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籬
【八】
自從我開始寫一些比較私人性的東西之後,回應一下就變多了,當然,我想人總是愛看別人隱私的,加上前一陣子在站上混了一段時間下來,我也認識了幾個網友,不過我還是很少到聊天室去,也許是不太習慣穿插著看對話吧,我還是比較習慣安安靜靜的一個人慢慢寫著文章,然後看別人的回應,再一篇篇回信,這樣比較從容的方式,雖然用電腦寫了這麼久的稿子,但是在線上聊天的功力卻總是不及一些整天掛在網路上的學生。
不過我發現這個站上的學生也不多,事實上經常在寫文章的人只有那幾個而已,其他的大多只是偶爾灌水一下,或者轉貼一些新聞什麼的東西。
之前第一次進聊天室就遇到的那幾個,都是常常出現的網友。
貓兒是女生,在園區上班,是作二休二的那種班,所以時間還算滿自由的,休假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到處逛;飯團也是一個女孩子,是程式設計師,在一家相當大的公司上班;狐狸也是工程師,三十好幾了,是個離了婚的男人;MOMO在重考大學中,一開始我以為是女生,後來才發現是男的;學姐因為喜歡南方公園的阿尼,所以用了這個名字,目前的身份是畫家,不過在國內的畫壇並不活躍的樣子,作品多半送到美國交給她的經紀人處理。她也是這裡的站長之一,這裡所有的人都是經過站長們同意才邀請進來的;另外一個站長是學姐的老公monk,他年紀比學姐大了整整一輪,曾經是學姐的心理醫生,後來離婚跟學姐在一起,不久之後把在美國的診所讓給朋友,跟學姐到過許多地方旅行,兩年前他們一起到臺灣來定居,現在正計劃要把以前遇到的一些案例改寫出書;第三位站長是台大醫學院的資優生green,一個21歲的女孩子,如果順利的話再三年就要畢業了,不過也有可能在那之前就提前出國繼續唸書。
其他還有幾個比較有印象的,球球是女學生,好像還在唸高中的樣子;阿莫是個四處打工的男舞者,是那種業餘的現代舞舞團,不過因為沒辦法靠這個生活,所以只好四處打工;小藍是國中老師,已婚,和我同年,她還有個情人也在這站上,叫做jazz,年紀比她小,還是學生吧,是個玩地下樂團的長頭髮吉他手;還有一個叫瓶子的女生,是做廣告設計的。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其他人,不過有些人很少發表什麼東西,所以我比較沒有印象。
這些網友都已經在這個站上待了一段時間了,彼此都滿熟的,本來我根本插不進話,但是現在我也慢慢混熟了,也了解了他們為什麼會把自己的私生活都寫在站上。
其實那是一種安全感。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樣虛擬的環境中得到安全感,不過只要看到他們可以這樣互相交換自己最私密的事情時,就覺得很想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個,因為對我而言,我從來就不曾有這樣一個可以完全交出自己的環境,如果那個網站是一間房子,我一定會走進去就隨便往地上一躺,然後開始呼呼大睡吧。
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我有一些地方和別人不一樣,我是指實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當我還是一個很小的孩子的時候,我就發現這樣的事了。
我和我的家人不親。
這個情形我在開始上學以後就從學校同學間發現了。當別的小朋友的家長來學校接他們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們之中有些地方和我不一樣,而課本中、電視劇中、故事書中所描述的家庭情形,也多多少少和我自己的家庭有些不同,當時我雖然還沒有辦法說明不同在哪裡,然而我確實是感覺到有所不同,直到我後來慢慢長大,才明白是我跟家人不親的關係。
其實我跟我的家人並沒有什麼嚴重的問題,只是很尋常的偶爾吵個架、鬧鬧脾氣,家裡也沒有人闖過大禍、也沒有人鬧死鬧活、更沒有經歷過什麼大災難,其實是很正常的家庭吧,然而我後來慢慢發現的事實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跟家人親近,我沒有辦法好好把一件事想法跟家裡任何一個人說出口,感覺上這樣做非常的怪異,就好像沒有經過訓練,第一次站上舞台演話劇一樣的尷尬,就算不是不知道要說什麼,也因為過於僵硬而無法把本來要說的話說出來。
但是有些話總是要說的吧。後來我就開始跟我認識的女孩子說這些我想說的事,並且一直不停的說。也許是因為小時候沒得說吧。
