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美麗新世界 (十一)

◎董籬

【二十】

「那麼,我們是不是誰要先說明一下dancing的事情?」

「是我帶她進來的。」狐狸說:「我還是說明一下好了。」

大家在三樓或坐或臥地圍成一圈,雖然說是開會,也有十幾個人出席,不過無論如何沒有什麼開會的氣氛,但是這樣的場合已經是我在這裡見過最嚴肅的一次了,大家都選擇好一個姿勢,好專心的聽狐狸的發言。

「我是在別的網站認識她的,有一陣子了,差不多快半年了吧,我們一直沒見過面,我也沒想到要見面的問題,因為她是那種你只要跟她花時間聊上一次,就知道她肯定會是個朋友的那種人,那種觀念和態度上的契合度是很不可思議的,所以我也從來沒想到我們年齡會差這麼多。

她的父母都是老師,家裡很傳統,從小到大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日子過得很平安。她小學起功課就一直在前三名,自己也很喜歡看書,雖然不是不用唸書就可以考一百分的那種學生,但是也沒有讀書讀得太辛苦,而且學校裡有書法、作文之類的比賽,每年的第一名也都是她,理所當然的每個學期的班長也都是她,簡直就是連續劇裡的模範小學生。

然而有一天她忽然決定不要再繼續當模範生了,也不願意再參加比賽,辭掉了班長,也不再學書法和鋼琴。在那之後,其實她仍然大致上是個好學生,功課仍然是前幾名,不需要補習也不令人擔心,看起來好像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不過她說她這樣做是因為發現了自己是平凡的,所以她不想當那個受人注目的小角色。
同樣都是沒什麼了不起的小角色,這樣才更能充分享受當平凡人的樂趣。她是這樣說的。

另一方面她在私底下有些算是為了不要那麼像模範生而嘗試過的事,像是抽煙、喝酒、翹課、和男人上床等等,依照她的說法是,她嘗試過之後倒也不怎麼特別喜歡做這些事,有些還不錯,有些沒什麼興趣,不過總算很多事都做過了一、兩次。當然,這些事在不知道她的年齡時,聽起來都是很平常的,我們學生時代或多或少都以這種心態做過類似的事情吧。

到這裡為止,她除了年齡比我們所想像的小之外,其實真的就像她自己所說的,再平凡不過了。

然而那個時候真正讓我認為應該介紹大家跟她認識的原因是,她說她正在有計劃的進行一件事,就是讓別人瞭解她事實上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對象包括她的父母,因為終究她是屬於自己的一個獨立人。自從她不當班長之後,雖然沒有遭到什麼責備,但是她知道她身邊的人都還在抱著期望,她要說明的大概是,人不應該理所當然地對另一個人施於某個固定的期望。

說起來這還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是我想我受到了某種感動,因為這樣的情形,老實說跟我自己的成長環境有一點像,雖然我從來也沒有當過那種模範生,不過從小你就會覺得有一件事是不對的,那就是沒有經過爭辯就降臨在你身上的期望,或者應該說某些願望,別人希望在你身上發生的事,就是這樣的東西,雖然長久以來這樣的願望都帶有無窮盡的讚賞,但是你就是覺得不對勁,我也曾清楚地感覺到那個。

現在的我已經可以更明確的描述出那種不對的東西了,所以當我認識她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是可以和我們在一起的。」

「我跟她聊過好幾次。」瓶子說「就像狐狸說的一樣,比較普遍的說法就是,一見如故。雖然接觸的次數不算多,但是我覺得不論在觀念的溝通上,還是她這個人的特質,我都覺得可以跟她成為很好的朋友,起碼就我個人而言是這樣覺得的。」

「我是大約知道她很年輕,不過沒想到這麼小。」小藍說。

關於這一點,我也有同感。

「我和她聊過幾次,感覺得出來年級不大,有點孩子氣,她說她還在唸書,我也沒有多想,也許是因為我自己已經快滿三十歲了,想起來一般的大學生對我來說,也都有一段差距了,所以沒想到過她竟然只有十四歲。

當然另一方面也是她真的很早熟,雖然我們常常在聊青少年自主的問題,不過畢竟我自己在青少年的時候,也都沒有dancing這麼成熟,所以實際遇到的時候,說真的我也有點驚訝。」

「上次我和她當面聊過了,」學姐說出她上次約dancing出來的經過,「真的有些讓我都感到錯愕的感覺。她一看就是個孩子,年齡不到我的一半,實在很難不把她當小孩子看。

但是跟她聊了一個下午之後,就像狐狸所說的,我一點也不懷疑她和我們是一樣的人。
聊過之後,我得到一個大約的輪廓:她相當具有自主性的思考,對於自我存在的觀念很完整,而且那不是看書來的,是發自她內心的東西,當然她也不承認多數的法定人際關係的正確性,婚姻、家庭、國籍,這一類的東西,這是很基本的認識,更重要的是她一點都不叛逆,有時候有些青少年真的是在不甚瞭解的情況下,為了反對而反對,這也是長久以來青少年一直鬥不過成年人自居的合理地位的原因之一,不過dancing沒有這樣的問題。

