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美麗新世界 (十三)

◎董籬

【二十四】

和往年一樣,就算是過年我也沒有回家的打算。

其實這樣的說法,嚴格的區分的話是屬於一般論的,因為事實上我是幾乎天天回家的。家就是我自己住的地方。雖然有時候我會住在社團,但是既然我認同了那個地方,當然我回去那裡就是回家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還有應該其他的方式來認定家,然而事實上確實還有另外的認定,就是小時後曾經和父母活其他撫養你長大的人一起住過但是後來已經不再住的地方。

再怎麼想那都是小時候的家吧,既然不再住了,為什麼會有「回家」的認定呢?如果說是去探親、去拜年都是簡單而容易理解的事實,但是對於一個不打算再住的地方,為什麼會總是以一個家的姿態大搖大擺的存在呢?那麼我現在住的地方以及我現在過的日子又算什麼呢?如果那個家總是自以為永遠是我的家,那我的家怎麼辦?

這件事在我離開小時候的家之前就覺得非常詭異了,因為我知道我總會離開,然後有自己的家的,然而從小我就明顯地感受到小時候的家,不斷片面性地表示完全否認我自己的家的存在,到後來甚至是帶有攻擊性的,當時我一直不能理解,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到底有什麼好懷疑的,直到我真的離開那裡時我才發現,小時候的家之所以對我未來的自己的家那麼不懷好感,就是因為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我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會回去的事實。

說起來這並不算什麼衝突,我小時候的成長過程絕對稱不上有什麼坎坷,也沒有受到一般標準下可以說得上是惡劣的對待,以普普通通的成績唸完普普通通的高中,然後考上普普通通的大學,就這樣順理成章的離開小時候住的第一個家,然後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個兩坪大的小房間,那就是我第二個家。

事情就是這樣,完全沒有什麼特異的地方,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讓小時候的家主動感到慌恐,而把那個情緒傳染給我的吧。

所以,事實上我應該說,和往年一樣,就算是過年,我也沒有要特地去探望親戚的打算,只是打了幾通電話,其他的時間我都在社團那裡渡過。

過年前幾天接到學姐的電話,說他們會在那裡過年,問我要不要也過去,原本我就是要去的,所以我帶了幾本書就去了。我到的時候阿莫已經在那裡了,除夕當天九月也過去了。

我們幾個帶了火鍋料過去,在那裡圍爐,雖然沒有特別為了過年而準備什麼,不過對我來說已經滿有過年的樣子了,之前好幾年我都是一個人過,嚴格說起來是沒有過什麼年的,當時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有幾次當時的女朋友問過我要不要去她家一起吃年夜飯,但是我覺得很不習慣,所以從來沒有答應,就這樣一個人過了七、八年了吧,也已經習慣了沒有要特別準備什麼的年假,覺得這樣反而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而且也不用為了過年而有特別的花費,更不用煩惱到處拜年的瑣事,總之有很多的好處,習慣了以後就會覺得,其實保持這樣下去是件不錯的事。

這次過年還是沒有特別準備什麼,不過會有那種要過去聚聚的情緒,我也不知道會有誰過去,但是心裡想總是有人會去的吧,果然學姐就打電話給我了,而且除了我們幾個除夕夜就在那裡圍爐之外,從年初一開始,其他人也陸續地過來,中間有人離開,也有人離開了又過來,因此這幾天下來,火鍋一直沒停過,整間屋子裡都是火鍋的味道,整個年假下來,除了幾個到南部去過年的,住在北部的只有dancing沒有來而已。

【二十五】

過完年回到辦公室以後,我發現我發生了嚴重的倦怠,並不是實際上有什麼工作無法完成,反正平常也沒有特別要趕的稿子,但是我對這樣一份工作本身產生了工作倦怠。

原本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熱情要做這份工作,不過總是要選擇一個工作的吧,所以不如就做這樣的工作好了。

當時的確是這樣想的:工作條件不錯,對方又提出了比原來高的薪水,工作內容也是我善長的,不如就答應吧。

至於對於工作的期望是很多年以前剛退伍時的事情了,可惜當時雖然有熱情,但是卻對於目標非常的模糊,也不能確定自己所過的生活到底缺了什麼,就算長期不怎麼平衡,還是一直衝下去。

後來漸漸明白很多事情了,所謂的目標越來越清楚,也越來越現實,結果在收入和生活上都達到了讓自己覺得可以滿意的程度之後,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再把工作看得那麼重要了,雖然很清楚自己除了工作之外,並沒有一個非常實際要完成的事,但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有什麼事非要完成不可的話,那不會是任何一種職業上的工作,如果有這樣重要的事情出現的話,絕對是別的事情。

