即將溺斃的危機之中,這種壓力使得人不得不遁入「裝模作樣」的戲中,學著像個「已獲救的人」般努力的工作。

而貝克夫婦,則借著韋伯的論點,分析現代性的精神動力:尤其當宗教已退出原本的影響力後,如何延續韋伯的思考呢?

貝克夫婦,抽離了韋伯的理論關於經驗性的部份,使得韋伯的理論在宗教退位後仍然能夠具有詮釋力。我猜想,正是以「不確定性」的壓力分析了現代性。

如果我總結貝克夫婦的說法:「現代人活著比以前人還辛苦。」或許會有許多人不同意,至少產生某種困惑:難道不是什麼東西都變得更方便,更省時省力嗎?難道不是宗教、貴族退出了世界的舞台後,不再有什麼東西能夠影響我們嗎?

讓我們作一個實例的比喻好了。

養育小孩,在十九世紀前〈學校教育的興起〉是屬於上帝的事。醫學不發達小孩能否存活、能否順利的傳宗接代都是屬於無人可管的事。這意謂著小孩的生長是「上帝的管理」,而能否懷孕甚至產下小孩,更是「上帝的禮物」,凡人是毫無置喙的空間的。或許小孩的存活率不高,但這跟家長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這是上帝與註生娘娘的事。壓力並不在他們身上。

然而,當代的醫學科學作為一個抽離系統,將這樣一個「非生即死」的二元問題給「類比化」了。生養小孩不再是一件上帝的事,而是被科學化為「機率」的過程。生養小孩變成了一件有成功率的事,而且這個成功率會隨著你對小孩的投資加大而變高〈儘管永遠無法百分百,而且也不是完全成正比〉。這使得生養小孩如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賭徒》所說的:「當可能性從身邊經過,你是不可能放棄的。」不僅將生養小孩的責任從上帝與註生娘娘身邊奪取過來,也奪取了那份壓力。

那麼究竟這樣的不確定性,在新教倫理退位後,有沒有一個對等替代項出現,並且與努力工作的禁慾經濟產生選擇性的親和呢?

愛吧!

浪漫的衝擊與現代性的矛盾〈一〉
無神、無經、無教士的浪漫教

習慣現代愛情模式的人們,恐怕會相當的鄙夷那種媒灼之言、指腹為婚的觀念吧!即使覺得那有點酷,也只是在「大家都自由戀愛的對比之下」才有那麼一點的可能性。

與其說前工業時期的婚姻是一種情感關係,倒不如說是一種經濟關係或政治關係。婚姻是一件完全沒有情感基礎〈這種基礎一點也不穩〉的關係,而是建立在更加穩固的經濟合作、政治協商與親屬結構的基礎之上。自啟蒙以來,這樣的關係被視為是「未開化」的,與普遍的自由相互抵觸而必須消失的東西。

儘管「自己作自己的主人」這樣的話成為普世的價值,間接帶動了個體化的進程,然而這樣的觀念變遷卻使得情感關係喪失了傳統的依靠,儘管坊間關於愛情言說的書是那麼的多,不過這種現象除了表示愛情已不如百年前那樣的肯定而無需爭論,因而間接證成了愛情的「不確定性」外,又說了什麼呢?

如貝克夫婦所說的:文學不是愛情的言說,它充其量只是愛情言說的言說。就如同「牛頓的物理定律只是現代科技的立場」一樣的後設言說,它不曾說明些什麼!

