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深作欣二對日本社會最暴力的控訴
從「生存遊戲」(大逃殺)影評到「高中女生亡國論」
◎董籬
這是2001年金馬獎影展的影片之一,導演是深作欣二,主角是北野武,兩者都是渾身充滿暴力張力的黑幫電影大師,去年在日本合作拍攝了這部「生存遊戲(Battle Royale)」(另譯「大逃殺」),引起了非常嚴重的爭議,年餘七旬的深作導演甚至還為此上國會辯論;影展的報導上提到了深作欣二和北野武兩人在記者會上的片段,看起來似乎說明了這部電影是希望讓日本的青少年去思考什麼生命的意義之類的,另外一篇影評則說這部電影點出了成人社會的殘酷其實和殺戮行為相去不遠,然而這些文字全都騷不著癢處,不知道是報導者刻意避重就輕,還是媒體不能接受比電影血腥的畫面更殘酷的事實:其實這部電影控訴的是日本的成人社會!
不只是日本的,同時也是臺灣的,以及普遍的成人社會,只不過日本是最鮮明的例子,這部電影淌著鮮血指著日本的成人社會破口大罵:殺人兇手!
只是這個被告似乎還沒有聽懂到底怎麼一回事。
電影改編自日本作家高見廣春1997年的同名小說,故事敘述日本未來社會腐敗低迷,國民缺乏競爭能力,為了徹底改革,日本政府連同軍方通過「新世紀教育改革法」,簡稱BR法。
根據BR法規定,每年要抽籤選出一班國中生,由配備強大火力的軍方將其置於荒島,強制執行「生存遊戲」,遊戲規則是將每個人鎖上炸藥和偵測器,然後一人發一包簡單的求生設備,然後想辦法在島上求生,不過三天之後,只能有一個生還者,如果有兩個人以上還活著,就全部引爆炸藥炸死。
電影一開始就以字幕敘述日本社會敗壞的現象,失業率、犯罪率高昇,各種衰敗的現象無法改進,因此而制定BR法,也就是說要透過BR法來改革上述的衰竭狀況,銀幕上出現的則是媒體爭相採訪「生存遊戲」的生還者。
然後是男主角的父親因長期失業而自殺,留下鼓勵兒子的遺言,其實從這裡已經隱約看出,故事中的日本成年人本身的無奈與無能,倒是看不出和青少年有什麼關係。
緊接著就是那被挑選到的班級,被騙到島上,他們的導師因為反對而被處死,接任的是學校中一向被學生嘲笑捉弄的另外一位老師,也就是北野武所飾演的北原老師。
接任的北原老師負責執行「生存遊戲」,他撥放拍成像綜藝節目一樣的說明錄影帶,並且宣佈這一班學生將要在此進行這場互相殘殺的冷血遊戲,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學生當場遭到殺害,不過北原老師只說了一句:我殺人是犯規的。
接下來就一連串長達兩小時,另人坐立難安的殺戮,每隔六個小時在島上廣播一次的死亡名單,比起一個接一個的死亡場景,顯得讓人無法感覺到真實感;片中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本能而反應,有無法承受而選擇自殺的,有相互扶持到最後但卻因為一點小間隙而同歸於盡的,有企圖有計劃的求和平卻被殺死的,有想要反抗軍方失敗的,有利用人性弱點求生存的……像極了成人社會中的各種競爭模式。
北原老師在執行「生存遊戲」的時候重拾信心,驕傲地對學生說,不要小看了我們大人。
直到最後,男女主角存活下來了,他們是一對戀人,他選擇了不接受制度規定的遊戲規則,但是在沒有辦法對抗軍方部隊的情況下,只能選擇在島上不停的逃亡,等待任何可能生存的機會,幸好有幾個學生利用電腦入侵基地主機,使他們查不到最後生存的不只一個人,他們騙過軍方和北原,並且將北原殺死逃出荒島。
兩人逃出來之後成為通緝犯,日本政府以殺人罪名通緝他們,而他們則選擇了永遠的逃亡。
故事到這裡結束,兩個少年隱沒在都市的人群中,他們不接受這套遊戲規則,在選擇了最低限度的生存手段之後被政府定罪,當然他們也沒有接受BR法所謂的改革,變成成人社會希望的樣子,而是選擇永遠的叛逃。
在整個「生存遊戲」進行的過程中,其實指的是成人社會的競爭,在成人社會中彼此勾心鬥角、明爭暗鬥,為了讓自己爬上去,不惜犧牲任何會阻礙自己的人,承受不了的人就選擇了自我放棄,競爭的高手不但越來越不會害怕,反而以這種遊戲為樂,每一種模式都可以在成人社會中找到可以對應的位置,所謂的BR法可以說是成人社會認為青少年越來越缺乏競爭力,因此用強硬的手段,逼迫青少年提早學會成人世界的運作模式,希望這個警訊能夠讓青少年提高將來在成人社會的競爭力。
不過這只是表面的故事,電影所透露的遠不只於此。
會讓我們深刻感受到,在這一層用意之後還有更可怕的意義的,正是北野武所飾演的北原老師。
另外一個線索則是當身為觀眾的我們,接觸到電影所產生的兩個疑問:
第一個,一定需要這麼殘忍的方式才能達到目的嗎?執行者怎麼下得了手?輿論不會反對嗎?
