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演奏

◎outlook

回小提琴比賽完後的慣例,少女又一人鎖在休息室內。背脊挺起,端坐於等身長鏡前的椅子,蹙起細細的眉,比海洋還深邃的端美雙眼,只留嚴厲的顏色。

金黃波浮的長髮絲、靛白纏疊的寬髮帶、深藍寶鑽的細項鍊、純白羊毛的短外衣、海色絲綢的低胸裝、天青棉質的百褶裙,鏡中少女如是此裝扮—被她瞪起。

「妳又是第二名…」這高顴骨、深乳溝、纖腰腹的女生撇嘴睊視擺在鏡下的小提琴,苦思評審所說的「技巧極佳,可惜缺乏感情,所以名次就…」別人總把她當成一把華貴的古典小提琴,琴音優美卻過重理性,而無人將她比喻為一把電子提琴,也需要外在的能源鼓勵,才可振出佳音。唯有一位多年不見的少男,是唯一的知音,是唯一可坦白的對象。每當在鏡前煩憂時,她多麼盼望能在鏡中看到那少男從背後突然出現。

今日之她,十七歲,比賽完,仍反鎖休息室,坐在明亮的鏡前審視自己。直細的眉毛依舊蹙著,可是不再深鎖怨氣,配合著朦朧的雙眼。小嘴是微開、有情的;氣息是凌亂、喜悅的。講現在的她是靠坐椅上,倒不如說是坐在她所思念的少男的大腿,猶若一把被人緊抱的提琴,一塊觀賞風雨後的鏡中奇景。

鏡中那少女的禮服依然忠誠守護纖腰,露肩低胸的洋裝卻已畏縮退至肚前,雙手下垂慌亂不知所措,百折裙頗冤屈相被掀翻,穿高跟鞋的雙腿則早就大叉大放。左胸的肉丘,正被其後看不見臉的人,效法豪登斯堡樂園的遊客掌玩的水氣球般被搓圓弄扁;頂上的暗紅點,則是主人到外和女友約會後,被意外造訪的客人點按的門鈴鍵樣被猛壓亂按。右丘同樣不甘寂寞,模仿大埔天主堂的大銅鐘恣意搖擺,傳播神聖的福音至長崎的每一角落。那麼,置於兩丘之上的藍寶石項鍊,可否象徵一顆耀眼的星辰?高掛上雨後無雲的夜空,閃耀祝福的光芒。兩巨山間有列車駛過,怎麼夾緊也攔不住長車往下個都市前進。修長的兩腳成字形,呈現荷蘭坡的坡度變化。一條內褲懸掛在被人故意抬起的右膝,搖晃不止,裝作被風雨吹走樣的看板,迎迓人們參觀此港城。一艘長船剛駛離港,在港邊徘徊。某名船主兼車主,方才趁暴風夜,撞破了城裡一片僾然教堂彩玻璃似珍貴的寶物。

「喔。」遠海隆起一道長波。

「嗯…」捲浪往岸處襲來。

「啊!」撞上礁岩碎成花了。

少女對這喘氣呻吟的表演者有陌生又熟悉的感覺。一年半前的某午後,她趴在臥室的地板,拿選台器不斷轉台,兩團柔軟富彈性的肥挺胸丘,代替了枕頭墊高視角。那時,轉台至一個本會感興趣的管弦樂表演節目,可是竟心生煩躁地轉台了,接下來就見到男女作著人都會作的事,更接下來手指忍不住也作起…,再接下來更需要明鏡與少男。與電視的人共奏後,退潮之時,地板留了些美若碎鏡的小小水灘,模糊映出張張寂寞難耐的臉。由於老拿第二名,當時的她有了放棄的念頭。但為了要實現和知音在分離前所許的承諾,還是繼續努力下去。

鏡中人是誰?冷靜、端莊、華貴,進了鏡子也就反了,雖都燦爛明亮,不過這大膽的坐姿與表情也夠讓她臉紅了。那衣衫不整、神情恍惚、任人玩弄的女生,就是原本黠慧又美傲的大小姐:她?她心頭有一絲懷疑,懷疑鏡子的功用,遂用音樂家特有的靈巧纖指去撫摸探索腿間的活物,企圖掌握點真實。

自小學琴的習氣,每當握住各類長粗物時,小姐就會想起琴弓、指揮棒,從今晚起,會先想到少男。

「我現在還好看嗎?」她想問,擔憂姿態會破壞形象。汗水正從各處的毛孔冒出、流下,熱氣和著身上名貴香水的錯亂味道令她昏炫、陶醉。擺在鏡子左下方的琴,已傳達人的情,現在,該輪到另一把了。

