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籬
某個星期天的下午,我一個人外出去買些日用品儲備著用,以免在趕稿的深夜中蹲在廁所裡才發現沒有半張衛生紙可用。
採購完畢,拎著大包小包,我在量販店門口招了計程車,連人帶貨一起塞進了後座,告訴了司機目的地之後,我就轉頭看著窗外發呆,腦袋裡想的是等一下到家之後要不要順便在市場裡買點水果,就在這時候,司機先生猛然丟過來一句話,使我倒抽一口冷氣。
「先生,你在總統府當大官喔?」
我真的倒抽一口冷氣,第一個反應竟是伸出左手去抓放在我身邊剛買的衛生紙和零零碎碎的日用品,我甚至幾乎要去把車門拉開了,不過右手總算沒有真的握上門把。
「先生,你在總統府當大官喔?」
他又再問了一次,這次我沒有那麼慌張了,不過反應仍然激動,我狠狠地回了他一句:「為什麼?」其實當時我差點衝口而出的是:「你他媽的憑什麼這樣說?不想載我可以直接講!」但是我硬是把這句話給吞了下去,因為從照後鏡中看到的他臉上的笑容,告訴我他可能並沒有惡意。
只是我的情緒還沒有完全恢復,那句「為什麼」問得既兇且惡,我明白那是莫名遭受攻擊而產生的惱怒,但我很快就覺得不妥,這樣的反應說不定讓他真以為他說中了。
「我看你天庭這麼飽滿,又住在眷村裡,我想你在總統府當大官吧?」
唉呀,拜託別再說那句話了!
我看了看他的臉,總算放鬆了身上的肌肉,車子都開過了幾條街,我才重新靠上椅背,卻發現背心已經濕了一片。
我住的地方只是靠近眷村,我跟總統府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跟任何大官或消官都沒有半點關係。我想要解釋,但是厭惡感像一堵牆一般結結實實地擋在我前面,我知道他憨厚的笑臉後面沒有惡毒的攻訐,我知道我該解釋一下好替自己平反,然而我只是刻意地整個人轉向窗外,當做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路途不是很長,然而直到下車,我都還感覺到那個厭惡、抵抗、憤憤不平的表情還黏在我的臉上。
很小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寫過題為「我的志願」的作文,在我寫過了那篇作文之後的幾年,我的弟弟也寫了,他的志願是:總統。
在那之前,我寫的志願是老師還是軍人什麼的我已經忘記了,不過弟弟的志願讓我羨慕了很久,而總統也成為我童年的概念中第一個大官,只是那個時候所想的並不是大官,可能更接近卡通裡的大頭目或大統領之類的吧。
接下來在國小、國中、高中這一路求學過程中,我見識了各種各樣用來把官的價值建立起來的手法,並且整理出一個清楚的脈絡:官隨人當,有好有壞,但是官這個位置是有著高尚地位與正確性的,官這個位置本身並不因為有壞人當了壞官而變成不好的東西,對於過去的歷史和許許多多的人文知識的基礎,也就在這上面建立了起來。
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和我生活圈裡的許多朋友都漸漸減少看電視新聞和報紙的時間,另外,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向來拒絕投票,但是降低投票意願,或是不再把任何一次選舉放在心上的人也越來越多,漸漸地,「官」、「政府」、「國家」都成為具有負面意味的辭彙。
是的,來自課本、來自新聞、來自任何官方所發出的聲音,都透露出一個訊息:官是一種比較高的位階。然而在我的身邊,大家卻早有彷彿盤古以來未曾動搖的認知:官是一種比較低的位階。
那天計程車上聽到司機冷不防問了那麼一句,我第一個反應是自保,因為覺得忽然遭受莫名的攻擊,一時還來不及想到為什麼,在那萬分之一秒的瞬間,我聽到那句話,真以為他下一個動作就要停下車來痛打我一頓。
第二個反應是生氣,因為我並沒有做出什麼事該當被如此責罵,雖然我一向個性溫吞,點了雞腿便當送來炒米粉我也照吃不誤,但是這一記打得我實在吃痛,感覺就好像去餐廳吃飯,剛坐下來廚房就從裡面衝出來,手上菜刀一剁就插在我面前的桌上,然後指著我的鼻子就罵起三字經來,我雖然不會拔起菜刀來剁他的砧板,但搞清楚沒有性命危險之後,我真想站起來問一句:「你他媽的憑什麼這樣罵我?」
終究我還是沒這樣做,雖然悶氣生了好一會兒,但回家後想起來,反倒同情起那司機來,因為他非但沒有辱罵我的意思,要說蒙冤受屈,他可比我冤上不知多少倍。
我原本不知道自己聞官真會色變,也以為小學課本上的東西早被我忘了個乾淨,以為人人都知道什麼東西是真的,什麼東西寫出來卻是做個樣子,看過就當丟進馬桶沖掉,只有傻不隆咚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的年紀才會把那些當一回事,直到讓這位司機如此這般地問好一番,我才猛地驚覺,那些我以為無害的樣板教育、樣板新聞、樣板媒體,可不只是用來讓大家長大後當做笑話和糗事聊一聊而已,整個信仰和價值都建立在上面的人或許不在少數。
另一方面更讓我不安的是,我或許也沒有我自己以為的那般百毒不侵,說人官模官樣的話,想來聽過不下千回,要不是給這麼冷不防偷襲一下,恐怕也都笑著應對過去了。
後來這事我說給朋友聽,聊了開來大家也是哈哈一笑,當時那一刻的火氣沒了,可是我不免說到憂心處,開始憶當年,重提小時候上作文課種種,越說越覺得從小給孩子們灌這麼油膩浮華的湯水,實在太不營養,直到今天電視劇還睜著眼盡演些抱著官大腿當爸爸的劇碼,成年人當做消遣看看還無所謂,兒童就諸多不宜了。
其中一位反應倒是挺樂觀,他認為我們這些既駑鈍又溫吞的五、六年級生,當年給人灌下去的油湯不會比現在的課本更有營養,看的電視節目骨子裡也是一般的不衛生,到頭來我們還是自己搞懂了官是個什麼,更不用說現在的八、九年級生,比起我們小時候的呆模呆樣,他們可更懂得不喜歡吃的東西偷偷吐掉也不會傻傻地往肚裡吞。
這話想來也很有道理,我們那個年代的青少年花了很多工夫才好不容易土法煉鋼找出來的一點資訊,現在的小學生隨便上網一查就有了,我們當年得每日八省吾身,外加歷經人生重大打擊,才猜出什麼話是真的但最好不要說,什麼話是假的可以說但是千萬不要聽,現在的小孩子才學會寫字沒幾年,就好像本能一樣知道什麼是人話什麼是鬼話。
想到這裡,心上稍寬了一寬,雖然自己似乎是沒幫上什麼忙,但未來總算還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