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婦王子邂逅的都會街頭

◎淫妲三代
一個人在電腦上看美國電影,講五個鋼管舞孃的故事,影片一直走畫面很黑,因為講的就是在黑暗裡工作生活的女人,漂亮的身體很狂野,看她們在聚光燈下跳舞的模樣你會當真感到她們才是那在高處君臨我們、有資格睥睨一切要我們崇敬的人。

台前一色的黑,卻流離的光將舞台中央擺動的軀體映襯得耀眼刺目;台後昏黃燈光凌亂的人影有一絲絲溫暖並破敗的感覺,幾近精赤條條的軀體之間彷若沒有界線也沒有足以區隔彼此的符號。然後就是這個女人會特別讓我們覺得熟悉、突然攫住我們的目光,東方人的小橢圓形臉蛋上面招牌的丹鳳眼、小小的鼻子扁平的身材,永遠冷然的表情。可能是、或者不只是因為她與我們同一屬種或者血緣相近的關係,因為那其實太招牌的東方臉、太精準的異國情調也讓即使同一血緣的我們難以產生親切感,我是說,可是電影就真的這樣演:這個女人,這個東方女人,看似精明冷酷卻有張大嬸李大媽的豆腐心,沒人看得透她而且她讀書買書,在後台不同的身體們喝酒打架嗑藥化妝內衣褲翻飛的化妝台前她屢屢安靜伏案寫字。

寫詩,當然後來我們知道,是因為被在讀詩會邂逅的男人揭發──揭發:妳寫詩(不是妳跳舞,就是因為男人一切知情,才讓這個揭發的火花迸出狗血橋段的感人熱淚),而且妳寫得很好(雖然妳還不知道)。

只有這個時候愛情的聖潔光芒會降臨,女人臉上的堅毅顏色等待恩澤披覆的消融,將她還原成柔軟羞澀的純潔少女,變身的過程比脱褪衣衫的過程更為艱難,她裸露眼角的一點精光給他、也給我們細數,問他:「你不在乎我跳舞嗎?」然後男人索吻:「我想吻妳,詩人那個妳。」鹽巴已經敷上傷口,最痛的時刻過去才是解放,消毒過後等待癒合。

從電影裡出來目光觸碰凌亂的書桌與台燈的時候才想起那個熟悉感,當然不會真的只是因為她長了一張那麼不真實的中國臉,事實是鹽巴傷口與愛情的記憶埋藏在所有同我們一般的女人內裡,我們肉身探險堅定勇敢的行走那麼遠,卻從來不是活在慾望城市紐約街頭的亮麗豪放女,至多是總有個白雪公主的靈魂瑟縮在軀體某蒙塵角落等待擦拭變身的都會灰姑娘──企盼救贖、等待那吻洗滌一切髒汙的蕩婦妓女罷了。

不過故事裡最痛的時刻卻其實尚未到來,我們都是以為長大了便不聽童話或者不聽童話才是長大的好男好女;冰原尚未消蝕,或者短暫銷蝕又凍回去了,女人避不見面男人追來鋼管舞廳,台上台下兩相對峙,白雪公主變身回妓女蕩婦挑釁地要你睜眼細看,男人受不住轉身走掉女人多擦了半公分的眼影上面油油滑出一顆水珠──還是那冷若冰霜沒有情緒又高傲的臉。

所以真實世界裡的男人矯情極了的對我說情傷:「我像是想被封住了去路的王子,公主躲在城堡裡而通往城堡的唯一的橋卻斷裂了。」我忍住沒笑,隔天卻聽另一個男人說故事:「知道了她過去男友怎樣與她做愛我覺得好心疼,心疼她的經歷心疼她過去的男人為什麼這麼不愛惜她。」用力一憋,又忍住了。

愛情與生殖器的解放論,我們把笑話演得這麼嚴肅那些心傷,城市裡寂寞在童話的裡面外面那麼勇猛衝撞卻沒有路的好難好女,有水珠油油滑過我們的心,我逐漸習得什麼叫做:哀矜而勿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