少男的雙掌改托於鏡中人那對豐美曲線的肉丘,時而以順時鐘運動將丘上的紅點湊和一起,又逆時鐘分離開來。來來往往的紅點,對照著窗外的長崎港夜景。平日傍晚,她常坐在臥室靠窗的書桌上,窗簾披落肩膀,拉著琴遠眺長崎港那些來往的紅點。窗玻璃隱約映照她的面容和裸體。每盞紅光,代表一艘渡輪,是略帶治豔的曖昧暗紅,彷彿像浮在海面的紅寶石,隨波逐流,散發惑人光芒。她希冀珍寶能攜著她的思念,或多或少經過少年面前。而今,至少,鏡中這兩紅點,已凌越海下看不見的波濤漩渦,投入兩對眼裡,沈澱到海般深的心靈底層。

「Molto espressivo..」聽見少男的讚許,她憶起曩昔也聽過這術語,那是初中時,提琴老師稱讚她的話。因當時她已愛戀上了少男,使得自己過於僵硬的琴聲開始有所感情,比賽成績也自然好起來。惋惜知音人搬家了,尋害她的小提琴家之路也漸漸難行。去春,少男竟回長崎找她了。經過知音一年的鼓勵,她重拾起信心,今日終究以琴聲贏得名聲與掌聲。

和少男重逢後,每回約會談話,她總把雙手交叉藏握腰後,上身微傾,俾讓胸部凸顯引人注意。去年某夏日,他們一同搭她家的豪華遊艇出遊。穿三點式紅泳裝的她,臥在甲板要求少男幫忙擦防曬油,沒料到知音那刻一點都不知音,竟塗真的防曬油來。好在,今夜小姐終可只微裝點半推半就—不需一人在鏡前自我安慰嘍。

她從頭至腳注視望著鏡裡這自傲不已的紅暈女體,越來越欣賞這越來越放肆的坐姿了。半脫的晚禮服也極搭配場合,華貴的色襯托透紅的膚,但等一下還是全脫
比較合儀。藉由鏡子,她想到了碼頭拴船的金屬矮柱,以及海濱的牡蠣。牡蠣的殼縫細長、陰黑,提供人們窺視、探險的空間,進入就能聽見濤聲。她的唇形要成其中最美的一只。該在港口進行較好,她想。初中與少男分離時,她曾在那任海風吹拂秀髮,演奏孟德爾頌的小提琴協奏曲,將別離的琴聲傳給在船上的少年。

她不禁想像自身是一把獨一無二、凹凸有致的電子小提琴。琴面有三孔插座,兩前一後,每次所插處和深度的不同,優美的音色也各擁特色。她任憑知音者用各種高超、大膽的技巧試探、操弄,叫她能發揮出最好的人間天籟。所以自己也需配合,莫老振出低沈的音調,音量也該大一點;而有高有低的音符、有緩有急的節奏就只能交給少男決定。

可惜之前老拿冠軍的敵手沒在此,不然要那人看見現在的慶功畫面。她真想好好用手去檢視,徹徹底底證明對方只是把次好的琴,順便安慰落敗者。或者再來場競賽,看誰在另類的琴弓下支撐最久。

忽來的聯想,這重聚的一年來,少女老想質問為何愛出門旅行的少男不買手機,免得每回想找知音都只能電話留言;然而,絕不會抱怨自己當初是選小提琴而非長笛。想阿想阿,想到自己曾猜疑過知音還愛好其他的樂器,若真如此,不管多少個,她願一同共奏較量。到時候,眾音寂寥,地板上將出現一大灘不再映照寂默的水鏡,她為唯一的高音。

不甘於只自賞鏡中的小小世界,愛現、愛美的在室女不當在室女,渴望琴師能起身托舉琴出去休息室,穿越長長的走廊,登過窄窄的電梯,一路奏著,重返剛才有電視轉播的音樂廳,在掌聲蓋過海濤聲的觀眾面前開幕演出。家鄉常氾濫水害的中島川又將重現!

全是恍惚時的亢奮狂想曲罷了。少男舔起她流汗的脊髓凹溝,她塗粉紅色的嘴唇就似沾了露水的花,緩緩綻放。唇角慢慢流出某白液混合唾沫的液體。才女拿手的樂器並非直簫,怎可上手媲美小提琴呢?但絕對會學好的,畢竟是樂器天才—背後暗流汗水的天才。

一想到這點,完美主義作祟,『提琴』惋惜此次插頭只有單支,三孔不能同時被插上,以發揮最完美的音色。退而求其次,當下,只剩一孔沒被試探過,樂器盼望操琴者莫忘啟用。她憑音樂天才的直覺判斷,要達到曲子的高潮,進入狂喜的昏炫境界,要點就在那孔。

「…不要忘了..我的…」大小姐好不容易脫口說出叮嚀。觀眾會對她獻花,她也會賜花給心上人。知音站立起來,卸下『琴體』。小姐謙虛地跪拜鏡子,高傲地用尻部蹶向琴師。少女可不怕痛、不怕操—這是成功人士的必要守則。晃晃屁股,胸前比窗外更波濤洶湧。鏡中的少女吻起她,留下粉紅的唇印。沒對手可較量,就要和鏡裡的自己較量。跟一小時前在舞台上一般,天才小提琴家也要在鏡前努力演出—最高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