失去了典範的愛情,意謂著這樣的宗教必須經由雙方的溝通:永無止境的溝通。從誰付錢、誰決定今天看什麼電影、誰今天該洗地板,到誰出去工作、誰該負責家務勞動,都必需是溝通的內容。

去掉規範,意謂著新規範的誕生。不過這個新規範著實為兩性帶來更多的麻煩。這樣一來,開放與誠實就顯得更具重要性了,但沒有了牧師與神父,誠實與開放的成本往往不是人所能承擔的。正如貝克夫婦所說的:傳統自省模式,像是宗教告解或精神分析在相對上的成功,和神職人員或精神分析師並沒有和告解人或病人生活在一起有關。

浪漫愛的雙方,身兼裁判與球員;教士與信徒。在失去經典的信仰之中,他們還必須找個理由支持自己的行為。而這樣,愛情則陷入了永遠止境的自我證成與套套邏輯之中。

浪漫的衝擊與現代性的矛盾〈二〉home and homeless
誰的個體化?勞動力的二分

當我們說,這是「你家的事」時,意思就是說我不理會這樣的說法,而且這種說法只對你有效,跟我的點關係也沒有。愛情與家庭,往往就是「你家的事」〈或者它的簡稱:「家事」〉。而說這句話的人,也往往是公司與國家的管理者。

家庭,從十九世紀後,原來經濟單位的屬性一點也不「經濟」了,因為這樣的生產方式跟不上工場與公司,也註定了齊美爾對資本主義的看法:客觀化與主觀化分成兩條不同的路線。一條往公司、國家,另一條則是「你家」。

分裂的結果,註定了勞動力必需被分為經濟勞動與家務勞動,而前者被劃分為「公」,另一則為「私」。前者與企業的成長有關,是可被理性化的生產部門,而後者則與個人的成長有關,是可被感性的再生產部門。

跟隨著這樣的分裂,家庭受經濟領域拉扯的結果,必然以功能分化應對。而男主外,女主內就是這樣一個分工的結果。

當我們在前面談到個體化的現象時,曾說:「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然而別忘了,「普遍」的意思向來都是「男性的」。正如美國史學者Degler所說:在西方,個體主義有很長的一段歷史……洛克及亞當斯密曾讚頌個體權利與行動的原則,然而他們想法中的個體是指男性。

如全球化與在地化是同時進行的弔詭。客觀主義的行進也必然配合著主觀論點的潛在發展。而現代化過程的一個特色正是標準的男性及女性生命經歷開始往不同的方向發展。丈夫越是需要在充滿敵意的客觀世界裡衝鋒陷陣,妻子越會被期望維持一個完整而美夜的純潔,以便在寧靜和平的環境裡,保持內在的安穩互動給她的丈夫。簡單的說,就是維持一個「避風港」的寧靜。

不過好景不常,自二十世紀之交起,女性獲得教育與工作的機會提高了,看到客觀世界的她們就像夏娃吃了另一個蘋果一樣,開啟了智慧也意謂著拒斥了兩性分工的常態。

婦女的解放給這個男性社會帶來許多的困擾。像是家務事陷入了兩不管的困境之中。這個毫無報酬的無限勞動像個無底洞一樣,以往耗盡了婦女的心力,現在則傷透了男人的腦筋,男人開始明白了資源的遊戲是個零和賽局。儘管他們口頭上支持婦女解放運動,不過那是在完全無害的情形下才被許可的。

婦女解放運動並不那麼的順利,除了母職被政治化地拿來作為限制婦女向外發展外,一個有成就的女人得到的結果也與男人完全不同。成就為女人在愛情商店裡買到的是感到威脅的男人,他們陽痿。使得女人自問:如果追求外於家庭的成就榮譽竟得以個人幸福為代價,那我們努力工作是為了什麼呢?

個體主義是屬「公」〈取其性別與公共之義〉的。而愛情與家庭則是「私」的產物。在個體化浪潮中,私領域的婦女學會了公事後,將這個概念帶到親密關係與家庭之中,與男性爭論著每一件事的分配,她們引用的武器就是男人在政治與經濟上常用的「自由」與「平等」。既然這是個普世價值,就不應該讓它像白天的陽光一樣,照不到活在夜晚的人們。

