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於簡單的歷史觀,與其不滿

◎luki

這是一份草稿。與其說想要表達什麼,不如說更像一份讀書計劃。

和住在東京的朋友聊到了明治維新(Meiji Restoration, 1867)這件事。朋友的日本友人說,台灣的歷史教本似乎太簡化了明治維新的過程,把日本的現代化歸功於單一的歷史事件。日本友人繼續說,其實在那過程之中,有著各方人馬、各種立場的角力。支持大政奉還(還政於天皇)的大名(daimyo,即各地的藩主)並不見得是因為種種亮麗的理由而支持還政,反而是,例如,因為反對幕府將軍(shogun)的開港而起的。同樣的,反對大政奉還的人,也有是因為支持幕府開港而然。弔詭的是,或許開港的一方(幕府)對於日本的現代化比較有貢獻…… 然而這樣複雜的歷史面向,卻在我們的歷史課本中簡單一筆帶過了。

這種對歷史的單一、簡化觀點,同樣也表現在從小受台灣教育的我們,對日本的許多迷思上。典型的表現之一,當屬天下出版社的《發現台灣》。這本當年被楊照在《異議筆記》批得一無是處的書(楊舉例說明《發現》一書的史觀顛倒錯亂),這幾個月竟又赫然出現在便利商店的書架上。這套書的突然重出水面,是不是有什麼隱喻性的意義在裡面不得而知。我想說的是《發現》一書純然再現了過往教科書的歷史觀點,並將之放大,即提出「日本能,為什麼中國不能?」這樣的問題(請注意我加粗體強調的部份)。

隨著近年來台灣對「那個加了粗體強調的部份」有了各種繁雜(如果不是新奇)的說法,這樣的問題似乎少有人再問了。然而,某些印記或許還是存在的。例如「日本經歷明治維新之後,一躍成為世界大國」這樣的說法,便是最好的例子。

事實上歷史的過程是緩慢而複雜的。在單一事件改變歷史進程(更準確的說法是為未來的歷史發展設定了格局;「改變歷史的進程」假設了「如果事件A沒有發生,那麼歷史會怎麼改變?」這種可以問、卻無意義的命題)的背後,其實有著各種條件的配合。而那些條件,同樣有著其生成的背景--簡單地說,它們也是複雜的歷史本身。雖然不是每一個子事件都必然造成單一事件的推動(這牽涉到兩個問題,一個是子事件如同蝴蝶效應般有局部性,不是每一個子事件的局部變化最後都必然影響整體;另一個問題則是「單一事件」是如何被認定,而進入了主導論述和歷史記憶中),但忽略了這些常被我們說是「背景」的東西,卻一定導致我們對歷史思考的嚴重侷限和盲點,甚至是問錯了問題而不自覺。

在日朋友,和他的日本友人,在交談的過程中,也相對地提出了一個問題:「那為什麼中國從一個文明大國,落到了二十世紀初的模樣?」(請再次注意我加粗的部份)。我問日本友人,是怎麼有這樣的問題的?友人說,是日本中小學時代的歷史課本這樣寫的。我再追問,課本真的這麼寫?友人用英文的回答,「並不是逐字句這麼寫的,應該這麼說,以前歷史課本有讀到,日本因為中英戰爭〔鴉片戰爭,1839〕而發現了中國的虛弱,因此而有後來的日中戰爭〔甲午戰爭,1894-1895〕,所以我開始好奇:中國是怎麼變虛弱的?」

這個時候我們都想起了黃仁宇的書(《萬曆十五年》,英文翻成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日文譯作《萬曆十五年:歷史的悲劇》)。《萬》一書捨棄了教科書那種道德批判式的「好人-壞人」二分法,也不把重點放在敘事式的描述(哪一年發生了什麼、之後又發生了什麼),而是從制度及結構面的考察,探究這一個看似無事(所以才有英譯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的一年,對其後歷史進程的影響。