工作多年下來,職業倦怠的情況也出現過很多次了,所以我也不怎麼注意這樣的改變,心想過一段時間就會習慣的吧;就算真的過一段時間還是覺得無法對現在的工作提起興趣,那也大不了就換個工作。

過完年以後我仍然繼續窩在社團那裡,這段時間學姐都在那裡畫畫,monk來的時候我會加入他們一起做愛,也會和其他人做,大家熟了以後自然就會有性關係的。當然也不是每天都完全在做愛,有時候是喝酒聊天上網路玩電玩等等,總之從過年期間以來,一直到現在,我每天都住在那裡,並且混到半夜,甚至天要亮了才睡覺,幾乎天天都是下午才勉強去辦公室,有幾天根本就沒有去,而且對於這樣的事,我一點罪惡感也沒有,不是因為我實際上並不會因此而交不出稿子,而是我一點也沒有要交代這樣的作息時間的必要感,連想都沒有想到。

這樣過了一陣子,作息時間上總算是慢慢恢復正常,但是情緒上仍然一點改善也沒有,所以雖然提早到了辦公室,卻變成經常藉故溜班。

我跑到網咖去,上我們的網站看文章,然後回應那些文章,或者是留言寫一些自己的想法,一整個下午就這樣混過去。

星期五下午,我吃過午餐就溜出去了,意外地在網咖遇到大學同學。

「嗨!好久不見了啊!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

我轉過頭來看到那位同學,他穿著正式的深藍色西裝,卻搭配著顯得太過花俏的休閒領帶,拎著公事包,大聲地和我打招呼。

我記得他是誰,不過以前和他並不熟,說真的,一時間和他有關的事一件也想不起來,應該是畢業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了吧。

「你現在在哪裡工作啊?」他一面說一面從口袋中找出名片來遞給我:「這是我的名片,請多指教喔!」
「我沒有帶名片。」

我看了一下他的名片,直銷公司。

「沒關係啦,下次再給我吧,現在混得不錯了吧,好幾年同學會你都沒有參加了呢!」
「我在一家網路公司做編輯,這幾年比較忙吧,而且久沒聯絡,去了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我努力回想,但是仍然想不起來關於他在學校發生的任何事。

「你果然還是很有個性嘛,老同學了啊,有空應該要多聯絡嘛!」
「喔……」我在腦中重覆一次他説的話:你果然還是很有個性嘛,老同學了啊,有空應該要多聯絡嘛!

我想不出來這句話的真正意義。

「你現在一定混得不錯了,這麼多年不見。」
「還好。」

他在我旁邊坐下來。

「你一定混得不錯吧,大家都混得不錯了,我現在也搞得不錯喔,你看,別人都在上班,但是我現在可以大大方方地在這裡休閒一下,以前我過得真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錢也沒賺到,把自己累得要死,現在就不一樣了,人是有潛力的,相信我,你看你,現在混得不錯吧,不過你信不信,你還有機會更上層樓,潛力發揮出來就不一樣了,潛力發揮出來就可以突破自己不能突破的界線,你有沒有試過這種事情,你試過就會知道了,真的。」

說真的,我完全聽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麼,到底想要跟我說什麼,雖然他看起來很熱情、口齒清晰、反應靈敏,但是仔細想一下他說話的內容,卻發現前後完全無法連貫,好像只是形狀相同但花色根本接不上的拼圖一樣。

他一坐下來話更是停不住,我什麼也沒問他,他就自己開始說他這幾年來都在做些什麼,在哪裡上班,然後怎麼樣接觸直銷,一遇到那些人就覺得好像得到救贖一樣,覺得自己終於找到可以努力的人生目標等等……一口氣說了將近半個小時,我連插嘴都插不上。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很多事情就是緣份,你知道,就像我當時去上了公司的第一堂課,豁然開朗!真的,豁然開朗啊!這種事情用說的是沒有用的,這樣你不會知道的,今天會遇到你也是緣份,緣份這種事情你要相信,真的,betty你記不記得,她上個月結婚了,你知道是跟誰嗎?這絕對是緣份,我跟你說你就知道了,真的是太巧合了……」

他說的是哪一個betty,其實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而且對他的話題也提不起興趣,不過對於他在學校的事,倒是慢慢想起來一點。他以前參加很多社團,是那種人面很廣的人,我不知道他認識那麼多人,到底跟誰比較熟,因為我跟他並不熟,而且我跟整班同學都並不能算是非常熟,所以我並不清楚他跟同學的關係,但是他是那種凡事都講求人脈關係的人,走到哪裡都有認識的人,而且看起來他跟每一個人的關係好像都差不多,總之就是看不出來他跟誰的關係特別好或者不好。

不管他所說的在聽過直銷的課之後,對他產生了什麼影響,想起來他以前的事之後,我覺得其實他一點也沒變吧。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