貝克夫婦所要批評與分析的其實很簡單:為什麼「家事」〈含情感勞動與家務勞動〉是「你家的事」?為什麼個體主義預設了一個沒有血淚、沒有情緒、不能流淚與感動的「公事」與男性?而「男性」所需的情感養份不能納入企業生產的成本內呢?「男性」〈取其精確的意義,masculinity〉與「女性」;公與私;客觀與主觀;生產與再生產的分裂如齊美爾的說法:「朝著相反的方向奔去,永不回頭」。

在這裡,貝克夫婦與韋伯的對話再度出現。儘管公領域不管私領域的死活,但這不意味著公私之爭會使得公領域的統治破壞怠盡。相反的,公私分明的矛盾並不會在公開的場合展開矛盾的爆炸,因為如同「公開的場合」是「公」的〈public and masculinity〉,男人的情感表現在他的公共表現一樣:他的努力為家,就是他的情感表現。〈那是跟韋伯多麼地像啊!學得像個獲救的人〉

浪漫的衝擊與現代性的矛盾〈三〉
小孩或小鬼:矛盾的出路與死路

在高度工業化社會裡,人們總是被訓練成要行事理性,講求效率與速度。而兒童所代表的正好是這樣的反面,是生命「自然的」一面〈是否認知了現實的悲哀,而知道自己的處境〉。

許多的婦女在經歷婚姻的失敗後,仍然能站立的重點就是因為小孩是她們生活的重點,而這是在百年前不曾發生過的事情。這並不是說以前離婚率低而現在高,而是說小孩對個人〈尤其是母親〉的重心從經濟的轉移到心理的。

這樣的情形不只發生在女人身上,許多的男人在與妻子結束婚姻關係後,第一件是就是奪回小孩。因為比起面對冷冰冰的辨公室,小孩的天真與熱情如同宗教的偶像一樣,有著慰藉心靈,給冰冷的現世帶來一絲溫暖的功用。

然而,從生產到教育,小孩的出現不再是「天生自然」的上帝之禮。任誰都知道,一個小孩從出生到成年可以自力更生,所需的花費可是一年比一年高。從胎教到孕婦的營養開始,或者提高到更前面,從有計劃生一個小孩開始就必須不斷地作檢查:遺傳疾病、DNA檢測,到懷孕時的營養、孕婦的生理習慣。無一不在醫學與生物科學的「關心」之下。

一堆的資訊,一堆的說法提供了許多的選擇,然而許多選擇意謂著「不確定性」的高度令人難以抵擋。父母對孩子的親子之愛,必需在專家系統的「建議」之下才得以合理,否則你是在害孩子而不是愛孩子。而這股「教養與生殖的理性化過程」將房事變成了競賽與強迫的性工作〈什麼時候可以作,什麼時候不行。怎麼作,在什麼溫度之下,要用什麼姿勢與聽什麼音樂〉。這把性生活化為單純的生物行為。情慾、自然而發的感情層面都不見了。而愛的行為被數位化為一個可監控的過程,彷彿孩子像道路的盡頭一樣:一公里、五百公尺,就快到了。然而可笑是:沒人敢保證百分百。

這樣的生殖教養技術,將孩子的生成化約為一個一個的可能性,有大有小。然而這並不意謂著更清楚與更具自主選擇性,如同韋伯描述現代化所說的:現代化不是一輛公車,不是說上就上說下就下的。而是被迫在諸多選擇必須選一個,就是不能不選。

提早學英文,不然你的孩子就會在起跑點輸給別人。

提早學運動,不然孩子的體格發展會有問題。

營養要及早顧及,因為它代表大腦是否發展完整的指標。

當科學征服了小孩,也就征服了父母〈沒什麼比用小孩來控制更加的穩當了,你總不能對小孩說:我們分手吧!〉。從前,孩子是上帝的禮物或是意外之下的一個不被期待的負擔,而今日孩子首先是一個難以照顧的人。雖然父母總會認為適當的教養會成就一個有自信而獨立的孩子,但如今這樣的「愛」就像一個規訓的完美形式,比較像是征服。