高中時代第一次讀的書,竟然也是這麼久以前的事了。後來的求學過程中,慢慢知道了黃的書上裝載了哪些歷史研究流派和思想的印記(例如年鑑學派的經濟史學,恐怕是最明顯的吧?),也比較明白為什麼當年大家一頭熱地閱讀(或者崇拜?)他的每一本著作時,他仍會被人批評不夠精確、史觀粗糙,或甚至是「仍然是從單一的中國史觀點看待歷史」以及「對台灣的歷史啟發沒有幫助」。後面這兩句話並不真的是從哪本書裡摘下來的,只是我那時候的模糊印象(請原諒我那時還沒有學過書目學,也沒有做筆記的習慣),將之整理,大約成為了這兩種說法。而我那時候一直很不明白,為什麼這兩種看法得以成為對黃的批判(尤其是他後來更加通俗的《赫遜河畔讀中國歷史》及《中國大歷史》等等)。台大的劉季倫老師則亦曾撰文為黃的許多立論基礎做出辯護,那時候我同樣不明白那樣的辯護所為何來。現在似乎終於懂一些了,似乎,終於。

只是台灣這些年既然對「那個加了粗體強調的部份」有了各種繁雜(如果不是紛亂或新奇)的說法、定見與想像後,這一切的討論還能不能找到著力點,或者會不會因此而被戴上了什麼樣的帽子,就不得而知了。退一萬步想,「知己知彼」(這是一句好話,同時給出了各種認同的可能性,卻又維持了做為政治語言所需要的各種模糊)總不會是件壞事。

更何況,我們在丟棄那些議題、視那些問題已不再新鮮或與己相關之前,總也得把留在我們身上的印記給整理擦拭一下吧。例如「小」日本這樣的說法,不知遮蔽了多少人對日本的想像。就光是從語言這件事情來說好了,確實現代的日本語有六成左右的詞彙(我只是提個概算值,實際的比例隨算法不同有異,但大抵如此),受到了漢語的影響,使用古漢語的發音。但是有多少人知道,現代日本語中的漢字詞彙(兩個字以上的構詞),不少都是十九世紀後的新詞彙(neologism),而這些新詞彙,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之交,幾乎原封不動地輸入回了中文,而成為現代中文絕不可少的部份(例如這一段所用的「語言」、「現代」、「詞彙」、「世紀」、「輸入」、「基礎」、「形態」、「結構」)?而,就算不是新詞彙,許多以日語造詞法組合而成的詞彙,不也是給我們說中文的人,每日完全無自覺地使用著(「組合」便是一例,「手續」是另一個例子)。而,做為日本語最基礎的和語,似乎仍牢牢地佔據了日文的基底,不受動搖。即便現今的日語輸入了如此大量的英美外來語,這些外來語最後仍是先屈服在日語的語音結構上,而後又被日語的造詞法(形態學,morphology)和句法結構給收服。我們不妨想像長此以往,如果漢語外來詞彙終有一日消失,全被英美外來語給取代,但日文仍然是日文,這樣的可能性,就不難發現,我們對日語其實是有偏見的(「還不是從中文輸入的語言」云云)。

今年對日本來說有兩個特別意義:一個是日俄戰爭(「日露戰爭」)百年,另一個則是江戶(Edo,即現在的東京)開府四百年。我對「日露戰爭」的興趣不大(雖然偶然瞥見有人撰文寫「兒玉源太郎在戰爭中的貢獻」等等的,讓我驚覺了一些事),但是江戶開府四百年應該會是很有意思的題目。畢竟,自德川家康 1603年受封「征夷大將軍」(Seii dai-shogun)、1604年定居於藩地江戶,從此大興建設以降,一直到1867明治維新、遷都(並改名)東京這兩百六十多年是以「江戶時代」稱之,而從一個文獻中的小漁村,經歷四百多年時光流轉,成為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東京首都圈涵括三千八百萬人口,數不清的交通路線),許多變化,絕不可能只是短時間或單一歷史事件所能促成的。那麼,趁此機會,做一番歷史的考掘和反思,是有必要的……