第二個,這麼殘暴的政策,難道沒有人反抗嗎?
從這幾個線索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電影(或小說)要說的其實不是日本的青少年應該學習成人社會的現實,才能體驗到真實的人生,並且帶給社會正面的進步;相反的,它說的是,成人社會不應該繼續以現在的態度去面對青少年。
是什麼態度呢?
北原老師在影片中代表的是成人社會,他是個被青少年嘲笑的老古板,學生不喜歡他,甚至惡意攻擊他,但是當他有政府授予生殺大權的時候,他就重新站上風了,他告訴學生,不可以小看大人,並且經由武力證明了他的權力。
然而,除了官方賦予正當性的武力之外,我們並看不出他有什麼好優越的,片中他接到幾次家裡的電話,和家人的隔閡已經到了無法解決的地步,家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而他對於一切的問題也都束手無策,只能不斷的以加班來逃避,但是又身獻制度之中,完全沒有辦法解脫。
最令人叫絕的是,最後他被學生打中倒地,過了一會兒電話響起,這個無奈的老師,還得掙紮著用最後一口氣,爬起來去接太太打來罵他的電話,他也同樣的只能說他得加班,雖然最後生氣地摔掉電話,但是對於體制,他不但無能改善、無法逃避,甚至到死都沒有辦法跳脫。
無能的真的是根本還沒有開始加入社會中堅的青少年嗎?還是成年人自己無能呢?
在遊戲剛開始的時候,北原老師露出:你們總算知道大人的厲害的表情,同時也多次不經意地露出對於主持這場遊戲的享受,甚至還畫了學生們殘殺的想像圖,完全是樂在其中的樣子,不過他並不清楚自己如此憎恨他們,還以為自己是服從體制的使命,要教育他們使他們得到BR法所提倡的改革和進步,所以又由衷地扮演著嚴師的角色,那種雖然嚴厲,但是會給學生最好的教育那種老師,也可以看出他根本不知道這場遊戲在屠殺學生,他仍然認為這是為學生好,為青少年好,就像從小到大老師所說的那樣。
要讓青少年提升競爭力真的需要這麼殘忍嗎?其實這一連串的疑問從北原老師身上就可以看到了:日本的成人社會根本不知道這種行為是殘酷的屠殺。
原著小說是1997年出版的,當時正是日本高中女生亡國論開始興盛的時候,對於日本的青少年將成人世界重要的價值觀視如糞土的同時,成人對青少年不但厭惡、恐懼、反感,同時也開始帶有憎恨;因為許多年輕人並不如成人的想像,什麼都不懂,日子過一天算一天,對生活一無所知,只會靠別人養他們或是做一些偷雞摸狗的事,有部份的年輕人談起各方面的事情頭頭是道,又有能力又會玩,但是他們就是反對成人的價值觀,使成人日漸感到屈辱,也因此恨意一天一天地暗中增加。
BR法其實就是日本成人對青少年的恨,在潛意識中累積到了非得付諸行動不可的程度,只不過他們就像北原一樣,仍然以為自己是抱著愛之深責之切的心情,全然不知憎恨已經吞食了他們的心。
這樣的政策在成人心中充滿恨與暴力的情況之下,當然會得到成人的支持通過,會反對的只有這個暴政實施的對象,也就是青少年而已,只是誠如北原所說,成人的力量是不容小看的,青少年真的要對抗,在武力上相差也太懸殊了,再說社會的傳播與知識仍然是成年人在控制,像電影中的情節一樣,他們是被設計好不得不參加這個遊戲的。
當然也有例外的,就像男女主角,他們逃過了一定要接受成人所給予的選擇的制度壓迫,但是也並沒有戰勝成人,他們只能永遠逃亡而已。
再回到高中女生亡國論。
日本高中女生視援交為極正常的事,但是成人對於這一點害怕得不得了;黑沼克史所著援助交際一書,整本是實際採訪的報導文學,從頭到尾充滿了報導者對於對象的恐懼,高中女生的想法做法都很純真又不失成熟,但是成人社會無論如何都要把她們解釋成需要救贖的一群才能夠稍稍安心。
BR法其實就是性交易管制、性工作污名化等手法的延伸,青少年本身對於性工作的認知其實非常單純,是極為接近事情本質的,但是認清這些事的本質,將會嚴重危及成人社會的價值,因此成人社會用各種手法來規定青少年遵守遊戲規則(BR法中要求青少年學習成人社會的生存法則),如果不遵守的就予以處分,在「生存遊戲」中是把他們殺掉,在現實社會中是給他們一個汙名,同時自認為是為青少年好。
當然不只是性工作,其他如藥品、家庭觀、就業觀、學歷的認定等等,這一切由成人架構出來的世界,在今天都已經不被青少年認同了,除此之外更難堪的是長期的不景氣,成人社會中越來越多挫敗者,他們無能解決自己的問題,甚至也無能離開這個壓迫人的社會體制,對於不守規定,過得比他們快樂,嘲笑他們古板無能的青少年,成人使用社會資源的優勢,對青少年攻擊、壓迫、強制改造、洗腦、嫁禍、仇恨、害怕、羞辱……這一切只是為了要求得自己心裡的平衡。