當然,後來又因為種種現實上的因素,所以可以說話的對象一一有了改變。有的到別的學校唸書、到別的環境工作、出國。也有的變成別人的女朋友,然後也有人結婚了,連小孩都有了。其中也有成為我的女朋友的,不過後來總之是分手了。就這樣一個一個來來去去的,朋友都還是朋友,有些還保持著很好的交情,仍然可以好好的說話,但是實際上,我一直沒有一個可以讓我有歸屬感的地方,一個單純的就是實質存在的地方。
然而最近我居然在這個網站中找到一種類似歸屬的安全感,我自己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也許我是累了吧。
【九】
有一天學姐忽然打電話約我去喝咖啡。
說起來我很久沒有在白天為了工作以外的事出門了。星期日的秋季下午,有很好的陽光,非常適合在coffee inn明亮的落地窗前喝咖啡。真是一個適合喝咖啡的日子吧,我心裡這樣想。
學姐穿著寬鬆的滑板褲,橄欖綠的緊身運動上衣,頭髮隨意地扎在腦後,一副流行的美式風格穿著,一點也沒有三十幾歲的樣子,並不是說因為保養得多好而看不到什麼歲月的痕跡,那種廣告片拍出來的年輕,是整個人的模樣,隔了十多年沒見,學姐的樣子竟然沒有變太多,只是比印象中黑了一點,而且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覺得整個人很有精神,雖然她還是一樣有點駝背,還是帶著一身頹廢的樣子,但是整個人的感覺卻是明亮的。
我先認出了她。
「我認不出你了耶!」
「妳倒是幾乎沒變啊。」
「呵,幾乎認識我的人都這樣說,我就是這個樣子啊,我也沒有辦法。其實,我本來就不太記得你的樣子了,不過,我想就算你不叫住我,我多看幾眼也認得出你來的。」
這段時間我跟站上一些網友都混熟起來了,包括學姐在內,以前我們其實並沒有太多機會交談。不過我倒是一個也沒見過,一方面是忙,一方面我也發現,自從我在這個站上建立起一個新的交際環境之後,我似乎沒有以前那麼熱衷於見網友了。
「忽然找你出來,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不會啊,不過,是不是有什麼事呢?」我試探性的問「monk呢?」
「他去美國了。」學姐笑著說,把手中的曼特寧黑咖啡一口喝完,稍微撥了一下頭髮,那個樣子和窗外的陽光配合得很好。
「是有點事,不過跟monk無關,他回去處理一點事,大概月底才回來。」
「會是什麼事情呢?」我也笑著問。看學姐的態度應該不會是什麼令人不愉快的事吧。
「是這樣的,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進來我們的網站嗎?」
「妳是指妳莫名其妙的寄了一些文章給多年不見的我,然後又告訴文章是從這個不能隨便告訴別人的秘密網址,然後讓我進來在站上鬼混這件事嗎?」
「就是這件事。」她又笑了。
「好像感覺到有什麼詭計在那個裡面的樣子。」
「你要不要說說看呢?」
「妳知道我會對那些文章有興趣對不對?」
「嗯,我在一個網站的專欄上看到你以前寫的東西,一時我還沒有想到是我認識的人,後來才想起來。因為以前跟你並不熟啊。」
「我跟以前的妳也不熟啊。」
「以前的我,以前的你……是啊,連我自己都跟自己不太熟呢,如果說是以前的我的話。」她像是玩魔術方塊一樣地看著她自己前方的空間,好像她自己所說出來的話正在那裡進行排列組合一樣。
那是她在想事情的樣子吧。
「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時期吧。」
「呵……青春期嗎?」
「是嗎?是這樣說的吧,呵呵……」
我跟學姐笑著,兩個人杯裡的咖啡都空了,但是空氣中濃厚的咖啡香,好像跟斜斜織下來的陽光都在這裡滯留住了,有一瞬間,似乎整個畫面和很久以前的記憶連結起來了。
忽然失真了一下。
在大學唸書時候的我到底是什樣的我呢?雖然記憶中記得大部份的事情,可是這樣聯想起來變得有一點不真實,反而是眼前的景物像是記憶中的事。
是不是真的,每個人都有一段時期不太認識自己,然後後來會慢慢的成長,所謂的更成熟了以後,就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呢?還是說這只是一個不斷進行的過程,每隔幾年之後回頭一看,發現的都是一樣的,原來之前的我還不夠成熟啊!
當想著這樣的事情的時候,人就像坐著火車往遠方離去一樣,心中出現一份沒有地名的長長的時刻表,然後一切都變得好像再也不重要了。
「其實,這是一個社團。」學姐打破了小小的沉默說。
「社團?」
「這個網站啊,不過只是社團的一部份,而且也不能說完全是一個社團。」
「好像很有意思的樣子喔。」
學姐要了第二杯咖啡,我也點了一杯拿鐵,看樣子要聊上一整個下午了。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