她的環境真的很平凡,也沒有太多強烈的壓迫,也不是那種可以把話說得很漂亮,或者寫出一手漂亮文章的人,就像我們聊到貞操的時候,她不會跟妳說長篇大論的東西,或者一直和你辯論,而是她很清楚的知道這個東西本來就是不對的,比如說很清楚貞操是被設計來做什麼用的,不知道為什麼,對她而言,這些我們在青少年時期要非常努力求知,卻仍然充滿了疑惑的事情,在 dancing身上簡直是天生就瞭解的事實,對她而言,她並沒有去瞭解女性主義,也沒有去抗爭什麼,她只不過是在逐漸瞭解自己的過程中,去試著做她自己該做的事而已。

說真的,看到她以後,我也覺得有點感動。」

「那麼,」monk慢慢地對大家說:「我們是否要整理一下,問題在哪裡呢?」

【二十一】

monk說話的樣子就像是電影中典型的學者一般,緩慢、沉穩、即使是說簡單的話,也像是在一面思考一面慎重其事地說,當他問道:「問題在哪裡呢?」的時候,就好像正在面對一個花了大半輩子研究的問題一樣,是非常誠懇地想要知道問題在哪裡的。

「我想我們都沒想到真的會有一個十四歲的小女生將要加入我們吧。」green說。「雖然我們都沒有任何的規定,但是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例子吧。」

「我們被迫面對一個問題了,雖然我們自己不認為有什麼不妥的。」狐狸點了一根煙,他很少抽煙的。「在一般人的眼中,我們這些人的關係真是亂得可以了。當我們在這裡的時候,我們可以敞開心胸做任何想做的事,當然也不能這樣說,但是如果想要的話,我可以跟妳,或者跟她做愛,我們可以一起洗澡,然後幾個人擠在這裡一起睡覺,對我們自己而言這只是跟互相傾訴心事,彼此照顧和慰藉一樣基本的事,也不是說沒有我們自己的特定的關係在,只是我們的界線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這不是外人能夠瞭解的事。」

「沒錯。」飯糰接著說:「而且我們認同的事,也有些是不受法律認定的,像是婚姻以外的性關係、大麻、性交易這些事,我們沒有能力去改變法律的規定,只能自己創造一個空間,一個自我接納的空間,能夠完全接受這些我們想要認同的事情,我們在這裡,不,也不是特定在這裡,總之我們自己創造了一小小的世界,其實也沒有必要讓所有人都接受,要是硬要讓所有人都接受的話,不是跟我們所排斥的國家暴力一樣嗎?
總而言之,我們只是要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小小空間而已,也因此我們都從來不對外聲張,一直保守著彼此的秘密,這也可以說是我們維一的規定與默契,但是……dancing如果進來了……我覺得會有我們不能控制的因素。」

「dancing的加入有可能讓我們的存在遭遇到危險。」green知道飯糰的意思「因為她才十四歲,如果洩露了什麼,她的家人有可能會追查,而且法律賦予她的家長追查並且干涉她的生活與環境的權利,我想,說明白一點,這就是大家擔心的地方吧。

然而如果我們決定不讓dancing加入的話,很明顯的我們又在做違背我們自己想法的事,因為我們都已經很清楚,dancing的想法跟我們是一樣的,認識她的人都同意這一點,而我們拒絕她是因為年齡的問題,這是和我們一直以來肯定的觀念相衝突的。」

一陣沉默。

其實我心裡所想的,也正是這樣的事。

在這個社團裡,其實沒有可以說得清楚的核心,但是有些問題是我們這些人共同需要面對的,說得簡單一點,就是認同的問題吧。

在認同的之前和之後,還有很多複雜的原因,都是非常個人的,這樣的個人化的事情,到最後能湊在起來,使一群人聚在一起,真的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不過我們現在的存在是一個事實,就我自己而言,我很珍惜這樣一個獨特的存在,這段說起來並不長的時間中,確實有讓我解釋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生存的理由一般如釋重負的感覺,當然,我也會害怕這一切遭到外力破壞。

前一陣子我們常常討論到青少年的問題,我們都認為青少年長期被視為沒有自主能力的觀念是相當惡質的。有一些非常核心的想法,其實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存在了,後來只是不斷地成長,會有一些變化,但是要說這些想法當時因為年紀小就不成立,或者要經過第三者的認同才能成立,怎麼說都是一件很詭異的事,尤其是法定的成年,有那麼清楚的時間界線,好像把人當成時鐘一樣,一到滿十八歲的那一刻,很多前一刻還不能做的事,忽然就合法了,這樣的制度實在太過暴力,我打從心底無法理解這種事情除了方便管理之外,還有什麼正當性可言。

不過我們並不是要成立一個組織來對抗這些不合理的事,我們只是為自己爭取一個空間,能夠保留給自己一個在我們比較能接受的情況下生活的空間,這樣的做法也許有點接近無政府主義,有時候我們也覺得我們自己好像過時的嬉皮,不過那都不重要,畢竟我們不是為了什麼成就什麼豐功偉業或提倡什麼主義而加入的。

雖然我是後來才被動地收到學姐的邀請進來的,但是我們都對這些很清楚,這是我們共同為自己保留的空間,是誰創辦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知道我們找到彼此共同的認同點,從那裡出發而聚在這裡,可是現在面臨dancing的事,顯然將要和自己所認同的事有所衝突了。

其實dancing現在根本還不知道,除了網站上的討論區之外,我們還有一個隱藏的秘密站和這個私人社團,只要不告訴她就好了,但是想到這樣做的理由是因為她的年齡時,我就覺得無法對自己好好的交待。

沉默持續了好幾分鐘之後,球球開口了。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