所以這個故事真正敘述的是,日本成人社會本身衰敗無能,對青少年不知天高的嘲笑產生恨意,同時也恐懼青少年和自己的不同,而強制要求青少年以成人的制度和遊戲規則來體認成人社會的現實,一方面重新建立成人的遊戲規則才是正確的遊戲規則的架構,一方面經由成人的社會資訊優勢來補償無能的弱小感以建立自信,然後對青少年施以強制性的BR法,是帶著無法消除的恨意的,也因此這同時是成年人向青少年報仇。
所謂的高中女生亡國論,是日本的成人害怕高中女生的觀念將來成為主流,而瓦解現在的成人的既得利益體系,這就等於是亡了現在的國,另外建立了一個非現在的這些成人當家的新國度。
故事中點出青少年面對成人強制體系的壓迫所採取的各種應對,有人服從規則,有人自我放棄,有人壯烈抵抗,有人消極逃避,有人還扮演起成人的劊子手,也有人不但認同了這套規則,還希望建立起自己的王國。
最後極少數不認同的青少年,因為根本沒有力量對抗而選擇出走,不過成人社會仍然不放過他們,給他們冠上罪名,將其定位為罪犯,永遠不和這些不玩成人規則的青少年妥協。
結果是成人社會到了最後使出像BR法這樣的強暴手段,充分顯示成人優勢,總算讓大部份的青少年不得不接受成人的遊戲規則,並且像現在的成人一樣永遠在現在的體制中生存,少數仍然不接受的青少年,不是被接受遊戲規則的同儕所淘汰(殺掉),就是自我放棄,或是被定位成罪犯永遠逃離成人社會。
不過,「恨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誠如北原老師的最後一句台詞,他最後終於發現自己在恨學生、恨青少年、也恨這個社會,不過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得到,連要死了都無法跳脫一聽到電話就不由自主要接的體制慣性,無奈的他,說出了:恨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沒錯,恨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日本社會繼續恨青少年是要付出代價的,就像故事最後,遵守遊戲的青少年,最後變得和成人一樣,被淘汰而失去生存能力與競爭能力的仍然是多數人,至於那些不一樣的不妥協的青少年,未來永遠也不會回到日本社會,成人奪回了一時的尊嚴,也保持了成人的絕對優勢,但是數十年後的日本成人社會仍然不會進步,因為被接受的仍然是被套上同一個模子的青少年,不一樣的人都被淘汰、消除或自己離開了。
日本社會如此,臺灣又何嘗不是呢?警察自己犯綁票案,害政府丟臉,政府向被綁架的人報仇;所有政客都仗著現在的青少年本來就不喜歡投票,把一大堆過錯都嫁禍給青少年,然後製定出一個符合成人價值的框框,不合框架的就予以淘汰,比如說不準拿性服務用來當做工作,不合標準的援交少女就打上不良標誌,要改,可以接受,一直不改,就說她是壞人,毀掉她!這種種做為和BR法的差異之處,只在於沒有直接把青少年的喉嚨割開,讓價值不同的青少年的血直接噴灑在地上,然而臺灣社會這些隱性的,打著為青少年好的正義旗幟的BR法,其實才是真正有可能亡國的。
每一個時代有每一個時代的背景,不久前在電視看到吳宗憲的一段節目,讓一些為人父母的觀眾和援交少女對話,看到一位老先生說著當初他們青少年時期的日子,說他們有多窮困,說他們再窮也不會做性工作云云,殊不知每個時代都有其背景,四十年前的臺灣沒幾個人有錢,做性工作也賺不到多少,現在做援交已經是一種潮流,將來有一天性工作完全除罪的話,獲利大幅降低之後,又會是什麼局面呢?
其實這些都不用太仔細計劃,那為老先生也不是自願在四、五十年前出生的,而現在的援交少女也不是自己選擇出生在這個時代的,兩個不同的背景之間的比較根本沒有意義,只是已經成為社會主要資源分配者的成人,不願意看到自己建立的價值被青少年瓦解而不斷地想辦法反制。
沒有一個世代會帶來完美的價值體系,現在的青少年普遍瞭解到性工作是一份普通的工作,這很好,但是也會有其他的缺點,這我們不能一一要求,而已經主宰這個社會的成人,對於青少年多少有些妒嫉、反感或不能理解,這也是無法百分之百解決的事,但是如果像現在的台灣和日本一樣,已經到了對青少年懷有恨的敵意時,如果再持續下去,就算永遠不會有BR法那樣殘暴的制度,但是成人社會仍然會被自己所做的事持續的毀壞下去,即使未來的青少年重新建立了更善意的體制,現在的破壞都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重建,因為,恨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