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lm】從前從前,美麗的公主來到狗村

  從前從前,有一個溫柔善良又美麗的公主。

  總是公主。從前從前,她的名字曾經叫做白雪、灰姑娘的本質也是個公主,後來這種女人、這種角色典型大量出現在經典故事、通俗文類尤其是各樣的羅曼史小說裡,近似於一種女神範型:她溫柔善良又美麗、她會降臨時帶著光,她讓所有的人艷羨也不由自主的喜愛、她征服他們,而且她絲毫不吝惜地放送自身的甜美作為回報,然後故事裡的人就會接納她感激她、之後妒恨她折磨她,一切這麼自然而然我之所以可以講述得這麼順溜,是因為在故事末尾總有個完滿的大結局等在那裡,白雪公主即使歷經磨難也將與父王母后相認相擁、灰姑娘會衣錦歸故里,她們當然會原諒那些曾經惡待她的人,然後這些惡人都會涕淚縱橫地懺悔補贖 ──The ending,從前從前,有一個溫柔美麗又善良的女人,她將歷經一切磨難但是,美好的女神(或者美好的小白兔──白雪公主是這樣說的,她被獵人帶到森林裡準備殺死,獵人只見她瑟縮顫抖是一隻脆弱又無助的小白兔,所以才不忍殺她。)絕不會「真正地」被蹧蹋。

  童話版本的小白兔在意義價上偏向女神那一頭,隨後有一種很少被正確讀取為一種文類的成人版本的狂想情節,我在真正的色情故事、小說、電影裡驚訝地經常發現,與上述故事格式相當雷同的女性角色,她們在意義價上又偏靠小白兔那頭近一些,她是性感女神、在女人只作為男人性對象的狂想規則裡,她是男人一致慾望而女人一致妒恨的,是男人當然的性玩物與女人當然的敵人,那一致的程度如同一種生物定律:昆蟲定會趨光!──她柔弱無依對侵略毫無抵抗力、她當然有心靈可是總是只有她的肉身才具有獨立的存在意義,她是紅顏作為禍水的具像例證,男人只能用陰莖取用她一如女人只能以醜惡的仇恨虐待她,除此別無他途、除此她與男人或女人都不會有別種關係。

  兩種故事從來不會混類,當同一個故事被重複編纂成為一個文類的時候,我們在家家酒中也都這樣重複地搬演:我當白雪公主你來做母后,然後將枯燥地磨難歷程用一次次的重複無限荒謬化,讓它單純的只是遊戲的過程就好,我們等待的高潮結局是美好的小白兔在遊戲過後證明自己美好女神的真正身份(或者其實還是還原成原來的小白兔),壞人也都變成了好人,再複雜的世界與事件最後都會有簡單的答案,然後心滿意足準備搬演下一齣家家酒──當然不會荒腔走板成真正成人版本的小白兔故事,那太醜惡了。「故事類型」(genre)所承載的社會意義被確證強化,於是無由產生越界的想像與需求,只要故事一開始我們聽到了「從前從前」的開場白就會安心,故事還沒聽我們的心便已感到滿足,像從不出錯的雲霄飛車、不允許意外的歷險遊戲,於是電影開始,墨綠色的球場舞台、框線佈景,我們已經看到了「從前從前」,然後故事旁白介紹這是一九三零年代這是美國落磯山脈的小小村落,隨著觀眾心中一點點小小困惑,人物出現,是人物、而非角色,因為這些人長得一點也不卡通,他們勤奮工作正直善良,小小的冷酷與必然的靈性匱乏,跟我們或者我們所熟悉的人物差不了那麼多雖然這還是電影,然後「溫柔善良又美麗」的女人就出現了,這是禮物、是無助無邪我們都不忍心殺害的小白兔,她沒有一點用但是丟棄她又會使得我們有點變形的道德感產生那麼些些不安(與尷尬),我的天啊而且她降臨時真的帶著光,她什麼都不用做他就已經覺得她「應該屬於這裡」了,真了不起。

  「你認為這是個遊戲?」「它就是遊戲!」我把這句對話重播了三遍,俊帥的王子(錯了,其實是我們村中的道德講師)要求無邪小白兔發揮公主本分征服這村落的時候,遊戲開始,小公主努力工作無私奉獻,然後歷經磨難的過程比我們都搬演過最荒腔走板的家家酒情節更突梯一百倍,她像真正的公主一樣被喜愛、也像真正的女奴(或者還是女神?一定還有更好的角色概念供我使用)一般被取用,我們的情緒被錯置、感到坐立難安與一絲絲險險乎被撕裂的困窘,我的天啊男人只能用陰莖取用她而女人只能以醜惡的仇恨虐待她,我的朋友說觀影的尷尬,我們成人狂想的內心如何與童話故事的願望對看呢?那太醜惡了。

  太醜惡了,簡直,一絲不茍的舞台佈置與沉著俐落的旁白語句,沒有血光也沒有肉身裸露的赤條條,還是難免想要遮掩什麼的難堪,我們面向螢幕小心不被同來觀影的友伴看見自己的表情細微處,有什麼東西一不小心就會被洩漏。

  你還記得最初聽白雪公主或灰姑娘時候的心情嗎?心中的小小期待與聲聲抱怨,那個國王怎搞的一點用都沒有?灰姑娘她爹怎就不回來好好教訓那個後娘呢?我們如此安心感到滿足是因為說故事的人允許我們站得遠遠的,我不是黑心母后、不是醜惡巫婆、不是後娘更不是又跋扈腳丫子又大的壞姐姐,但是拉斯逢提爾騙我們,這是一九三零年代的美國落磯山,這裡的人善良正直,我們同情他們就像同情自己的小小麻木對生活的冷漠與必然的缺乏靈性,我們就是勤奮而冷酷的丈夫、正直但忌妒的妻子、軟弱無害的司機、固執的老太婆、死要面子的瞎眼老翁、是那滿口仁義道德並且總是輕易原諒自己的懶怠與一事無成的俊帥王子,不,是男主角,更重要的是,我們總也是那白雪公主灰姑娘,在我們的內心最深處,溫柔美麗又善良的小白兔常常無助地哭泣,世界好殘酷,我們無語問蒼天。簡單又複雜,如同我們自己,我們小小聲辯解:但我們『絕不會』作出這麼詭異又殘酷的事情來!一面暗暗給自己打個問號。──狗村的小白兔大復仇,接在一段無趣又戲劇得令人捧腹的父女大辯論之後,歷險還回到一個遊戲、虛妄的狂想,小白兔原來是個女王呢,她當然不會「真正的」白白被蹧蹋。

  你還在面對那些無辜村民哀感人性的這麼不優雅這麼不堪問嗎?或者一面問又一面覺著一點隱隱的不對勁,有什麼東西遺漏了又說不出,也許只是太小看了你與狗村的關係、你在家家酒中的真正的角色,我們演過白雪公主也當過後娘與姐姐,但卻很少將這童年遊戲映照到我們往後的成人生活來狠很地感傷,即使我們可以將對公主的角色認同堅持到最後──那些醜惡不堪徹底是人生的無常際遇,讓自己善良無辜到最後、讓自己的內心純潔無暇到最後,狗村大復仇的當口也徹底失去了可以快慰的餘地,殺戮終結的是我們被懸宕被錯置的尷尬磨難,電影更多的精妙處留給睿智的評論者去說,讓我們回到這個無處不適用、總結性地老生常談:或者不是每個說故事的人,都願意只給我們一個簡單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