父母透過鼓勵,將自身的期望投射到孩子身上。這種鼓勵也是一種恐嚇,而這麼作絕不是為了「無私」的理由,回到之前的文章,父母視小孩為一種「天真的自然」,是心理上的報償。這暗示了父母對子女的愛不過是種「佔有慾」,考量的是他〈她〉自己,而且還是專家教他〈她〉的。

貝克夫婦將兒童議題拉到愛情來討論,看似有點牛頭不對馬嘴。這個有點牽強的資料只是作為完整描述「愛」的經驗性面向。不過,我認為這裡更重要的是,貝克夫婦試圖反駁一般無論是常識或是母職理論的論點:將小孩視為新的認同空間。我可以不當一個好妻子、好丈夫,但是我必須當一個好媽媽、好父親。

這樣的理論或說法以為脫離了兩性模式的「愛」,就脫離了混亂的矛盾與理性化的鐵籠。而貝克夫婦認為,這不過是天真的想法。無所不在的專家系統與符號系統,就連住在深山的家庭恐怕都認識皮亞傑與蒙特梭利,這樣的自我恐怕還是現代性的召喚,還是一輛理性化而不可不上的公車,一天是賭徒就永遠是賭徒。

看了第二遍,我才看懂貝克夫婦說的這句話:

愛是我們最偉大的成就之一,是男性與女性、父母與孩子之間關係的基礎―但我們無法擺脫它的黑暗面而同時擁有愛,愛的黑暗面有時候立即浮現,有時候徘徊經年:沮喪、痛苦、拒絕與怨恨。從天堂到地獄的路途短得超乎大部分人的想像。

愛!

最後的蘋果,而夏娃吃了一口,你呢?

男性即公共性,這是我在第三章提到的論點。然而當婦女運動展開時,戰火卻燒到了毀了這個等號。

傳統的看法,男性的家庭感,不在於他對這個家的關心,他對這個家的關心表現在順從一份屬於「公」的工作,「他的工作是是利他主義的自我壓抑。」他一再吞下苦水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因為家裡有許多嗷嗷待哺的嘴。

不只是情感,連性慾的表達也是。如同當父母看到兒子看A 片時,那千篇一律的指責:你只要用功唸書,找到好工作,將來要什麼漂亮的女孩子沒有?這代表他通往性慾之床的道路上必須先通過學校大門與工廠大門。

但是當女人不再依靠男人吃飯,這同時也意謂著男人不再需要養女人了。婦女運動的結果同時促成了兩件事:女人有能力到外工作;而男人則可以回家流眼淚了。

同時解放兩者,並不代表男人認清這樣的情境。因為男人的自由是依賴女人打出的天下,「這是一份空洞的自由,接枝在別的東西上頭長出來的,一點都不是真正的自由」。多數的男人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不然就是認為「以前對她們太不好了」。

只有在離婚的法庭上,宣佈孩子的養育權落在妻子手裡時,他才明暸這是一個不公平的囚禁:法律將他囚禁在公的領域,可是他卻明白的知道他愛孩子。只有這時,他才會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勝利者,而只是一個勝利的傀儡,他也是受害者。

關於貝克夫婦的幾點建議

首先,貝克夫婦認為,男女、公私、生產與再生產的分離,是工業社會體制的一部分。強調回歸核心家庭、讓大家都有工作,只是治標不治本。最根本的方法是:降低市場要求,將公事與私事一併考量,政府與公司應該更重視家庭,而不是整天把家庭價值掛在嘴邊。

第二,親密關係的型態必須修正,以友情與同伴的關係替代浪漫愛,即保有個體又保有親密關係。

冷酷的太冷酷;激情者又太激情。這是貝克夫婦於現代性親密關係的描述,而分離兩者銳利的界線則是這個矛盾而混亂關係的處方。

「不要滿足於公領域的自由,也不要沉醉在親密關係的浪漫之中。」則是第二次除魅可能性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