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人˙我的凝脂溫泉

◎淫妲三代

家裡只有三台的電視,連日以來喇叭鼓譟的聲音不斷,陳水扁遭槍擊的新聞畫面一再重複,一個年輕男人掩面而泣、痛哭失聲;之後,選情膠著,客廳裡爸爸從期待亢奮到一語不發,一度對著一心看熱鬧的我說:「別看了吧,我難受。」遂關了電視。最後,水蓮勝選、連任告捷,活脫脫的「台北人」突然在台灣各處強力上演,電視上拿刀欲切腹的中年男子、跪地不起的民眾,「孤臣無力可回天」的孽子情愫激起一圈圈的漣漪戲裡戲外的發酵,冷不防父親開始啜泣的時候我想起趙彥寧在流亡外省人研究中提及的那「與蔣公結婚」的老榮民。

老榮民從十幾歲離家當兵,到隨政府遷台成了沒有家的青壯年,到受制禁婚令只能以軍隊為家的時候,每日晨昏對坐白瓷盤上的蔣公微笑,愛之深於是蔣公成為他唯一的家(愛)人。與爸爸政治立場一致的媽媽也說不懂,說爸爸早晨從床上一躍而起猛地憤怒說:「這一切都是騙局!」說那槍擊案,之後鎮日一語不發不理會我們也不讓我們理會直至那電視前突然的啜泣。

記憶所及的上次知道爸爸哭是約莫十多年前的事了吧?或者我記錯了,那次他真哭了嗎?可那次我們都哭了,而且我們都明白為什麼,因為我們也都在哭,悲傷是很私己的情緒,變故或離異、愛與被叛,我們感同身受是因為我們也在承受,可是遠方的家國民族呢?可是從來只在電視上真實的政黨輪替呢?

平路的凝脂溫泉寫黨外運動與女人,政治理想的細節模糊在女人愛欲生涯的氤蘊背後:從他的理想他的受迫害故事裡窺見愛,再從他的理想他的迫害裡受背叛而失去愛,到了我們都熟悉的政治承平的小時代,迫害的故事還原成我們人生不堪的細節、浮在臃腫的身體表面橘皮紋一般的猥瑣真相,浪漫的氤蘊消褪了、壯美的青春失去了,時代與女人交會的地方只在於嘴唇遭遇嘴唇、身體對抗身體的氣息粗重的時刻裡。我落淚了,男人面對理想的猥瑣模樣粗礪地磨皺了女人夢境的表皮,青春被誆成一場徹底荒謬的謊言騙局。

「這一切都是騙局!」老榮民也會有天醒來這樣哀傷的啜泣嗎?或者還在前往總統府的路上,聲聲鼓譟鳴著汽笛喇叭,情緒糾結如同失戀一般的焦灼怨恨無處紓解,我無聲對坐電視畫面,心裡有一絲酸楚一絲憎惡拂過,四下尋找零食汽水,臉上帶起一抹難辨其意的訕笑表情──背對男人的理想男人的歷史,那些故事那些愛與背叛;一切都是騙局而我擁抱的沉默抵抗,我的冷漠我的抽身離開,我的憐憫裡也有一絲仇恨意味。

女人無祖國啊,包括那個我未曾參與的溫泉故事、我不曾了解的孤臣孽子的愛與憤恨,旁觀之時遂帶著粗礪表皮冷成一隻沒有痛覺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